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三月下了场大雪,把刚刚冒芽的花草冻缩了,积雪似乎忘记了季节的变化,顽强地躲在楼后守护着身下的冰冷,只有早春的梅花绽出点点红艳,使得人们在突然的寒冷中感觉到一丝暖意。这年长安人赢得了名副其实的开门红,产量达到了设计要求,穿甲弹也科研定型了,这应该算是双喜临门了。可是这两件长安大事,只在大会上不咸不淡地提了两句,从此便无声无息了。

这天,黄老虎像往常一样,周一早晨一上班便进了厂长办公室,他把发白的军帽往上推了推说:老首长你给分析分析,上级要求我们,清理活动立即收尾,马上转入“文化革命”,这可怎么转呀?忽大年漫不经心地说:这是你们党委该操的心,你问我?不过,你也别熬煎,去看看左邻右舍,他们怎么搞,咱们怎么搞。黄老虎愁容涂面说:唉,他们还闷头跑来问我呢,一个样子,老革命遇上新问题了。忽大年漫不经心点燃香烟说:“文化革命”,顾名思义就是文化上的事,咱们是搞弹药的,整天跟钢铁和炸药打交道,跟文化沾不上边。黄老虎也顾自点燃一支烟:你就是不读书不看报,“**”不光文化单位搞,学校已闹腾起来,马上就烧进工厂了。

军工单位也要搞吗?影响了生产科研咋办呢?两人正说着,门改户急急敲门进来说:我就知道黄书记在这儿,表面处理车间的宣传栏夜里被人捣烂了。黄老虎说:谁敢破坏宣传栏?活得不耐烦了吧?门改户嗫嚅说:听说有个女工嫌报栏把更衣间窗户挡了,撕开了一个口子,有人去阻拦被她掀了个跟头,正磕在角铁上,流了一大摊血。忽大年似乎有些幸灾乐祸,说:哟,还见血了。

黄老虎没心听忽大年唠叨,拉上门改户出去了,直奔表面处理工房,远远见到一群人站在墙脚争论,宣传栏开扇窗怕什么?但是黄老虎略一思忖,转而叫门改户去处理,自己径直进了工房,把黑妞儿拉出来说:这个运动可不是你玩的,千万别搅到里头。黑妞儿斜睨着问:我咋就搅到里头了?黄老虎说:大字报遮住窗户算个啥事,你咋能……?黑妞儿脖子一梗道:咋的?你是说我打人了?哼,我这双手七八年没碰过人了,什么狗屁事,都想往我身上搁。黄老虎尴尬地撇撇嘴道:我不是怕你出事吗?

这时,门改户跑过来小声给黄老虎耳语,刚有个爆粗口的小子葛四楞,寻衅打架给按住了,这家伙以前勾结高楼村李拐子偷盗铜饼,现在正留厂察看呢。

黄老虎刚好有了台阶,朝黑妞儿摇摇头转身走了。走到厂房外见一个小伙子抱头蹲在地上,一圈人围住像怕他跑了,黄老虎正有气没地撒,上去揪住他耳朵拎起来:咋了?你小子又在这儿折腾,上次偷铜,不是我压着,你早去蹲号子了,我是看你妈的面子没剃你的头,你妈躺在**三年了,见谁都说你服侍得好,可你孝顺也要有个孝顺样,你这个臭小子,还葛四楞呢……可你一楞二楞三楞,到头来再给你四楞一个留厂察看,你不是一样得背着?那葛四楞闻声挠头,后退一步差点摔倒,其他几人却被逗笑了。

想不到黄老虎骂中带训,还真把几个人吓缩了,再没人到这儿来找事闹腾了。黄老虎自己也为这段绵中藏针的话感到快慰,后来在省上召开的座谈会上,他把那天的交锋形容成了舌战群儒,大家意外地给了几下掌声。钱万里动情地总结:长安厂现在正试产部队急需的穿甲弹,还准备开发肩式反坦克火箭弹,咱们在座的不少人打过仗,知道武器在战场上的作用,所以千万要把握好这个度,革命生产两不误,哪方面都不能掉链子。黄老虎平时开会只记个大概,半天记不了一半页,但今天他记得清清楚楚。

回到工厂,他马上召开了支部书记会,郑重宣布为便于交流,各车间宣传栏统一移到厂前区广场,由宣传部长指定位置,各自埋桩竖栏。好像话音刚落,广场两侧便出现了两溜高低错落的宣传栏,第二天就贴得满满当当了。下班后职工们都拥过来浏览,尽管都是转抄报上的,但是墨汁飞舞,气势壮观,革命热情犹如汹涌的海潮旋转起来,既调动了人们窥秘的心理,又酝酿了渴望崭露头角的**。

忽小月对工厂这些变化,本来没有多大兴趣,她走过工房外的宣传栏连头都不扭,斜睨一眼歪歪扭扭的标题就匆匆过去了。但是,自从宣传栏集中到厂前区,形势悄然发生了变化,形成了一个暗中较劲的氛围,人们上班就议论哪个车间的大字报整齐、哪个车间的大字报像狗爬。似乎狗爬的大字报,落款常常是熔铜车间。于是牛二栏把忽小月找去说:你看咱车间也没几个人读过中学,就你一个大专毕业,以后你就不用到熔铜炉边烤了,把脸烤黑了洗不净,以后你就趴在办公室抄写大字报,咱车间的大字报要写出熔铜炉的热度,谁再小瞧咱们,就一炉铜水泼过去,看谁还敢戳咱的脊梁骨!

书写容易,内容咋办?牛二栏神秘地告诉她不用害怕,以前都是报纸抄一段,杂志抄一段,东拼西凑一大篇,如果再想省事就到大学校园抄去。忽小月受伤后在熔铜炉前当了生产安全员,活倒是不累,监测工友遵守工艺,但是实在太脏了,一天下来头发能梳一撮灰渣子,半夜咳的痰都像墨汁染了。所以,她觉得这个活是个好差事。

第二天她就去了离长安最近的交通大学,校园里到处是大字报,到处刷着大标语,言词一句比一句激烈,可忽小月提笔抄过几次大字报,发现根本不用那么麻烦,街上捡几份传单,抢几份油印小报,用毛笔拣拣抄抄,贴出去就可以交差。

哪料想这一招歪打正着,熔铜车间的宣传栏每天都围着人,一个个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溅出几声议论。以后每周的评比,熔铜车间总是以内容新颖、字迹工整被评为第一名,这让车间主任好生得意,谁都知道熔铜车间是大老粗集中的地方,出力流汗没说的,在宣传栏上也能露一手还挺新鲜。牛二栏几次长安大会上介绍经验,讲他如何动员群众,如何收集资料,就是没提忽小月上街捡传单,返回头才在车间大会上,表扬忽小月把宣传栏办得有声有色,要不是小忽同志喜欢钻研,想取得这样的成绩门都没有!

忽小月已经好久没有听到表扬了,猛然听到这些鼓励还有些不习惯,后来听得多了有些小小的慰藉,吃完饭就像肩负使命钻进办公室,翻阅起那一摞街上捡来的传单,她把新鲜的放右边,用过的搁左边,然后在碗里倒上墨汁,龙飞凤舞,笔不停顿。等抄完了,她有时会拎到休息室给工友们念上几段,大家听得好惊奇,什么工贼了、叛徒了、走资派了,没有人说什么,只有满仓小声对她说:

你抄这些可要小心,这些人都是天大的官,把天捅烂塌下来,就你这么个小身板,不用压就碎成八瓣了。

但是,忽小月想想点点头,又摇摇头。你们是不知道她的苦闷呀,这种苦闷还难以言说,表面上大家对她似乎热情了,可遇上尊严的事情,又翻脸不认人了。最近她听说车间自发成立了文艺队,听到人家下班练唱歌,就兴致勃勃跑去了,可人家唱完一段就哗地散了,开始她以为活动到点了,便回休息室织了几针毛衣,却发觉那些人又聚在维修间唱起来,她循声跑过去,却没等开唱人家又散了,她顿时感到一种异样的伤感,再也不想去唱了。

看来主任的表扬并没能改变她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

忽小月只好埋头抄写大字报,反正有点儿事干,说明自己还有价值,总比让人指指点点的好。而且她愈抄愈得心应手,甭管文章长短,都能凑满一个宣传栏。而且,无意间她还多了一个小帮手,让她不用上街去抢小报了。当然,这个小帮手在很长一段时间是秘密的,说起来也是因为冰棍,子弟学校高年级学生每天放学后,要蹬三轮给车间送冰棍,忽子鹿那天送完冰棍,想去看看熔铜车间的姑姑,便搭讪上了一辆熔铜车间的电瓶车。

可是,当他进入那个令人窒息的熔铜工房,灯光灰暗,气味呛鼻,工人们穿着厚厚的工作服,戴着盖住脖梗的帽子,根本找不到他熟悉的影子。小家伙急得团团转,后来满仓过来告诉他,你姑姑在办公室抄什么呢。他转身上楼敲门,马上发现了姑姑的小秘密,她在抄写一份油印小报,拿起来细瞅,竟然是《红延安战报》。小家伙神气十足地告诉姑姑,这份小报的主编叫红向东,他给人家叫表哥呢,也许就是名字响亮,已成了古城最抢眼的油印小报,一期一千份,一出校门人们就蜂拥而上抢光了。

这个忽子鹿还是有情有义的,他以为姑姑由于自己的缘故受了处分,下放到熔铜炉上劳动了,就一直想帮姑姑挽回面子。为此没少跟爸爸吵嘴,吵得忽大年见了儿子直想躲,躲进屋就听见他没轻没重地挑衅:你还是我姑的哥呢,看着我姑受人欺侮,你还能吃下饭睡着觉?气得爸爸不想回家吃饭,也不想回家睡觉,这就让靳子心疼了,痛骂儿子没良心:你十三岁发了烧,你爸还背着你去医院,你爸那几年去小灶,不吃不喝都给拿回来,现在把你喂大了,咋成白眼狼了!可是忽子鹿根本听不进去,他认为世界上只有姑姑对他好,其他人都是做做样子。

而忽小月对侄子也依旧用心,只要有机会就把冰棍塞到饭盒等他放学来取,其实他已经十六岁了,放学总有几个铁哥们前呼后拥,眼瞅着化了一半的冰棍,一人一根,剩下冰棍汁让他一口咽了。那天,子鹿提出姑姑应该跟红表哥见一面,有关大字报的信息也好及时传过来。姑姑对侄子这个懂事的提议不无期待,如果能和《红延安战报》建立联系,熔铜车间的宣传栏必然会成为全厂最耀眼的阵地,那牛二栏还不得天天表扬呀!

哪个人不渴望表扬啊?忽小月和红向东见面的地方,是在大学校办工厂的一个角落,一间狭长的编辑室,乱得无法形容,地上全是撕烂的碎纸,每脚下去都会踢到纸团。门口两个学生在推油辊子,推一下,揭一张,尽管都戴着蓝围裙,可脸上身上全是墨汁道道。后边趴个姑娘在刻蜡版,钢针发出刻字的嚓嚓声。最后才是红向东的办公桌,那是由钳工案子改成的桌子,堆满了各地的油印小报,一瓶糨糊,一把剪刀,他像在裁剪什么,听见子鹿喊表哥抬起头,有些惊诧地打量忽小月问:你怎么把生人领来了?忽子鹿笑说:她可不是生人,是我姑,我亲姑,论起来你也得把她叫姑呢。忽小月拍他一下:不要胡说,八竿子打不着。

这么年轻的姑啊?看着比我还小呢。红向东站起来笑得很纯朴,忽小月对有人恭维年轻感到欣慰,面前的小伙子端端正正,虽说不上多么帅,但一双剑眉英气勃发,眼眸亮得像黑宝石,只要望过就会刻进脑子忘不掉了。她告诉红向东,自己是工厂一块宣传栏的负责人,每天的任务就是转抄小报上的文章。红向东坐下问:那你转载过我们《红延安》吗?

忽小月诚恳地点头,说:我上午就在抄写你们那篇揭批走资派的檄文,正写着呢,子鹿来了,就把我拉到学校来了。

红向东剑眉一挑说:那都是一月前的旧文章,你看看今天这一期……啊,请原谅我不能叫你姑,我们应该是同志,是革命同志,咱们来一个厂校联合,把歪风邪气打下去。

忽小月一听走资派压制群众,心里一下子就热了,说:以前运动挨整的都是底层的群众,领导没检讨两句就“洗澡下楼”了。红向东歪着头说:我知道你们兵工厂保守,我们几次想把小报送进去,把门的愣是不让进,后来我们集中了十多人想闯进去,门卫干脆把枪端了出来,以后我们战报出来,我第一时间让子鹿给你送过去,你直接在宣传栏上贴出去,社会影响马上就有了。忽小月微笑着点头,脸上闪过一缕不易察觉的红晕说:好啊,那以后我就直接到你这里取战报吧,子鹿还要上课呢。忽子鹿噘嘴嘟囔:过河拆桥,也太快了?忽小月脸上真红了,说:子鹿,高中课程重,功课拉下了,又该怪罪我了。红向东似恍然想起来:啊,对了,我老叔还是你们厂长呢,那也要……后边的话他没说出来,剑眉下的眼睛沉默了一会儿。

宣传栏不能光转载,也要结合实际轰上几炮。

我们是兵工厂,咋能轰呢?

凡是土围子,只要轰开口子,马上就会土崩瓦解。

那你说怎么轰好呢?

别怕,只要你敢开炮,我联合学校战斗队支援你。

忽小月盯着跳动的剑眉,听得热血沸腾,好像她已经站到厂前区高台上,就像解放前上街演讲的学生领袖,手握喇叭,高呼口号,身边便举起呼啦啦的拳头。当天忽小月回到厂里,就把新的《红延安战报》贴到宣传栏上了,虽说盖住了下面的大字报,却拥来一群观看的人,人多得想挤进去都费劲。

她觉得自己还是有价值的,好像身上注入了一种激素,变得风风火火起来,走路也不再左顾右盼了。但是,她的**似乎很快萎靡了,去见红向东总像欠着什么。这天,她出门与焦克己碰了个满怀,刚想刺一句:你瞎了啊?而焦克己却满脸通红,一个劲道歉:眼瞎了眼瞎了。反倒把忽小月一下子逗笑了。这个曾经的实习团的团长,木木讷讷,从不多言,连忽小月当年被遣送都没敢说话,使得她对老眼镜没啥好感,几次都想问问当时是谁背后告状,却没说两句就把话题挪开了。

不过,这个人的故事忽小月耳朵可听得多了,那厚厚的眼镜还是当年在西南联大上学时配的,本来云南腹地就难见日本人的刺刀,可他神魂颠倒,跑回哈尔滨看望失去了丈夫的妈妈,就因为戴了这么一副眼镜,在街上被抓进兵工厂当了技工,直到解放他才公开了大学生身份。本来,他会很容易找到一份舒适的工作,可他却报名支援大西北了,声言自己目睹了东北战场的惨烈,拼命也要研制一款撒手锏。所以在图拉的日子,他常常一根筋刨根问底,把苏联人都问得眼珠子冒烟。现在工厂不等穿甲弹定型,又开始了反坦克火箭弹研制,别人蜂拥着去开批判会了,他却在计算弹道轨迹。呵呵,好多人都说他咋能生下一窝娃娃,是他总也记不住老婆例假的日子。

不过,他今天的样子还挺局促,眼镜擦擦戴上,又擦擦又戴上。忽小月说:

你一天到晚闷在实验室,人都待傻了。焦克己竟然双手摇摆:一言难尽啊。忽小月恍然来了思路,这个老科研也有难题呀?她把老团长拉进办公室问:你是搞科研的,清理碰不到你,运动也碰不到你,你还有啥难处哇?焦克己一听便把憋在肚里话全吐了,说:虽然工厂穿甲弹完成了定型试验,可肩式火箭弹却总是不见眉目,而这破甲火箭弹正好与穿甲弹形成配伍,穿甲弹可以远距离攻击,火箭弹是单兵携带,适合近战。

可上级把科研费早就拨到了工厂账户,却迟迟拿不到科研人手上,连出差都捉襟见肘了,焦克己的报销车票攒了一大摞,把工资都垫进去了,气得老婆嗷嗷直叫。更为无奈的是,火箭弹试验的靶道,农民不听劝阻种上了玉米,高秆作物长起来,靶道就报废了,可报告一份份上去,三个月过去都没人搭理。

焦克己只好自己去找村主任乔大爷协调:这地是靶场的,让你们种就是照顾了,现在要做试验,必须把玉米地铲了。可乔大爷根本不听,说话理直气壮:这地是我们祖上留下的,不种庄稼就浪费了,起码也得等这茬玉米收成了。焦克己说:你知道不?我们这是国家保密项目,耽误了吃不了兜着走。乔大爷嘿嘿笑了说:人都吃不上粮,还管啥项目呢。这些话把焦克己得一愣一愣,一直在肚里憋着,今天总算倾吐出来,也使得忽小月对着焦瞎子直点头:不容易,真的不容易。

等焦克己走了,她趴在桌上提笔写下了一行字:火箭弹的苦恼。

她觉得这是个大事,以前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就应该反映上去,否则长安的形象就毁了。但是,她不想去给哥哥嚼舌头,那会让哥哥以为道听途说,会让黄老虎以为想出风头,干脆写成一篇文章,去问问红向东该怎么办,说不定那双剑眉眨巴眨巴,就会眨巴出点子来。于是,忽小月吃过晚饭就趴在案子上写起来,一直写到月上树梢才放下笔,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噢,整整九页多,还挺顺溜的,言词也挺尖锐,想不到自己还有这般能耐,她想明天先给焦克己看看,老眼镜看到有人把他的苦恼写成文字,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