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忽小月内心的躁动,还是被焦虑的老鹰眼察觉了。
忽大年看到黄老虎怒气冲冲走过来就没想搭理,可人家一上来就不客气地说:你家忽小月可能被人利用了,她一个小人物,咋动不动就拿出一篇抓人眼球的大字报,满脑子都是形形色色的动向,这样下去会把天捅漏的。忽大年心里异样却故意不置可否,气得黄老虎有些恼怒地说:那熔铜车间宣传栏,可是你妹妹在操持,将来戴上啥帽子,可就不好玩了,反正我提前给你打过招呼,可别到时候怪我没提醒。
两人正说得起劲,门改户急匆匆推门进来说:熔铜车间的宣传栏,昨晚贴出一份小字报,标题是《火箭弹的苦恼》,正巧军方早上来工厂检查科研进度,领队的参谋大呼小叫要解释清楚,否则火箭弹研制要另选单位了。
忽大年听罢起身往外走,这肩式反坦克火箭弹,是他在中印反击战后得到的启示。当时印军在重要隘口部署的都是意大利产的坦克,跑得快,还结实,炮弹上去砸个坑,大部分坦克是我军战士靠牺牲,把手榴弹塞进履带炸瘫的。如果我们有反坦克火箭筒,牺牲的战士一定会少很多。现在美苏两大战争机器都在鼓吹坦克集群化作战,到时候甭管来多少辆,一人一具火箭筒,躲进壕沟等那坦克群扑过来,瞄一辆,打一辆,看他们还敢吹牛不?但是这个项目已研制了两年,马上要转入定型试验了,怎么能脱离长安另选单位呢?
他没有直接去找军代表,而是疾步来到宣传栏前。
尽管他每天从这里路过,但很少站定看一会儿,上边内容大都是报纸上的,也不知浪费了多少纸张。然而,熔铜车间的宣传栏贴了几张信笺,过去瞅了瞅眉头皱上了,心里一团火油然升腾,扭头就问身后的门改户:科研经费为啥下不去?门改户摇头:可能是财务科资金铺不开?忽大年逼问:人家打了那么多报告,怎么都石沉大海了?门改户又是摇头说:他们的报告,不是要钱花,就是要报酬……忽大年突然暴怒起来:我为啥任命你为火箭弹研制总调度,这么多事你不协调,推过来扯过去,尽长本事了!我今天告诉你,如果这些事最后落到你头上,我非把你贬到车间搬大料去!这会儿正是中午上班时间,听到厂长责骂办公室主任,有人把自行车铃按得丁零丁零响,门改户难堪地耷拉着脸谁也不敢看。
但这并没有结束,忽大年又带着门改户来到陆军代表室,向军方通报那张小字报是捕风捉影。但是姓张的军代表提醒,一定是知情人写的,现在长安穿甲火箭弹立了项,但是其他几个兵工厂的研制都没停,人家就等着牵头单位进度受挫,顺手就可以把项目接过去。何况大字报上的反映,不能说子虚乌有,所以长安务必采取措施,让总部首长放心。
这些话门改户就站在旁边,也是听到了的,他知道如果忽大年要追究责任,他可能首当其冲,所以那双大眼睛一直在厂长脸上偷觑,生怕冷不丁暴跳起来。
但忽大年脸色沉沉没有发作,只是走到办公楼下小声叮嘱:过一会儿,去把那份小字报揭了,不要等到下班了。门改户望着远远的大字报栏:等晚上没人再揭吧?
忽大年手点着他的额头,喊:你呀,拿出想提拔的劲头来,不能畏畏缩缩的!
当门改户带着两个小秘书,明目张胆去揭那张小字报,心里是烦透了,怎么就要拿出提拔的劲头呢?怎么就是畏畏缩缩呢?他当年上调到厂部,是黄老虎主政时力荐的,他也就是登门捏过几回肩,提过几壶热水,怎么还演绎成话把了?
那天,忽大年宣布他为反坦克火箭弹的总调度,他就觉得多此一举,科研过程太过专业,外人根本插不上手,何况那个焦克己就是个权篓子,什么事都想攥在手上,哪愿意让别人进去搅和呢?在苏联图拉实习时,他几次想调换个岗位跟忽小月靠近点,人家竟然一点面子不给。果然即使他挂上了火箭弹总调度的头衔,焦瞎子去年的总结,只字不提他的丰功伟绩,通篇都是自己灵光乍现过关斩将,好像所有功劳都是他一个人的,有能耐你就自己干呗。
可今年春节一过,焦瞎子思路变了,把他解决不了的麻缠事全推到这里,动不动就批阅,请改户同志处理。他想得也太简单了,改户同志的事情多如鸡毛,两天就能扫一簸箕,怎么他反成焦瞎子的助手了?所以,他把转来的报告毫不犹豫地批转到业务部门,管他协调个啥样呢。尤其那些要钱的报告,他都是横写下去的,他跟财务科长有个私底下的默契,竖写,必须要办;横写,悠着去办。
现在让忽大年这么一顿训斥,着实让年轻干部脸上搁不住了,而且厂长说得那么狠,绝对会说到做到,若真让他回车间去搬大料,那就把人脸丢尽了,不光在长安难混下去,就是回到村里乡亲们也会戳脊梁的,尤其姐姐会把他拉到爹娘坟前数落一整天的。显然这一跤摔下去,他的前途就从一片光明变得暗无天日了,他在村里的形象也就从榜样变成小丑了。他强烈感觉这份小字报是冲他来的,可他没在别人饭锅里拉屎,也没把谁家闺女按进水瓮,这是在哪儿积下的深仇大恨呢?所以他也想马上把那几张小字报揭了,想知道究竟是谁这么缺德,把他推到了不仁不义的境地?
而且,他担心别人办事不力,亲自跑到大字报栏前,可他正准备伸手去揭小字报,猛听到背后一声断喝:住手!门改户惊得一哆嗦,回头看去,竟是满仓穿着脏兮兮的工衣站在身后,显然他是从熔铜炉前赶过来,脸上满是擦汗留下的黑印子,便皮肉不一地笑了,说:和尚啊,你个区区熔铜工,少介入上边的矛盾,对你没好处。这满仓已觉得这几张信笺可能会有麻烦,想让小河南在人稀时揭下来,可小河南出去转了一圈跑回来说,厂部去人要揭掉了。
这还了得?这小字报我们自己揭了,那是自我闹革命,别人揭就是骑在我们头上拉尿。他三步并两步跑过来,果真遇上门改户带人来捣乱,满仓横到报栏前说:你门改户也别太张狂,你离开单身宿舍才几天,就口大气粗欺侮人,要知道为这张小字报……他刚要说出抄写人名字,忽然意识到这可能是个秘密戛然止住了。但这个微小的变化,让门改户一下子嗅到了味道,他觉得这张小字报的确蹊跷,一不批走资派,二不骂地富反坏右,专拣火箭弹研制说事,越看越像把矛头指向了自己,谁都知道他是这个项目的总调度,本来也就是个闲差,现在却被人当成活靶子了。
然而,未等他下手,满仓倏地冲上去,三下五除二,把小字报撕了个粉碎。
门改户上前阻止:别撕!党委还要研究呢!满仓双手抓着撕碎的信纸,胳膊肘一横顶开门改户厉声道:研究个屁呀,这都是我逗你们玩的。拉扯半天,满仓拽着小河南匆匆跑了,但宣传栏上还是留下了贴实的碎块,门改户盯着那些残纸,指挥秘书小心翼翼揭下来。
七八块碎纸,零星的字迹,门改户把那些纸屑铺在桌上,马上猜到这是那个忽小月写的,在苏联实习时他特别留意过她的字迹,别人写字向右歪,她的字向左歪。他操起电话询问牛二栏小字报出笼经过,车间主任尽管一问三不知,但向他提供了一个重要线索,车间人都是大老粗,操弄毛笔字都不行,就专门抽出忽小月抄写大字报,至于现在这张小字报,肯定是坏人贴到他们车间宣传栏上栽赃陷害。
门改户心想,不怕你狡猾,就怕你露不出狐狸尾巴。他竭力压住怒火,悄悄去档案室调出了忽小月的档案,有份自传肯定是她自己写的,两份晋级申请也肯定是她的笔迹。本来人事档案不许拿出阅文室,可门改户模仿黄老虎的签名,以审查的名义拿到办公室,像一只饿久的猎犬,在档案和纸屑之间嗅来嗅去,先确定了纸屑上的字迹,再从档案里搜寻相同的字符,一会儿他猛拍一下桌子:就是这个女人,看这钩,看这撇,看这捺,两边字迹,一模一样,人赃俱在!
他不断地摩拳擦掌,想立即把这个发现告诉黄老虎,但就在出门的刹那他又改变主意了。现在这个判断是自己比对出来的,尽管十拿九稳,但那些人若官官相护,是不会去追究的,自己还会白白挨上一顿嘲讽,反显得他很小人很猥琐了。今天,那忽大年疾风暴雨般的训斥,应是他到厂部后的第一次,没等申辩就把研制缓慢的责任扣到了他头上,那口气就像训孙子,一点情面也不给。俗话说打狗也要看主人,他忽大年敢于这样发泄,明显蕴含着对黄老虎的恼怒,应该提醒领导留个心眼了。
看来黄老虎已经知道忽大年发飙之事,门改户悠悠地说:你想忽厂长为啥冲我发那么大火,我又没招他惹他,会不会是……他机灵地把“冲你来”咽了回去,但黄老虎只听半句就明白了,说:我告诉你吧,这件事,厂长在调查,军代表也在调查,全都是对你不利的证据,你就准备下车间吧。
门改户一听,扑通给黄老虎跪下了,说:黄书记,我一门心思在你身上,焦瞎子充其量就是个中层,大小王我还分得清楚。黄老虎突然脸变愠怒喊道:照你这么说,是我把穿甲弹影响了?门改户跪地垂首叫喊:不是你,是我,是我,是我脑子浑了。黄书记,您是我的贵人,你得救救我呀,从我们村上到我们县上,只我一个干到这个份上,传回村去我就没脸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