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大年没想到找遍工房,怎么也找不到工作队长钱万里了。
按说他跟副市长是平级,怎么着也该给点面子的。可他去车间找,说是回市政府了,去市政府找,又说去开会了。那涵洞事故,想必钱大人已经知道了,作为厂长没有及时汇报,就是一个程序上的疏忽。唉,若没死人,咋都好说,死了人怎么挖抓都没法子了。
其实,这个钱大人不见也就算了,反正事故已经处理完了,该给的不该给的抚恤都给了,大不了给自己申请个通报批评,如果钱大人想做文章给个警告也没啥。打仗的岁月,老师长挨的处分一个接一个,师长还不是照样当,仗还不是照样打。不过,传说钱万里以前是地下党的省委书记,现在只是一个小小的副市长,工厂归北京和省政府联合管辖,他凭什么到长安来耀武扬威?哼,他敢盯着我叫板,我就敢跟他顶牛,即使这家伙软硬不吃,我明天就去找省委书记,不信没人能压住他了。
然而,就在忽大年靠着椅子坠入幻想的时候,钱万里悄悄在办公楼现身了,可人家一头钻进黄老虎办公室嘀咕了好久,才让门改户通知他过去。咳,这就严重不正常了,怎么让书记去副书记办公室谈话呢?但他还是忍住气去了,进门见钱万里坐在黄老虎的椅子上,说不上和蔼,也说不上严肃,略略打了个招呼,黄老虎就知趣地拎水壶出去了。忽大年觉得钱大人今天这个谈话顺序就是个挑衅,瞪着眼睛没吭声,人家却反客为主,把一杯茶推到他面前说:这是我带的汉中毛尖,你尝尝。
忽大年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鼻子哼了一声。钱万里看出忽大年的愠怒,吐了一口烟说:忽大年同志,这次涵洞抢险,违反安全规程,导致了严重的后果,死了人就要追究责任了。忽大年低下头说:我想起那孤儿寡母心里就难受。钱万里慢慢地把桌上的本子翻开,说:省委同意了市委建议,鉴于忽大年同志的错误,暂停你的厂长书记职权,下放劳动,以观后效。念毕,他把烟卷深吸一口说:为了把影响降到最低程度,这个意见只传达给你们两个人,后续事宜由老虎同志相机处置。
忽大年听罢傻眼了。他妈的,这个钱大人能量挺大啊,把手都伸到省委了,跟这种人打交道浑身挂满铠甲,也防不胜防啊!而且,这算他妈的什么处分?什么暂停职权,是不是表现好了,还可以回来作威作福?但忽大年马上醒悟,这就是要臊他的皮,要把鞭子高高悬起,顺眼了鞭子就扔了,不顺眼鞭子就会抽下来,会不会抽得皮开肉烂全看运气了。
而且他还注意到,是省委同意了市委的建议,就是说这个决定是钱万里搞的名堂,明显是挟嫌报复。他禁不住站起问:市长大人,我十五岁参加了革命,十七岁参加的游击队,十九岁当了八路军排长,新中国是我们流血牺牲打下的,咋出个事故就全不提了……可未等他说完,钱万里拍拍茶杯:你是八路军,我是地下党,你有意见,你去反映。
黄老虎不知啥时候进来的,毕竟与忽大年是鲜血凝成的友情,又是货真价实的上下级,知道这时候态度暧昧是昧良心的,便犹犹豫豫说:钱市长,你看能不能给组织上反映一下,这次事故完全是个意外,谁能想到涵洞会塌方呢?钱万里似乎也软和下来:大年同志,好好想想吧,这个处分实际上是对你的保护啊。
什么?还是保护?天哪,把我处分了还是保护?那把我关进监狱就是疼爱了?这帮家伙,什么话从他们嘴里吐出来就变味了,绞尽脑汁,左右逢源,坏事都能说得天花乱坠,巧舌如簧就指的这个吧?忽大年差点张口质问,看见黄老虎冲他眨眼,又听钱万里冷冷地说:牺牲的三个同志,都不到三十岁,那个小卢还没成家,两个冲压工都是家里的顶梁柱,我后怕的是下去了三十多人,如果全部埋到里头,后果不堪设想……而且,我还要告诉你,那个卢可明,你知道是谁吗?
忽大年愣怔一下摇摇头,钱万里长叹一口气:他是成司令唯一的儿子。什么什么?忽大年腾地站起来:不可能,成司令姓成,他姓卢。钱万里沉吟一下说:
他跟了成夫人的姓。
忽大年惊呆了,他没想到卢可明竟然是成司令的儿子,他可从没听说成司令把儿子送进厂,如果知道是这层关系,他是绝不会让他下井的,可是……可是人世间的事咋这么寸呀!他不由得喃喃自语:成司令咋不告诉我呢,告诉我就不会让小卢去冒险了……忽大年脑袋嗡嗡响,心里一阵阵悸动,说:请你转告省委吧,给我什么处分,我都没意见。
送走钱万里以后,忽大年抓起电话就往北京总部拨,可秘书一听是他就捂着电话小声说:你以后别打了,首长听见你的名字就头疼。他说想进京给成司令当面谢罪。可秘书却说:夫人知道你去了,会气犯病的。会犯什么病,秘书没说,他忍不住抱着电话说:可我不行呀,我心里苦啊,反正,我现在给首长跪下了,他啥时候接电话,我啥时候站起来。
终于,成司令挨不过纠缠接了电话,却没等他开口就骂开了:你小子还会耍泼赖了,你跪吧,你有种跪到明天早上去,你他妈的,我把娃交给长安,给他妈说放一百个心,我放个啥子心啊!忽大年听着也不知该说什么,直哭得稀里哗啦的,后来哭喊了一句话:首长呀,我给你给嫂子磕头了。说着,咚咚咚,三个响头,但是成司令再没说话,电话就叭一下挂了。
这天晚上,忽大年脚步重重地回家了。他拿钥匙扭开久违的房门,靳子好像从黄老虎那儿知道他要回来,俩人像从没发生过矛盾,笑吟吟接过文件包,又拿鸡毛掸子把身上掸了遍,转眼小方桌就摆上了三个爱吃的菜,白菜炒豆腐,土豆炒辣子,老孙家腊牛肉,还用那个奖励茶缸热了一壶白酒。
忽大年冷冷地问:谁来了?
靳子回答:不来谁,就等你。
忽大年那天吃得很多,差不多把三碟菜全吞进肚子了,但他脑子乱糟糟的,压根不知菜的味道。靳子居然不停地宽慰:不让咱干了,咱就歇着,大不了回老家种地去。丈夫顿感温暖定定地瞅着,觉得还是自己老婆好,脸色黄了,鱼尾纹也拥上来了,这都是操持家务的赏赐啊,再不能单位有气回家撒了。
晚上,他居然倒头睡着了,睡到半夜想去撒尿,却发觉靳子睁着眼望着天花板,一对眸子在夜色里莹莹发亮。他明白了,最挂念他的人的确在枕头边,他伸手在老婆脸上轻轻摩挲,靳子顺从地没有言声,他伸出手臂把老婆紧紧抱住,抱了很久很久,谁也不说话,直到阳光从窗帘缝隙射进来。
第二天,靳子就主动去找那个胶东女人摊牌了。
她思忖,上次喝煤油只换来了表面的平静,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如果双方总是这样藏藏掖掖的,不定会捅出什么幺蛾子来,无意间抓住的红裹肚已让人气恼,而丈夫下放劳动的尴尬,更让她萌生了强烈的紧迫感,千万要把道理给黑妞儿讲清楚,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一旦泼撒开来,会搞得雪上加霜不可收拾的,小心最后折腾得鸡飞蛋打。所以她反复掂量,黑妞儿是女人,她也是女人,她要告诉黑妞儿,万不敢节外生枝,使老乡的工作和感情同时发生沦陷。
靳子把高傲的身段放低了,低到几乎要弯下腰来乞求了,一上班就站在晒图室窗口张望,外边有一条直通车间的小道。呵呵,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看到黑妞儿拎着饭盒走过来,她一把推开窗户喊:小黑!黑妞儿见是靳子也觉诧异:
你喊我?靳子从窗台纵身跳下:我想跟你说句话。黑妞儿一本正经地说:你应该叫我黑姐,俺比你大。靳子心里咯噔一下,说:我想跟你说点急事儿。黑妞儿瞪大眼睛,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靳子急忙解释:你和忽大年以前的事,我们以后就不要说了?黑妞儿问:你到底想说啥?靳子心想你装个屁呀,但她嘴上却软软地说:我今天想告诉你,你们以前那些陈年烂账,千万不能传出去了,传出去会毁了你老乡的前程,现在他只是下放劳动,还没给他下正式处分,要是人家知道了你俩的纠葛,就不让他回办公楼了……黑妞儿听着蓦然起怒道:你以为俺那么坏啊?俺就那么盼他出事呀?
说着,她推开靳子径直往二道门走去,噎得靳子一时说不上话,紧跑几步追上说:黑姐,算我求你了。黑妞儿已明白对方来意,说:妹子,我刚来西安,是想跟他要名分的,不然,我在黑家庄算啥事呀?人不人鬼不鬼的,现在你放心,我不要了。靳子脱口而出:明里不要,暗里也不行。黑妞儿扑哧一声笑了,说:俺这辈子打光棍,也不会再找他了。
靳子也扑哧笑了,问:厂里还有谁知道你俩的事?黑妞儿斜睨片刻说:俺进厂时给连福透过一点,他可能也没听明白。靳子若有所思:你咋能给他说呢?黑妞儿抿抿嘴:连福人不坏,不会胡说的。靳子摇头说:你知道他是啥人吗?要不是你老乡因为他妹动了心眼,他可能就……黑妞儿愣怔一下问:啥意思?靳子左右瞅瞅说:就是放了他一马。黑妞儿也笑了说:那俺也放你一马……
两人扑哧一声都笑了,两个女人的战争,好像在这一天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