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第二天半夜从北京站上了开往青海西宁的军列,当时其他站台明晃晃的,唯有这个站台黑乎乎的,只能隐约看到眨动的眼睛。

没承想这是一列闷罐车,忽大年在尾车休息室有个窄窄的铺位,但他为了表现与大家同甘共苦,就进了毛豆豆所在的车厢,应该说这些天大家还是有距离的,但在闷罐车上毛豆豆和牛二栏毫不忌讳地嘀咕:你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过,知道啥时候危险,可不敢把我俩丢进火坑不管了。忽大年听了想冒火:是组织上派你们来,又不是我挑的,别把血腥的责任往我身上搁。牛二栏解释:我们是说,你知道什么时候该上,什么时候该撤,该撤的时候你别忘了我们。忽大年笑笑,满碟子满碗地答应了。

可是列车咣当咣当地往西走,他感到尿憋却发现没地方解决。牛二栏把棉大衣展开说:厂长,你就对着窗口尿吧,我们每次去押运,车上有女的就这么解决。忽大年随口问:押运还允许女的去?牛二栏说:免费旅游,争着去呢,那次……毛豆豆背手在他腰上狠掐一下,他恍然明白话多了,伸手把大衣展开说:

厂长,没人瞅你,你就尿吧。忽大年站到窗口,总感觉大衣后边就是“毛豆豆”们,实在尿不出来,只好转回身又坐下了。

可车厢里的女人们才不管呢,忽大年刚一让开地方,就有俩女工把两件棉大衣撑成围挡,有人像是有准备,借助半页画报就站着尿出车外了。他想笑,女人真是翻身了,都能站着尿了,突感自己小腹憋得难受,后悔刚才应该鼓鼓劲尿了。正当他想再次去发泄,列车咣当一声慢了,又咣当一声停了。他急慌慌跳下闷罐车,跑到轨道边一棵柳树后,哗哗哗一股劲倾泻出来,浑身轻松得像换了个人,大步走到尾车,直抵西安也没敢再上闷罐车去闲聊。

列车停在了西安东站,也没人报站名,只听说要上水添煤,还要更换火车头,估计少说也要一个小时,这地方离长安城只有三四里路,跑去跑回也许能赶上趟的,但是部队已公布了纪律,不准在任何车站,会见任何亲朋好友,以免泄露机密,那可是要上军事法庭的。这趟军列,西安去了不少人,一个个蠢蠢欲动,幻想能回家看看,但都是嘴上说说而已,没有一个人敢离开车厢半步。

四天以后,这趟军列到达了西宁站,大家这才发现其他车厢钻进了全副武装的士兵,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上来的,一路上竟没听到任何动静,连到车站补水方便,战士们都是天黑了才下车活动,不声不响的,看来这次军事行动真是绝密级的。他们本是白天到达,可等到夜色黑透了,才跳下闷罐车,爬进停靠在路边的卡车,连夜开始了前往青藏高原的跋涉。

部队给忽大年安排了一辆吉普车,他见还能坐下人,就把毛豆豆喊来坐到旁边,感动得小姑娘连声说她还没坐过吉普车,今天算是开洋荤了。这是由上百辆卡车组成的庞大车队,分成了五六段,青蛇般盘亘在贫瘠的崇山峻岭之间,更是增添了焦虑的氛围。

进入西藏还真让人不好捉摸,大太阳刚刚还乐呵呵笑呢,忽然不知从哪儿刮来一股妖风,天空就变得乌云笼罩下起雨来,雪花也会飘下来,草绿军车很快就披上了白色,像刚刚出茧的蚕虫排着队向大山深处涌动。若是哪个车辆故障不动了,立刻会冲上去一群士兵,就地卸空物资,将车顺势推下路基,以避免挡路影响行军速度,所以隔不远就会看到路崖下斜躺在野地里的大卡车,像一头失去了搏斗能力的巨兽,无奈地等待着猎物上去撕咬。

忽大年从车上话务员的对话中,知晓中印边境反击战已经打响,先头部队潜伏在克节朗河边,两发信号弹一亮,部队便越过了印军抢占的前哨阵地,在向纵深地带发起攻势。可是他很快发现部队推进速度奇快,不时有炮车靠在路边,给后勤车队让路。天哪,这里山路崎岖,坑坑洼洼,先锋部队是丢下辎重在轻装突进,如果重型装备接续不上,部队挺进的速度很快就会慢下来,战局也就会发生逆转,到时候他们保障队可能就很难派上用场了。

在一片棉帐篷里,忽大年找到了前敌总指挥马铁龙喊:打仗顾首,也要顾尾,绝对不能丢了重型装备,小心敌人反扑过来。可趾高气扬的总指挥冷冷地看着他没答应,也没吭声。他俩可是老战友了,以前有过几次交道,最难忘的就是解放运城时,忽大年攻城受阻伤亡惨重,马铁龙的火炮营本来负责攻打侧翼,但是敌人集中了二十多挺机枪,想从那里突围。两人最后在硝烟弥漫的废墟里见了面,忽大年劈头就骂:怎么迟到了半小时,我差点让敌人包了饺子。马铁龙憋屈得一声不吭,指挥炮营把敌人机枪轰成了焦铁,才回了他一句脏话。然而,今天的马铁龙似乎平添了威风,反过来训斥他了:你没看高原缺氧,人就跑不动,好容易上去一营火炮,他妈的又叫印军暗堡压住了,一发炮弹都没打出去。

那我去看看。忽大年声嘶力竭。

你不要命了?马铁龙毫不客气。

这次上前线若是牺牲了,也许就是对他一生的褒奖了。

作为参战无数的部队指挥员,多残酷的战斗忽大年都没想过死,但这次有点奇怪,他看着那些全副武装的战士,听着轰轰隆隆的炮声,不断地想到死想到牺牲,好像这次参加对印反击战,就是为让他能有一个体面的终结,也让那些整天另眼看他的人,知道忽大年是个响当当硬邦邦的汉子,不是他们想怎么羞辱就可以怎么羞辱的懦夫!

他双手叉腰站在指挥部外的山坳坡顶望着远方,显然先头部队受到印军阻击,挺进速度明显慢下来了,他实在想甩掉大衣扑上去,冲锋陷阵是他的强项,破敌夺隘更是他的拿手好戏。当然,如果在冲锋中他牺牲了,厂里应该开个追悼会,看看那个黄老虎怎么闭着老鹰眼念悼词吧,看谁还敢说他是受过处分的人?

看那钱万里还会不会对他吹胡子瞪眼耍脾气?当然,如果死不了……是啊,如果死不了,我就一定要回部队,当不上师政委,当个副师长应该没问题吧?

忽厂长,你想啥呢?愣在这儿半个钟头了。银铃声突然从岩石后边蹦出来,她把头发绾进了军帽,真像个铮铮小战士。

你呀……你个丫头片子懂什么?忽大年脸上略略有些发热,以为自己的心理活动被人看穿了,可他定睛看看毛豆豆,心里又多了底气,说:维修队要多备些易损件,上了战场找啥缺啥。

你是队长,跟着保障队活动就行了,干吗要跟火炮分队跑?你不是打了一辈子仗吗?咋还没打够啊?毛豆豆嗓音尖锐,一下子就戳到了他的心尖上。

忽大年有些喜欢这个来自长安的姑娘了,说话直来直去有点像靳子,哪一点又像是月月妹,时不时脸上抿出一对浅浅的小酒窝。这酒窝深了不好看,浅浅的才有魅力,可以让那些痴迷的男人们想入非非。所以他在分配队员时有意把她分在大队综合组,还美其名曰,负责队长公务。女人嘛,还是离战争远点好。这时毛豆豆从背包里掏出一个罐头瓶,灌了满满的茶水,外边罩着黄色塑料网套。

忽大年接过罐头瓶,心里有点小温暖,这种杯子,铁皮封盖,密闭不漏水,适合行军运动。小姑娘挺细心啊,其实他把毛豆豆分到身边没什么杂念,就是觉得这个姑娘被派上战场有点残酷,尽管总部下指标没有明说什么任务,但即使随军保障也不该派个女的来,这种活就不是姑娘能够承受的,若是真有个三长两短,人们会骂长安男人都死光了。所以,他在保障队动员会上,一看到小银铃就有了呵护的念头,把她留在身边应该是最安全的。毛豆豆不知道战争的血腥,像个怯怯的小丫环,以为自己的工作就是照顾队长的生活。

你负责火炮队的信息汇总,我的生活不用你管。

你没带警卫员,也没带秘书,我和二栏就是这种角色了,有事你就吩咐。

忽大年看着络绎不绝的兵车不由得感慨:上兵伐谋,其次伐兵,炮声一响,应能无恙。

忽厂长,你都能把《孙子兵法》背下来,那么长的古文,好佩服呀。

兵书不能硬背,关键是要能融会贯通。

忽大年愈发觉得这个毛豆豆清亮得可爱,是那种没有受过任何**的单纯形象,见什么都感觉新鲜,都想刨根问底探个究竟。他在部队的时候,也爱喝了酒议论女人,可自打到了西安觉得应与下属保持距离,再没敢把女人挂到口边过嘴瘾。现在这个整天在他面前晃悠的毛豆豆,算是哪个类型的姑娘呢?身材不胖不瘦,个头不高不矮,脸庞不尖不圆,但她的眼睫毛特别长,似乎想遮挡清澈的思维,可她那眸子一眼就能看到底,什么秘密都藏不住的。好像这么动人的眼眸在露天银幕下见过的,在技术会议上也闪烁过的,如今真是机缘巧合,让他们在茫茫的青藏高原有了共同的历练。

这次我们是上战场,不是去逛风景,一切要听我指挥。

放心吧,我寸步不离,给你挡子弹。

我久经沙场,子弹见我都绕着飞,你把自己管好了!

我当然要管你了,高原水烧不开,我给你带了陕青,可以掺着红景天喝。

正说着脚下土地突然剧烈地抖动起来,一排排炮弹划过天际,飞向山坳对面的印军阵地,爆炸声轰隆隆像天空打雷了。忽大年赶紧跳下吉普车,操起望远镜向对面山峰瞭望,印军在山上构筑的碉堡、战壕、鹿砦顷刻间被炸飞了,一群群印兵也不怕暴露,在山坡上扑打着火的衣服,更多士兵猫着腰朝山顶转移,隐约有位披黄绶带的军官被士兵搀着躲到山岩后去了,完全是一副溃不成军的样子。想不到这么不经打,只一个波次的饱和攻击就丢弃了阵地,还吹嘘是参加过“二战”的王牌部队,哪有一点点披坚执锐的影子?

忽大年想起那年,他带领三团在运城阻击国民党军队溃逃,刚刚挖好简易掩体,敌人炮弹就嗖嗖地倾泻下来,几乎半小时一轮密集轰炸,几乎把阵地上的黄土翻了个遍,战士们眼睛都打红了,但阵地始终在我军手上。战后军部给他们授予“钢铁红三团”,马铁龙当时是二团长负责佯攻没给颁奖,这让马铁龙一见忽大年就撒气。现在好了,他成了军权在握的师长,忽大年成了区区保障队长,再也不可能与他争功论赏了,甚至走过身旁连瞅都没瞅就喊叫:一团发起正面冲锋,占领对面制高点!三团侧翼包抄,扎住敌人逃跑退路!炮营迅速越过山下林地,摧毁印军碉堡!

忽大年本想上去劝阻炮营的推进速度应该缓一缓,但马铁龙嘴不停歇地下达着一个又一个指令,眼皮都没朝他眨一下,他只好咽口唾沫忍住了。这个老战友,那个嫉妒心到现在还掖着呢,看来打完仗要好好请他喝顿酒,毕竟人家一路上恭敬他当过政委,给派了吉普车又派了警卫员。

这时毛豆豆端着罐头瓶递上说:忽厂长,喝口茶吧?忽大年拧开盖还没等喝,马铁龙突然骂将起来:好你个忽大年,忽大政委!攻打运城你就带了个小媳妇,现在你又带个漂亮妞给你端茶送水,你害臊不害臊!

忽大年也不示弱骂:马大杠子,你胡咧咧什么,毛豆豆是保障队的火炮技术员,你个王八蛋,心里藏着疙瘩你冲我来,别捎带人家姑娘。没想到那毛豆豆听见马铁龙奚落,反而眨眨睫毛挺身说:忽厂长,你快喝吧,别人想喝,我还不给呢。忽大年端起茶杯对马铁龙说: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才打了一个回合,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

战场上不可预料的事太多了,尽管我军整体处于高位,但印军抢占了进入川道的山脊,形成了局部优势。一团战士正要朝山上冲锋,对面山坡突然从山崖上吐出一条条火蛇,居高临下来回扫动,把冲锋的战士全压到山脚动弹不得。更诡异的是山腰间突然掀开了几个隐蔽的棚架,几门山炮抖掉伪装伸出炮管,瞄向我方推进的部队,刹那间一发发炮弹压住了冲锋路线,望远镜里卫生员拖拽着倒下的伤员在后撤,双方局势瞬间发生了逆转。

接着印军火炮又瞄向了在山脚运动的火炮营,眼看着那场面就惨了,拉炮的马被炸得四散惊跑,眼看着两门加农炮翻下山脊,就像翻过身的甲壳虫张牙舞爪。火炮营只好连拉带拽把剩下的三门炮拖进了山坳森林。战局突变始料不及,马铁龙声嘶力竭,全部机枪压住敌人山炮!但是印军在山上,我们在山坳,机枪子弹一梭梭扫上去,噼噼啪啪四溅乱飞,全被岩石挡住了。

马铁龙命令突击团再发起一次冲锋,务必拿下印军炮兵阵地,但山崖上敌人的暗堡交织,形成了高低错落的火力网,没有了火炮支援,单靠步兵冲锋陷阵,代价就是牺牲啊!

突击营请求火炮支援!突击营请求火炮支援!前敌指挥部里人人都能听见突击团长在步话机里狂呼嘶喊,但没有人敢应声。马铁龙命令退入树林的火炮立即构筑炮位对准山上目标展开炮击。可火炮营长回答:三门炮不同程度受损,正全力组织抢修。马铁龙声嘶力竭地喊:你个娘儿们呀!这是战场,贻误战机,军法从事!

火炮需要维修,保障队是否上去?忽大年想叫谁过去看看,却看谁都不顺眼,而且那个牛二栏关键时刻,竟然说他不懂火炮,他只是个熔铜车间小主任。

那你他妈的来干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