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趟军列最终驶过福州,下午在一个不知名的小站停下来。
那个站台太小了,连个站牌都没有,他们从几位老乡浓重的闽南口音中分辨出“野猪岭”三个字,但这种名字在乡间多得随处可闻。显然,这是部队的临时集结地,树大浓荫,沟深葱茏,似乎看不到任何特别,但一条小路停满了望不到首尾的绿色卡车,又不知从哪儿拥来一群群士兵,他们显然期待着刚刚运抵的炮弹,趁着夜色开始了卸运,从火车上又装到了汽车上,没多一会儿整个军列便卸空了,一辆辆大卡车转眼间又无影无踪了。
他们押运员被士兵带上了一辆卡车,在一条崎岖的路上颠簸了许久,来到一片戒备森严的营地,所有帐篷上都挂着伪装的树枝,走近了才发现有人从绿丛里钻出来,招呼大家去一个帐篷吃饭。帐篷里挂着一盏油气灯,火苗在玻璃罩里忽忽闪闪,正中是弹箱组成的桌面,竟然还有一个标着“洋河大曲”的铁桶,大家挤眉弄眼上去就掏出搪瓷缸子,大概准备一醉方休了。
这时,一个叫葛秋子的教导员进来,看见只有一盆蘑菇炖竹笋,便喊叫添了一盆红烧咸鱼,又端起茶缸给押运员一一敬酒,还郑重其事地告诉大家,已经电告你们单位了,十万发炮弹安全抵达,明天上午部队将会派车将你们连同打包的棉大衣送到福州火车站,大家务必迅速离开此地,部队将有大规模军事行动。
什么?我们还赶上军事行动了?
那我们就是有功之臣了!连福想开句玩笑,却没能引起共鸣,当他们把一缸缸洋河大曲灌进肚子,才想起明天哪里也去不成了,从上车前就开始酝酿的打算破灭了,大家长吁短叹起来。一对可怜的恋人,本来还想登临石竹山,去万福寺烧炷香的,看来是绝对逛不成了,也没得空闲去浪漫了。几个押运员悄悄问连福:敢不敢明天到大海边去看看海浪,做梦都想去看看大海的。可他想了想说:
没看这儿到处是岗哨,闻不到硝烟味呀?肯定是要打台湾了,海边肯定戒严了,万一被民兵抓住,当成特务送回厂,还真就说不清了。有人笑说:你都敢藏个大活人带来,这会儿咋害怕了?连福抬头看不知谁在挑衅,说:部队把火车票都买好了,误了这趟车就得自己掏腰包,谁吃撑了自己掏钱给部队押运呀?大家一听连连喊叫划不着,一个个心有不甘地埋下头去。
这里,看样子是部队的后勤基地,装载长安炮弹的车辆在一面山坡的掩体前停下,又换成小推车搬进了一排山洞里。等他们酒足饭饱,从帐篷里出来,一群汽车兵正等在外边,进去就发现了盛装洋河大曲的空桶,禁不住高声嚷嚷:都是运炮弹的,咋两种待遇啊?葛秋子进去吼了两声,帐篷里便静得只剩下吧唧声了。
连福想拉着忽小月去丛林里浪漫,密匝匝的樟树榕树,冠大树厚,漫过山岗,里边是少不了野鸡兔子的。可是,别看着林深幽静,一旦靠近就有士兵端枪站起,似乎每个角落都有士兵背后盯着,盯得人毛骨悚然不敢动了。忽小月捂严帽子说:是不是当兵的发现我俩有异常?连福左右瞅瞅:咱心里没鬼,怕啥?忽小月双手捂住脸往回走:咋没鬼?女扮男装,混进兵站,都可以编电影了。这时葛秋子不知从哪棵树后钻出来:你俩就别溜达了,这里是军事禁区。
可是,来到他们准备休息的军用帐篷,俩人马上发现了尴尬,一个帐篷,十二个人,裤头背心,光胳膊光腿。忽小月皱着眉退出来,晚上在这儿咋睡呢?
可也没法跟部队沟通,这里是男人的世界,人家不可能准备一张女人床铺。可是与这帮家伙在一个帐篷待上一夜,明天就会编成故事传遍全厂,一个女的,十一个男的,多烂多刺激啊,会让人想到野兽与美女了。连福慌忙把她拉出去,咬咬牙说:实在不行,今晚在外边坐上一夜,看看南方的月亮圆不圆?忽小月提醒:你想得美呀,没看到处是巡逻兵,能让你安静坐一夜?连福想去找找那个葛秋子,可是那些当兵的见他俩打听教导员,以为是想刺探情报,挤眉弄眼不肯应声。
但没多久葛秋子还是来了,连福无奈地告诉了尴尬:忽小月是个女的,晚上没地方睡觉。教导员眨眨眼:没听说押运员有女的啊?忽小月只好把帽子摘下来,露出了盘起来的马尾辫。葛秋子猛一拍连福肩膀说:你小子行啊,把女朋友带到军列上,不怕出啥问题,上军事法庭啊?葛秋子一阵怪笑后,答应让忽小月到前线医院凑合一晚上。
可那医院是在大山那边,山不算高,路却崎岖,给他们领路的战士说,山间原来有座小庙,战事紧张已给迁走了。然而他们上山发现,夕阳里茫茫林海泛动着奇妙的艳丽,五彩缤纷,光芒柔美,像给即将来临的战争披上了一层祥和的伪装。
下了山发现前线医院那么大,占据了山坳一大片林子,尽管帐篷病房空****的,但进出的白衣人步履匆匆,让长安人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慌。尽管葛秋子给医院打了电话,可几近窒息的氛围,让他们都不知该去哪座帐篷找人了,只好在帐篷间徘徊观望,终于听到一个协理员,在训斥搬运输液瓶的士兵:是没吃饱,还是吃多了?不知道轻点啊?大炮一响,一个药瓶,就是一条命!
等他骂得歇了,连福拽着忽小月上前搭话,又是一顿狂风骤雨似的埋怨:没看要打仗了?你们押运药品,我招待;你们押运炮弹,离我远点!呵呵,好像来者不是大活人,而是几发大炮弹。
后来他们帮忙把那些药箱搬进了一个地窖,协理员脸上才露了点笑容,才指了指忽小月休息的地方。连福看着忽小月进了一个厚实的帐篷,便和领路的战士返回去了。没想到,返下山便看到葛秋子带着一班士兵,正准备上山去找他们呢,见到俩人下来就说:咋去了这么长时间?真担心出个岔子。连福满不在乎地歪歪嘴说:太阳落山,霞光灿烂……
葛秋子一听就恼了:你还有心看风景?你知道不?这儿离炮兵阵地不到七公里,但等下令,万炮齐发,小心把人震趴下。连福不以为然:敌人躲在岛上,炮弹打不过来,这个我可是行家。但葛秋子神秘地靠近说:没听电台天天广播,今天抓捕个泅渡水鬼,明天击毙个空降特务,万一那些狗东西让你们给碰上了,我就没办法交代了,今儿个我是擅自做主,想给你老人家解个围的。连福闻听再不吭声了,他觉得葛秋子要是知道了自己的历史,没准就不会放任他送忽小月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