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大年坐在驶往北京的火车上感觉像做了一场梦,庄稼、树木、村落忽忽地闪过去了,酷暑像把人们的精力耗尽了,咣当的火车不紧不慢,向着枫叶集聚的山峦驶过去。
那天他一上班就给老首长打了电话,提出想回部队去,在首长手下干点什么都可以。成司令不计前嫌接了电话,问:你是不是受了啥委屈,现在你已经脱了军装,要想再穿上不是那么简单的。忽大年嘟囔:再难你也不能看着老部下在水深火热里煎熬了。但他没好意思说自己看文件还得报告,反正没戴帽子,档案里也没有记录,不用担心部队那边的政审。放下电话他就给黄老虎讲,要去北京协调下半年的基建计划,黄老虎眨巴着老鹰眼有点怀疑:这种事用得着你堂堂老领导去?叫计划科去个科员就办妥了。忽大年摆出居高临下的神色道:怎么,我出个差,你都卡啊?
当天晚上,忽大年只身坐上了开赴京城的火车,但他连一个随从也没带,一间软卧四个人,互相都不认识,打水倒茶都得自己干,他也不跟别人搭话,心想这次去北京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这也真他妈的憋气,而且憋在肚里还释放不出来,弄得他心烦意乱坐立不安,跑到医院去听诊,提示心动过速,还有偶发早搏,这都是老年人才有的病状,医生说还是压力太大,嘱咐在家多休息几天,可他知道光躺着屁用也没有,只要人在长安待着,看着自己辛辛苦苦建起的办公楼成了别人的天下,这股气怕是越憋越难受了。他感觉还是在部队痛快,训练、打仗、休整,人与人之间,单纯自然,直来直去。所以,他想都没想就买了火车票,只盼着能早点见到亲爱的老首长。
可是列车在过黄河时,居然又在风陵渡停摆了三个小时,速度慢得让人直想骂娘,当然忽大年没敢把牢骚发出来,他看到车厢里另外三人也是干部模样,似乎也都带过兵,彼此回味着当年部队入关,与胡宗南交战的情形眉飞色舞,忽大年也想凑上去添个热闹,他的部队在扶眉战役中也是立了功的,但他想到敞开话题,又少不了要问自己部队番号,少不了要问今天在哪儿公干,那他该怎么解释呢?说谎话不行,说真话也不行。唉,首先是那个令他羞耻的番号,实在是名气太大了,部队人可能都知道,在朝鲜打得那么惨该咋解释呢?即使他没入朝又怎能脱得了干系?
忽大年没带警卫和秘书,是他觉得这次是去找首长诉苦的,还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可是到了北京,下了火车自己拎着帆布包,人头攒动,行色匆匆,他顿时有些茫然,定定神才随大流往出站口走去。是啊,这些年出门都有秘书操心,自己就没在意过琐碎,出了站口他站到广场上,坐车的骑车的来来往往,他不知道该坐哪趟公共汽车了。
人看来不能总依赖拐杖,越依赖越缺乏独立生活能力了。可他刚走了几步,隐约听见有个清脆的银铃声叫他,回头看去,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竟然冒出一位年轻的姑娘,圆脸庞,亮眼眸,高鼻子,肩上背着挺大的帆布旅行袋,手上拎着塑料绳编的网兜,笑眯眯从人群里撵过来。忽大年对她没有一点印象,只好迟疑地问:你喊我吗?那姑娘咯咯笑了:你咋连我都不认识了,我是咱长安技术科的,你每次跟苏联专家来检查,都是我端茶倒水。忽大年未置可否笑了笑,他实在没注意过这个倒茶水的姑娘,忽想起有人说那个绍什古喜欢去技术科检查,要是倒茶水的技术员在场还好说话,若不在就会从图纸上挑出一堆鸡毛蒜皮来。忽大年隐约听说过,但始终没有对上号,没想到今天在北京火车站遇见,犹如他乡遇故知了。
厂长咋是一个人?也没带个拎包的?
这次进京事情简单,我不想带秘书。
那我给你拎包吧?姑娘不由分说把他的旅行包抓到手上。
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没印象?
厂长官僚了,那天看电影,我还给你拿过板凳呢。
啊?是你呀?你以前扎的是羊角辫,你叫啥?
我的名字本来叫毛二豆,太土了,我就改成毛豆豆了。
忽大年每次到北京都在总部招待所“下榻”,每天住宿费三元,一天三餐也是三元,而且离总部机关只有两站路,不急就走过去了。没想到工厂来北京出差的人真不少,师级待遇,一人一间,别人都是四人一间。长安人见忽大年也住进了招待所都来看他,争先恐后把去部里沟通的点点滴滴倾吐出来,以前他听这些汇报还是很认真的,会掏出笔记本记上重点,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但今天他没一点点兴趣,吃过晚饭推说要去长安街溜达,直到月上树梢才回到房间。
其实,晚上的溜达是去“侦察”总参大门朝哪开,他以前为领军令状去过,为八二三炮战也去过,但每次都有人接送,吉普车进了大院一停下,抬头就见成司令双手叉腰在门厅站着。这次他自觉落寞了,不好给首长提议派车来,谁知这竟比侦察太原城还艰难,瞅见谁面善上前询问,总参在哪儿?不但没有一个人告诉,还有人狐疑地一遍遍打量他,那目光分明写着,这人是不是特务?胆敢公开打探军事机关?忽大年也自觉可笑,哪有这么傻的特务,敢公开在大街上寻找破坏目标?
忽大年悻悻开门搓搓脸想躺下,那毛豆豆竟敲门进来神秘兮兮问:忽厂长你找总参干啥?我知道在哪儿。他心里咯噔一惊问:你怎么知道我找总参?毛豆豆细眉弯弯笑了说:我去同学家回来,就听见你在路边问总参,你也不想想总参是军事机关,老百姓谁知道?就是知道也不会告诉你,北京人警惕性高着呢。忽大年怀疑自己的行踪被人监视了,忙问:那你怎么就知道在哪儿?毛豆豆神秘地笑笑说:那我……先不告诉你吧?
第二天,忽大年按照毛豆豆的指点,来到一处军人持枪站岗的大门前,到传达室报了成司令的名字,把蓝色通行证递进去,登记员说他是军外系统的,应该有介绍信。他一听急了,说:我跟成司令是一个部队出生入死的上下级,见面说两句话就走,要什么介绍信啊?但人家可不管这些,没有介绍信就是不让进。
他摘了帽子灵机一动说:那你让我给他打个电话,只说两句话我就走。那边接电话的人好像知道忽大年要来,一会儿从院里跑出来一个参谋,见面就是一个标准的军礼。
呀呀,一个军礼激动得他差点流出泪来。
忽大年终于坐进了一间会议室里,十几个灰布沙发依墙而卧,正墙八个美术字:提高警惕、保卫祖国。成司令正在开什么会议,办公室门关得严严实实的。
他看到成司令办公室书架上,有个小镜框,一帧素描像,歪歪的脸庞,甜甜的笑靥,他一看见就流泪了,那是老首长的儿子卢可明的自画像。当年他和成司令终于通上话,不顾一切地跑到北京,想亲自给老首长道个歉,可他在秘书办公室待了很长时间,几乎把一暖瓶水倒完了,成司令也没出来,只让他接了个电话:什么都不要说了,事情已经过去了。后来司令把儿子的头像素描复印了一份,让刻到坟前石头上,他是守着匠人刻完的,想着司令啥时候来看望,心里能舒坦点。现在,他又坐在那里等待了,茶杯的水都泡白了,上了三次厕所,才听到走廊里人群攒动。
成司令一推门喊他一声,两个战场上的生死之交扑上去紧紧拥抱了,这一抱把忽大年抱得泪水滂沱,哗啦一下全涌了出来。老首长告诉他叫厨房加了两个菜,今天可以喝一盅,边喝边聊。看来这个成司令还是信任老部下的,看着他打太原、打运城、打榆林屡建战功,从连长到营长,从教导员到师政委,步步浸润着老首长的心血,现在老部下有了难处,怎能不助一臂之力呢?但老首长不喜欢听人诉苦,再苦有爬雪山苦吗?再累有过草地累吗?当年他离开宝塔山,两脚一蹬鞋,手握汉阳造,可就是这样的装备,他率领的部队一踏上山西地界,就打得鬼子措手不及,而那些老蒋的部队一听到他的名字,没开火就掉转了枪口。
酒过三巡,忽大年端起酒杯说:成司令,我今天来是真有事,我真想回部队。
怎么就想起回部队了?成司令吮了一盅问,是不是两个媳妇都挤在长安,折腾你受不了了?
什么两个媳妇呀?这嚼舌头话咋还传到你耳朵了?忽大年急忙解释,媳妇还是靳子,那个姓黑的女人,跟我是小葱拌豆腐。
我可告诉你啊,新社会甭管官多大,一夫一妻。成司令不像开玩笑,你可不敢坏了规矩,到时候谁都救不了你。
司令,咱不说那个了。忽大年终于把积在心底的话当面讲了,我是真对不住你啊,你把儿子交给了我,可我没给你看好,我都没脸见你……
我想着西安是大后方,没想到搞建设也会死人哪,他妈到现在还不跟我说话……成司令眼眶湿了,你来,就为说这个吗?
忽大年把一杯酒一口喝进肚,一把摘下军帽说:成司令,我跟你实话说了吧,我在厂里是没法待了,去年巷道抢险死了人,把我职务降成副职了,这个我都认了。可前些天侦破了一个偷盗案,贼人承认是他破坏的,那就不是责任事故了。可上礼拜传达形势报告,全班子人都去听了,狗日的说我要听传达,要报省委批准,后来我去找省委书记,人家回答得更绝,组织上就是错了,也不会承认错的,你说他妈的窝囊不窝囊?
是这样啊?成司令也听得笑不出来了,转身出去一会儿又回来坐下说,我看你撅沟子,就知道你想放啥屁,我现在告诉你一个天大的机密,中印边境要有一场大仗,考虑到你是兵工厂的领导,军委可以任命你为火炮保障队临时队长,原来的队长节骨眼上胃切除了,由你全权代理队长职务。
只要能回部队,干啥都行!忽大年腾地站起来敬了个军礼。
但是还不能让你穿军装,等打完仗再说吧。成司令沉下脸握住手。
呵呵,回归的事情顺利得让忽大年不敢相信。他刚刚回到招待所,就接到黄老虎的长途电话,通知他立即动身去总参报到,去干啥还不知道。忽大年也没解释,放下电话想起应该给靳子传个话了,不管怎么说也是上战场,尽管他有过在枪林弹雨闯**的经历,知道子弹不长眼睛,可是他执行的是绝密任务,不许在电话里谈论,只好给靳子写了封短信,告诉她去部队执行任务,让她不要操心。
这封同样内容的信他给忽小月也写了一封,只在最后要她转告黑妞儿赶紧成个家,年龄不小了。
没想到那个毛豆豆也是进京来参加火炮保障队的。
长安厂还派来个车间主任牛二栏同行,这个曾经的司机不好好在家组织生产,跑去前线能干什么?这个毛豆豆以前不熟悉,进京后也没机会聊天,培训班最后一天忽大年上台总结讲话,好像储存身体里的战斗细胞在起作用,他的话语和动作一下子回到了部队,大家听他讲《孙子兵法》,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听他讲过五关斩六将,刀刀见血,眉飞色舞;听他告诫战场上要勇敢,心里越怕,子弹越撵着飞。毛豆豆竟然众目睽睽跑上台,冲他耳语:你不要光谈死了,讲得人心里直发毛。忽大年这才意识到,面对的是兵器维修人,不是扛枪的士兵,明天就要开拔了,是该鼓鼓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