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没多久连福就屁颠屁颠跑到忽小月宿舍告诉她有办法了。

原来连福昨天接到通知,准备押运一趟去福州的军列,可跟他分在一个车厢的马柱子椎间盘突出病犯了,需要临时找个人顶替。他跟办理押运手续的张大谝喝了一夜的酒,又把一顶蓝呢帽扣到人家头上,事情就有了眉目,如果月月愿意女扮男装,等那列车开动就是他们的天下,沿途站台会按时送吃送喝,他是皇上,她就是皇后,那会是一趟美妙无比的旅行呢。

嘻嘻,女扮男装,好刺激啊!忽小月这些天郁闷极了,她早上去见老伊万碰了个软钉子:老莫头咋会跟你有瓜葛?但你们中国人的事,我也搞不懂,撤换你就没跟我商量,现在要换掉这个翻译,也要有个合适理由呀。看来刘娜在专家面前展示了魅力。

她又去找黄老虎也碰了一鼻子灰:你要好好反省检查,现在不是你找组织要工作,是组织要找你了解情况。忽小月哭着说:我真的没有问题。黄老虎瞪起鹰眼:你这些日子白过了,找不到问题就再待一个月。忽小月挠挠头:让我待着干啥呀。黄老虎断然说:待着读读马列的书,想想自己的问题。小翻译心想,列宁的俄文原著我都读过,就是再待半年,也还是没问题。可她出了办公楼,势利的宋主任追上她说:调整你工作可不是我的意思。是谁的意思姓宋的没说,但忽小月知道这事也许与哥哥下放有关,可哥哥也没被免职呀?

可一个月咋打发呀?正好连福跑来撺掇押运去,她也没多想就应允了。

军列静静地停在后区库房边已经三天了,当军代表盯着搬运工把最后一箱炮弹装进车厢,就开始向押运员交代注意事项。途中天塌下来,也不准离开车厢,加水、送饭、拉屎、撒尿要轮换进行,各车厢也不准串门闲谝,押到目的地军方要验收签字,连福歪着嘴唇笑了,他认为这完全是多余的,谁会悄悄扛走两箱炮弹,能吃还是能卖?不过,连福显然买通了徒弟,忽小月用纱巾把辫子勒上头,戴了顶大号工帽,披上军大衣隐去了女人曲线。那张大谝也挺神的,还装模作样点了名,就没管是谁应的声。

等车厢铁门合上,军列便慢慢启动了,连福和忽小月长长地出了口气,眼盯对方愣怔一会儿,禁不住开怀大笑,他们成功地混上车了!忽小月这才开始打量这节闷罐车厢,一摞摞绿色弹药箱,整整齐齐摞在中间,一箱四发,一二二口径。车厢两侧四个能伸头的小窗子,使得里边透着光亮,中间位置铺了两层草垫,两人的帆布包扔在一头似作枕头。

忽小月盯着那帆布包蓦然警醒,以后几天她就要和这个人同席共枕了。天哪,孤男寡女的,这家伙要想干坏事咋办?她猛地拉住连福衣领说:这一路你可不能胡思乱想,不能动你那歪脑筋。连福眼神游离说:你把我想得也太坏了,我连福可是个大好人。忽小月说:你好个屁,那次给老伊万的车扔石头,你敢说不是你吗?连福微微一怔说:你想,我为啥要扔石头?

头一天他们有点兴奋,军列每次停车尽选择在荒凉的地方,有的小站台只有孤零零一两个人,更多地停在了空旷的铁路线上,远远近近就是一排排绿树和土岗,喊叫多大声都没人回应。但很快就有人挑着担子来送饭,顿顿都是清炒土豆和咸萝卜干,外加一个白面馒头、一个杂粮窝头,当然已经凉透了,只好把馍掰了,浇上热水泡着吃下。

不过,吃饭可以将就,难堪的是排泄了,男人可以停车下去随地大小便,但她是女人,必须找个有遮挡的地方。可那鬼连福添油加醋说,男人女人小便声不一样,女人小便哧哧哧,男人小便哗哗哗,让她尽量离车厢远点,小心谁发现了秘密。可是停靠点缺少树丛蒿草和土堆矮墙,想方便要跑出好远。连福又劝她不敢跑太远了,这些荒凉地鬼都不来,万一跑远了列车启动就麻烦了。可忽小月总感觉,那劝说背后似乎暗藏着阴谋。

军列显然驶向了南方,地上的树木日见多起来,可站台却愈发地小了,而且小站厕所大都不分男女,要命的是押运员们还是觉察了忽小月的女儿身,一停车就找茬过来搭讪,这些人离开女人也没几天,眼里的饥渴像痴人一般,张口闭口长毛短的,连福自然扛起了“护花使者”的重任,说:你这些话好好攒着,回家给老婆说去,少在这儿嘚瑟!

连福尤其不敢丝毫懈怠的是上厕所了,每每忽小月去解手,要等押运员都解完才敢进去,他还必须在墙外守着。忽小月进去褪下裤子,一股欢愉奔泻而出,真个是酣畅淋漓呢。可那天忽小月刚刚蹲下,军列突然一声长鸣,车头滋出一团蒸汽,连福慌忙喊叫:快,快,火车动了!

他边喊边撒腿朝军列跑,忽小月也慌忙提起裤子,一边跑一边系皮带,眼看着车厢缓缓动了,她拼足全力向前冲去,要是被丢到这荒凉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哭都没眼泪的。猛地,她踩到了一粒碎石上,身子一个趔趄扑倒地下。军列押运员们全拉住车门惊呼:连福,摔了!人摔了!连福回头看时,忽小月已趴到地上,他想过去拉她起来,又见她一跃而起,又奔跑起来。

这时军列速度快了,连福箭一样纵身蹿上车厢,又反转身一手拉住把手,一手向她伸去喊:月月,快!快!但她跑得踉踉跄跄,有点迟疑,太危险了,碰到车轮就没命了,她不由得停了一下。可这一停,便再也追不上了,她忽然反应过来冲着连福喊:快,快把我背包扔下来!

背包里有钱,有钱就可以雇辆汽车追上去,至少可以买张火车票打道回府。

可那连福居然拎着两个背包跳下军列,在地上连打几个滚朝她跑过来。忽小月气得骂他:你咋能下来?谁押运呀?连福却不管不顾地喊:要丢,一块丢;要跑,一块跑!倏地,一股异样哗一下涌上来,脑子里涌满了感动,但她顾不上纠结了,拉起连福又去追赶军列。

追不上了?

能追上!

你跳下来干啥?

我不能丢下你。

两人气喘吁吁跑着,忽然那越来越快的军列一声长鸣,咣当一声巨响,又缓缓停下了,只见车尾呼哧呼哧冒着雪白的蒸汽,遮天蔽日,似乎想淹没什么似的。原来,列车在换车头呢,真是一场虚惊呀,押运员们都倚在车厢口朝他俩怪叫,好像目睹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喜剧小品。

等俩人重新回到车厢里,换了车头的军列又像不知疲倦的骏马奔驰起来,两人忽然僵坐着没有了话语。她仔细端详这个戴着鸭舌帽的脸庞,顽皮的单眼皮,尖尖的小鼻子,一笑嘴唇一歪,要是扮成女人也一定挺漂亮的。没想到这个人敢为她撂下一车厢炮弹,可见她在他心目中有多重的分量了。她像发现了什么秘密,忽然觉得连福五官周周正正,细长的眼睛写满了信赖,刚刚那场不是虚惊的虚惊,让她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满足。

你咋能不顾一切呢?

你就是我的一切。

是吗?

是呀!

她不由得盯住这双顽皮的眸子,心里**漾起温柔的涟漪,而且那涟漪越来越悠扬,越来越开阔,几乎要没过她的头顶了。她禁不住扑进连福怀里,双臂紧紧地抱住,像抱住了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但是,当连福埋头寻找她的嘴唇时,却被她扭头推开了。忽小月陡然意识到,在这个孤寂的空间必须抑制感情浪潮,这么狭小的地方,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旦酿成错误就一发不可收了。尽管她感激这个鬼精灵,可再感激也不能刀枪入库,人只要放弃戒备,五花八门的事就会一齐找上来。俩人又在草垫上躺下了,谁也不说话了,只盯着窗口一闪而过的电杆、树木、山影,似乎在竭力压抑可能涌上来的青春活力。

其实,她不知道这个连福关键时刻也胆怯了,此人没想到忽小月真会跟来押运,本来就是顺嘴说说而已,哪个姑娘敢跟小伙子去押运呀,一趟下来啥故事都有了,可转眼工夫活生生的人站到了军列里。尽管一路上可以见识异地风情,尽管一路上的小吃可以撑破肚皮,但这个过程却是一趟艰苦的旅程,他特意铺了两层草垫一层棉垫,离厂时还裹上了军大衣,却依然感觉一到夜间寒气逼人,忽小月在车厢里一直蹦蹦跶跶。

其实,忽小月也压根没准备好结伴押运,可她这些日子心情坏到了极点,所有的人都疏远她了,宿舍被人挤了,办公室被人占了,办公桌也被人搬走了,甚至连见老伊万都被门卫冷冷拦住,她想出门走走换换心境,南方的青山绿水,也许会洗掉身心疲惫。

可是,当军列缓缓驶出古城,她感觉自己可能犯了一个错误,尽管停车时押运员可以轮换下去活动筋骨,伸伸懒腰,借个水火,俏骂个荤句,可列车一开动车厢就剩下两个人了。这两人世界就别有一番滋味了,日日夜夜,相伴厮守,别人知道了必然会议论纷纷的,而且已有押运员认出她就是小翻译,还故意撂了句暧昧的话,你是不是肩负了绝密任务?忽小月装作没听懂,围绕她提前回国已经“满厂风雨”了,莽撞出行更会让她说不清的。所以,她格外小心不让连福亲近,担心稍有不慎越过了罪恶的底线,即使内心温情下意识涌上来,她依然能抓紧理性的缰绳,不能一时松弛后悔莫及。

然而这天晚上,已是夜半时分,军列轰隆轰隆地向前奔驰,似乎白天还能走走停停,晚上就不停点了,车厢里伸手不见五指,忽小月把枕下提包拥高依然睡不着,她知道连福也没睡着,黑暗中能感觉到他翻来覆去的焦躁。她身上的棉大衣,是从一堆轮换使用的军大衣里挑出来的,尽管没有绽露烂棉絮,可披上身仍能闻到男人浓烈的汗臭,她只好把大衣褪到胸前,脖梗便钻进了飕飕的凉风,于是她裹紧自己,以防夜风冻僵她脆弱的思维。

好像她的担心多余了,这趟军列就像脱缰的野马,在旷野里无拘无束地狂奔着,而且越往南驶车厢越热了,好像一夜间从冬天挪到了夏天,热得忽小月后来把军大衣掀开还在冒汗。车厢里伸手不见五指,面对面坐着只感觉到对方眼睛的荧光,却看不到对方的尴尬。忽然,驶过一个小站,有道灯光耀眼地刺进来,忽小月蓦地看到一个**四肢的男人。

有这么热?

是啊?

过长江了?

早过了……

连福的声音马上沉浸到黑暗里了。这家伙为啥要解释呢?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感觉浑身毛孔都在发热,白天的冷风哪儿去了?怎么火车像开进了锅炉房?

忽然,她感觉那连福借着昏夜的掩护,在向她一点点靠近,她伸手抓住了连福的背心,死死抵住了两颗亮晶晶的眸子。

她的耳畔响起了一个遥远的声音:月月,我爱你,我真的很爱你。几乎所有的姑娘都是这样的,几句甜言蜜语抛出来,就能收到绝妙的效力,就能把紧握的防御武器拱手让出去。忽小月也是如此,一下子浑身瘫软了,忽然丧失了抵抗力。她感觉到一个干渴的嘴唇摸索着贴上来,双手哆哆嗦嗦抱住了她的头,手指伸进了她的头发,一块柔软伸进了她的嘴里使劲搅动起来,她刹那间感觉到一种异样,脑海竟然出现了一片绿油油的草原,一片静谧谧的白云……可是有一双手在粗暴地搅动草地,也搅动着白云。

忽小月的呼吸急促起来,她的衣扣被解开了,一个、两个、三个……似乎所有的扣子都解开了,她似乎缴械了,连最后的防御也褪下去了,她呆呆地来到了一个雷雨交加的地方,不知道等待她的会是什么,还莫名地涌起了一种从没有过的渴望……

终于她像根木头一样被人家死死地箍住了,一股不可抗拒的陌生力量扑向了她,扑得凶猛,扑得迅速,居然在她的身体里横冲直撞,她惊恐地大叫一声,一种从未有过的刺痛射上来,刹那间像被摧残得昏死了过去,那刺痛又逃遁得无影无踪了。

好像这趟军列也失去了控制,肆无忌惮地忽上忽下,她像被疯狂的列车带到山上,又悠悠****地冲下来,反反复复地冲击着柔弱的草丛,这是一趟什么样的军列啊!她把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到了手上,指甲深深地抠进了压在身上的脊背,似乎想抵住冲下来的力量,但忽然间她感觉那军列又不由自主地开始了坠落,开始向着深渊般的地方飞驰下去了。

天哪,她怎么了?

慢慢地,她感觉到军列轮毂与铁轨有节奏的碾压,使得她的躯体也迎合着一起一伏。一种绝妙的疼痛开始肆虐了,那是从身体的那个秘密地方开始向四肢延伸的,伸向了她的心、她的嘴、她的眼睛,她似乎在疼痛中感觉到一种无与伦比的升腾,似快要驰入深渊底部时,又被一双神秘之手托住了,托向了一个碎花盛开的温柔之乡。

她禁不住连声惊叫,那咿咿呀呀的声音冲出车厢,飞向夜空,使得她浑身的细胞****漾。终于,她冲破了有形无形的围追堵截,忘情地呼喊起来了,而且那呼喊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放肆,她不知道自己想呼喊什么,也不知道这种呼喊怎么这般酣畅淋漓。但是,所有从她身体出去的声音,都被飞驶的机轮贪婪地吞没了。

等到白云渐渐散去,草地又变得温柔绵厚,军列又变得有条不紊了。忽小月静静地躺在草垫上,沉默了许久许久,她这是怎么了?怎么会放纵自己迎合那可怕的冲击?怎么能轻易放弃女人的贞洁?也许她真的不该登上这列塞满炮弹的车厢?

忽然,她的脸深深地埋到膝下呜呜地哭了起来……

哭声肆无忌惮,钻进了每个绿色弹药箱,几乎要冲破车厢爆炸开来。吓得连福支起身问她:哭啥嘛?她捂住脸没有回答,始终没有回答,始终在歇斯底里地号啕。因为只有她自己明白,她是在用哭声向青春向少女告别,她在这个移动的夜晚,完成了一个姑娘向一个女人的飞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