已经暖和起来的三月天,忽然刮来一股西北风,天空便灰暗下来,阴霾钻进了角角落落,所有的树木都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路上行人又穿上了冬天的行头,把脖子裹进衣领行色匆匆。忽小月有些不情愿地坐在嘎斯吉普里,目光茫然地望着街边的行人,似乎想看到什么又怕看见什么。坐在后座上的忽大年,终于憋不住了,说:跳舞也是工作嘛,苏联专家喜欢这种活动,有吃有喝,蹦蹦跳跳,也不会少个啥。

忽小月心里烦躁没应声,她其实对这类交际活动并不反感,舞蹈人在音乐响起的一刹那,会调动身体内所有的感觉,如果舞伴脚下流畅,会把她带入一个梦幻般的地方,欢快地旋转下去。但她对哥哥支使她带领姐妹们去大厦跳舞,打心眼里有些反感,但她又不好多说什么,谁让她是翻译,又是总指挥的妹妹,这好像就是个紧箍咒,想挣都挣不开了。

其实,她在心底对哥哥有种难以言说的情绪。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小时候哥哥天天晃着肩膀去黑家大院念《三字经》,却让她陪着残疾的叔婶房前屋后忙碌,不说捡柴拎水多苦多累,就是婶婶特别爱絮叨,一会儿没面啦没火啦,一会儿没熬头不想活啦,她听出多少有埋怨她的意思,爸爸妈妈可从没这样数叨她的。后来她学会了逃避,没事就跑到屋后坡上去拔喇叭花,还可以站在土崖唱几句沂蒙小调,直把那山雀惊得吱吱喳喳,总在她头顶盘绕,驼背叔就说侄女将来怕是个唱戏的坯子呢。

后来村里果真从济南城来了个唱吕剧的戏班,她看了一场就喜欢上了,跟随戏班去邻村连看了五个晚上,那花旦小生的一招一式迷得她饭都不想吃了。五天后班主对哥哥讲,小姑娘嗓子透亮,让她跟我们戏班学艺吧,在家混搭几年就得嫁人生娃娃,可惜了。哥哥没发现妹妹在慢慢长大,也没注意过她的嗓子开了,直到听说她闹着要跟戏班去闯**才不舍了,爹娘尚不知关押在何处,只有兄妹俩相依为命,让妹妹一人跟上戏班去谋生,他是一百个不愿意的。可是妹妹铁定了主意,寻死觅活要跟上戏班走,哥哥最终经不住七岁妹妹的驴打滚哭闹,只好摇着头无奈地同意了。

但是哥哥不知道,这个戏班后来在赶往乌苏里江的途中,乘坐的马车翻进了一道雪沟,班主摔断了一条腿,戏班就在哭声中散了,只好把她送进了哈尔滨尼古拉大教堂。小月月在里边擦地板、烧开水、做弥撒,还学了几句俄国话。然而,这个不经意学的小本领,居然给她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机会,上街欢迎苏联红军派她举彩旗,中俄军官联欢叫她在小合唱里领衔。后来市上把唱诗班的小朋友都送进了俄语学校,这里的老师多是苏联人,一半学生是苏联人的子女,整个校园笼罩着异域风情,写的是俄文,说的是俄语,唱的是俄罗斯民歌,再笨的孩子也混成半个苏联人了。

五年后她毕业了,等待分配的时候,有个军管会的小股长殷勤地追求她,时不时搂着鲜花在女生楼下等她,可她听不惯“小鸡炖蘑菇”的嗓门,拒绝了一束又一束的鲜花,躲开了一次又一次的“邂逅”,她怀疑自己就是这个原因,被莫名其妙地派往大西北来支援建设了,逼她填表的人口口声声说这是一项光荣透顶的任务,临走却暧昧地透露小股长的姨夫是校长,已给外甥介绍了另一个漂亮女生,她这才隐约明白了自己被发配的原因。

然而,这个发配却让一对久别的兄妹团圆了。

忽小月永远也忘不了她与哥哥奇迹般的重逢,那天她穿着配发的黑呢大衣,围了一条大花格围巾,脚上一双到膝的黑色长靴,似乎在北京南苑机场的人群里还挺招眼。她和中联部的麻力在候机楼接上苏联专家,直奔火车站的外宾接待站吃了一碗牛肉面,经过两天两夜走走停停的跋涉终于抵达了古城。

天哪,好客的西安人组成了长长的欢迎队伍,献花的,鼓掌的,把个偌大的站台拥得满满当当,让专家们一下车就感受到了凯旋的气氛。领头的伊万诺夫一边从车厢往外走,一边嘴里乌拉乌拉喊,忽小月跟随其后忙不迭地向接站人介绍,伊万诺夫、绍什古、尼亚娜……可她倏然发觉站台上有双忧郁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嘴唇的翕动,那张胶东人特有的方脸庞让她陡然震惊,这是谁呢?似曾熟悉的轮廓,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战栗,这当然不是因为棱角英气勃发。两个人终于一步一步走近了,近在咫尺了,四目相对了,两人都意识到了对方的异样,定定地凝视起来,几乎让她忘记翻译了。

你好。对方眼里喜出望外。

谢谢。她感到了血脉温情。

忽……忽翻译?

是……我是。

你是忽小月?

是啊。

你是胶东黑家庄人?

是啊。

我,我是你哥呀!

什么?你是我哥?

是啊!

你咋在这?

彼此胸间腾空而起一股冲动,忽小月几乎想去拥抱哥哥了,可手臂张开又停住了,妹妹双手握住哥哥的手,嘴唇微微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人已经分别十六年了,忽小月已经从一个流鼻涕的小女孩,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忽大年也从一个半大小子长成大人了,俩人的外貌尽管发生了变化,可是亲人间那种天然感应,犹如神灵操弄,让两人在那一刻认定对方就是朝思暮想的亲人!

呵呵,那个只会猫在黑家大院背诵《三字经》的落魄孩子,居然成了国家工程的总指挥,不过三十出头竟变得这般老成持重。你看所有人都在注视,哥哥明明第一次见到伊万诺夫,双手却紧紧握着摇着,像久别重逢的老战友,那副神态充满了程式般的官气。哥哥显然也没想到火车上下来的女翻译,真的是久别的妹妹,张着个大嘴都不知道合上了,他说解放后给各地战友写过许多信,让人家留意一个唱吕剧的姑娘,却始终没有回音。而今妹妹从天而降,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

忽小月每每想起哥哥把她扶上戏班马车那一幕,眼泪就汩汩流下来了。当时哥哥竟然心硬得没落一滴泪,开始他依依不舍追着戏班的马车走,可出了村口,人就不见了。哥哥去哪儿了呢?从她记事起爸妈就是两个朦胧的影子,只有比她大九岁的哥哥守在身边,在爸妈被抓走的那些日子里,哥哥做不了饭,只好把家里东西拿出去换干粮,可他每次从怀里掏出一个馒头,都要看着妹妹吃下半个,自己才肯咬上两口,吃了两天她嫌没菜咽不下去,哥哥居然去给饭馆洗了一天碗筷,要了半块咸萝卜,这么亲的哥哥怎舍得把妹妹丢下呢?如果……如果哥哥一直跟着戏班马车,她也许会跳下车扑进他怀里不去唱戏了。所以,她每每遇上坎坷也会生哥哥的气,会把手边的碗呀杯呀鞋子呀扔得满地都是,会毫无由头地趴在被窝里抽抽泣泣哭个不停。所以,她见到哥哥激动的同时还伴生着些许抱怨,只是在喧闹的火车站不好发作罢了。

记得当天的欢迎宴会,是在市中心刚刚落成的人民大厦,虽然只有区区三桌人,却都想表达热情,你方说罢我又讲话,菜凉了辞还没致完,都想从阿芙乐尔的炮声讲到抗战胜利,讲到苏联出兵东北,讲到中苏友谊结成的工程。最后,伊万诺夫居然兴奋地拉起携带的手风琴,专家团居然一个个能歌善舞,尽管没有几个人能听懂,自己却唱得如醉如痴,脑袋摇得像喝多了。忽小月用俄语唱了《喀秋莎》,又唱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伊万诺夫自拉自唱《三套车》,引得邻近餐厅的客人也跑到门外鼓起掌来。

晚宴之后,当哥哥毫不迟疑地敲开了妹妹的房门,两人相对而坐,把分别后的经历倾倒了。妹妹当然忘不了问:你怎么忍心把我送给戏班?哥哥如实回答:

我咋能舍得你走?实在是你哭着闹着要去学戏,班主又一个劲儿说你条件好,好好**会有大出息,没准会唱红成名角的。我那天悄悄跟在马车后边,跟了整整三天呢,第一天见你帮着搬道具,第二天见你练声,第三天见你练走步,哥一直盯着你在戏班的举动,最后看到班主给你挑脚泡吃红枣,哥才回了黑家庄。妹妹睁大了眼睛问:你跟了戏班三天?哥哥认真回答:是啊,我临走还偷偷在你包袱里塞了一块银元呢,那还是疤眼叔给的。妹妹啊的一声叫起来:那块银元是你塞的呀?我还以为是班主给的卖身钱,吓得我呜呜直哭,一路东躲西藏的,到了哈尔滨都没敢花掉。哥哥眼睛湿润了:我怕你看见哥,不好好学戏了。妹妹瞪大眼:

真的?哥哥说:当然是真的!两人不约而同张臂拥抱起来,抱了很久,人重逢了,心灵也重逢了,迟到的喜悦把彼此肩头洇湿了一片。

后来,工地人知道了总指挥与女翻译是亲兄妹,好多有想法的技术员便停止了对她的追扰,担心不小心拍马屁拍到马腿上,被马踢上一脚没什么,弄不好丢了饭碗可就是大事了。唯独那个爱戴鸭舌帽的连福没理这个茬,口口声声总指挥管天管地,还能管人家谈对象?

忽小月头倚着吉普车靠背,咀嚼着与连福的纠结。看来还是当哥的给了妹妹面子,否则真没准会把连福送进公安局的,这家伙咋收集了那么多古董?不过,她不想对后座的哥哥表示感谢,却对伊万诺夫有些反感,一上车就打起了呼噜,一声粗一声细,她几次手伸到方向盘按响喇叭,想把老人家从沉醉中唤醒,但老专家好像马上坠入了梦乡,等车驶到万寿寺旁边的村口,一群姐妹打扮得整整齐齐登上了一辆解放牌卡车。

可是,刚刚驶出一会儿,吉普车正欲拐上通往城里的石子路,忽然车厢后窗玻璃咔嚓一声脆响,一块石头砸进来,正落到后座椅背上。伊万诺夫猛地醒了,嘴里呜里哇啦大喊:袭击!袭击!有人袭击!忽小月蓦然回首,裂开的车窗里一个黑影窜进了路旁小树林,又上了树林后边的韩信坟,转眼就淹没在林荫里了。

受到袭击的吉普车在忽大年的命令下,开足马力,急停急转,迅速回到了警力聚集的指挥部。他厉声喊叫,赶快通知公安,有人袭击!黄老虎正蹲着喝苞谷糁子稀饭,扔下碗一路小跑赶过来,心里一定沮丧到了极点,袭击总指挥的案子还没破,又有人大白天袭击苏联专家,这不是明摆着想搔他的皮吗?

忽小月带着惊魂未定的伊万诺夫躲进万寿寺,门口立刻增加了警力。这位大名鼎鼎的兵器专家,一直从事大口径炮弹的研究,听说“二战”时还上过希特勒的黑名单,曾针对他搞过两次未遂暗杀,这次该不会又是德国人伸来的魔爪?

忽小月摇头说:绝对不可能,希特勒在柏林自杀十多年了,何况现在威力超级的原子弹都有了,谁还会对常规兵器专家下毒手。但专家的思维异常活跃,在仅仅九步的砖地上来回折返:会不会是蒋介石派来的特务,这两年海岛作战打打停停,要是等这条生产线建成了,一年八十万发炮弹,可以把所有岛礁翻上两遍,老蒋肯定恨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