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按计划要乘车去福州火车站的,可葛秋子突然跑来说,刚刚接到一级戒严令,禁止一切车辆白天出行,要等天黑再送他们走。押运员们一听乐了,有一整天时间,正好去周边转转,可以钻进岭坳看看密林,也可以翻过山梁看看大海。可没承想一掀门帘,发现帐外站上了持枪的士兵,所有人一律不准走出帐篷。呵呵,连午饭都是抬进来的,一桶稀饭,一筐馍头,三瓶肉罐头,三碗炒咸菜。押运员们饭后躺下不由疑惑,下午赶不到福州会误了夜里的列车?后来葛秋子又跑来解释:炮战随时打响,一切都要为此让路,帐篷外挂了伪装,不用担心敌机侦察。连福连声嚷嚷:是不是解放台湾的战役要打响了?
话音刚落,一串串信号弹从前方冲上天空,划出了一道道平行的轨迹,顿时火炮山呼海啸般响起来,脚下大地也开始摇摆,间或夹杂着尖厉的哨声,直把押运员们惊得目瞪口呆。按说他们都在靶场听过炮响,可那是打炮试验,人有充分的精神准备,一发打过,二发准备,这种万炮齐发的感觉,真是惊心动魄啊,把五脏六腑都要震散了。
焦急时刻,葛秋子掀开门帘安慰:这里是后勤基地,在敌人的射程之外,大家不要慌乱。连福挤到教导员身边问:前线医院也在射程之外吗?葛秋子瞅着他冷笑:他们跟咱们就隔一个山头,尽管比较靠近炮兵阵地,可我军三十多个炮兵营,一个波次的轰炸,就把金门岛打瘫了,不会有还手之力了。
可是,当教导员准备步出帐篷时,敌人炮弹明显飞过来,带着尖厉的哨声,清晰地响起落地的轰炸声。葛秋子嘴里骂了句什么,转身对押运员们说:别害怕,敌人嚣张不了一会儿。果然,我军又一个波次的轰炸,狂风骤雨般压过去,且把浓浓的硝烟挤压过来了,坐在帐篷里都能感觉刺鼻的味道。
然而,连福听到火炮隆隆爆响,急得火烧火燎,敌人不会因为他们是白衣天使就放过轰炸的。他悄悄退到帐篷底处,用力拔掉一个木橛,掀开篷角,匍匐地上,悄悄钻出了帐篷,紧跟着还有两个押运员也钻了出来,他一头扑进草丛,朝着山上猛跑,心想一定要把月月找回来,不能同生,也要同死!
很快他们便跑到了山顶,炮声似乎变得稀了,可那晚霞像被硝烟烧成了霓虹,一层一层地铺向了远方,远方的下边就是大海,海上有个金门岛。听说当年登岛吃过亏,这回应该是复仇的炮火,也许再打上一会儿,解放军就开始登岛了,小岛就要回到人民怀抱了,到时跟着冲锋陷阵的战士去岛上转转,会是多么刺激的押运旅行啊?
可是等抵近前线医院,连福一下子蒙了,只见一辆救护车呼啸而来,一辆大卡车也闷头冲进来,几副担架从车上抬下来,到处都是忙乱的脚步,忽小月在哪儿呢?连福喊了一声,刚想手卷喇叭呼喊,就见几个士兵端着枪朝他们飞跑过来。
毫无疑问,他被士兵押送回去了,年轻的教导员一见面就恶狠狠地训斥:你也太混蛋了,跑出了警戒,不怕被当兵的一枪崩了?
其实炮声响起的时候,忽小月正帮着几个护士缠纱包。
她先将一大张纱布撕成条,再一圈圈缠到手指上,一会儿工夫桌上就堆成山了。忽小月纳闷咋能用这么多纱布呀?护士长说你没上过战场,这点纱布根本不禁用,她们提起血淋淋的战争,居然没有一点惧怕。
可是当炮声骤然响起,脚下土地开始晃动,护士们刹那间也变得恍惚起来,眼仁也游离着恐慌,缠的纱包也不那么整齐了。忽小月被炮声震得耳膜嗡嗡,手指纱带都缠到手背上了,不由得扔掉纱包捂住耳朵,吓得几乎要哭了,护士长撞了她一下才回过神来。
等到第一辆救护车进来,护士们好像才找到感觉,一拥而上,把三个伤员抬进帐篷。忽小月不知道这个帐篷是手术准备间,一会儿的工夫,六张床就躺满了,伤员们血肉模糊,衣服全都烧成了黑絮。可那些刚刚还眼闪惊恐的护士们,一个个变得格外干练,剪衣裤,洗伤口,没人指挥,流程清晰得像小溪流水,很快有人被抬进了旁边手术室,很快又有人被抬了出来。
忽小月恍惚听见旁边有个眼蒙纱布的小战士,声音微弱地喊水,她掏出背包里的搪瓷缸,倒了半缸热水,凑到小战士身边说:你等一会儿,水有点烫。可小战士却一个劲儿喊水,她把热水倒进杯盖吹了吹,小心靠近嘴唇喂了一口,谁知小战士竟然说:你是妈妈吗?我闻到了妈妈的味道?忽小月一听眼泪便下来了,她俯身贴近战士脸颊说:你别害怕,妈妈在等你回家呢。小战士嘴角翕动了一下,好像一缕笑容凝固了。忽小月惊得喊了一声,两个护士过来翻了翻眼皮,小战士就被抬出去了。
忽小月盯着小战士滑落的胳膊悠**着远了,心里像被锥子扎了一样。是啊,如果她说,她就是妈妈,小战士会不会坚持下来呢?她恨自己为啥要否认是妈妈?这种自责的情绪,一直笼罩着她的脑际,直到夜幕降临,又与押运员们会合,连夜赶到福州火车站,坐上了回返西安的列车,心绪都没能平息下来。
连福坐在她对面,见她总是闷闷不乐,以为她昨晚在医院受到了轻蔑,小心翼翼地劝解:碰上了战争,只要能活着就好。忽小月久久没有回应,她默默地望着车窗外,一辆辆拖挂着火炮的卡车猫在暗夜里,在往相反的方向疾驶,一种复杂的滋味突涌上来,她不由得喃喃自语:这就是战争……战争真的会死人的。
连福也感慨地说:昨天那一波炮轰,惊天动地,不知长安炮弹用上没有?他见忽小月默然无应,嘟囔道:想不到那么猛的炮火,老蒋还有反击能力,不知道咱们炮位有没有死人?忽小月冷冷地回应:那不叫死,那叫为国捐躯。连福摸摸下巴说:反正都是停止了呼吸。忽小月摇摇头:那可不一样,他们是保家卫国。连福摇摇头笑了,似乎还想调侃什么,却找不到合适的语句,嘴角只能浮现出那个标志性的坏笑。
你笑个啥?有啥好笑的?
我笑……我们也算来过福州了。
是你的目的也算达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