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第二天,红向东没有栽成的木碑却被人给立起来了。

这可是明目张胆的挑衅,黄老虎立即叫人给拔了,第三天又被人立了起来,还在根部培压了一堆铁渣,这可把黄老虎气得七窍生烟。终于,在第四天半夜,立碑人被捉住了,居然是熔铜车间的小河南。保卫科连夜突审,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背后是谁指使?那个小河南似乎话也说不清,只是讲他觉得忽小月太可怜了,人长得那么美,却死得那么惨,那张笑脸总在他脑海晃悠,是夜里梦游把木碑栽起来的,还发誓要完成忽文书托付的使命。

这个小河南该如何处理,却成了黄老虎面前的难题,他知道工人中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同情忽小月了,要是为此处理了这家伙,肯定会惹怒这部分人与工厂对立,一旦酿出大字报就会形成焦点。可要让这件事就这么无声无息过去,肯定又会有人在烟囱下做文章,反反复复何时是了?何况那忽大年也在党委班子里,讨论这个问题他可以回避,也可以不回避,如果他选择了不回避,谁愿意当他的面谈论这个烦心的女人呢?后来黄老虎灵机一动,选择总部两个参谋来检查火箭弹科研时召开了党委会,忽大年当然要给军方作汇报,于是那天的党委会开得异常活跃,一个个把憋在肚里的话都吐了。

哈运来作为总工程师正经该去接待军方的,可黄老虎偏偏让他发完言再走,只听他絮絮叨叨地说:忽小月的死当然是个悲剧,但她是自杀不是工伤,组织上不给她扣帽子就够仁慈了,如果按大学生的做法给她在后区立上碑,职工就会戳我们的脊梁骨,也就没有正义可言了。黄老虎心想这家伙转得够快的,那天还在为忽小月的悼词鸣不平,今天又这样说,显然见风使舵站到了他这一边,便不客气地打断说:现已查明,那天的红卫兵是忽厂长大儿子领来的,是从一楼厕所跳窗进去的,好像他们家和那个小头目还有点亲戚关系。哈运来接上说:我看这件事,忽厂长绝不会偏袒的,立什么碑呀,纯粹胡闹,好端端一个兵工厂给死人立个碑,以后再死人怎么办,难道要在后区建一块墓地?说完他又圆滑地站起来想脚底抹油离开。

黄老虎伸手把他拦住,让他稍等一会儿,宣传部长欧阳林接着说:你说的这些,看似有道理,可与当前如火如荼的形势不相符,忽小月已经不纯粹是长安原来意义上的职工了,她死前是《红延安战报》的特约通讯员,那些红卫兵就是抓住这个要说法,所以她也可以说是当前涌现出来的红色人物,我们不能用旧眼光看人了,她那篇有关火箭弹的大字报,矛头是对着官僚主义,广大职工看了还是很欢迎的。所以,不能人死了还要再踩上一脚,给忽小月立不立碑,也是检验我们革命态度的试金石!一屋人听到这儿怔住了,黄老虎眯起眼问:那你的意思是……可以给忽小月立碑了?欧阳林直言:这是我个人意见。

黄老虎猛地把桌面一拍道:我现在就是要每个委员发表意见,不是让你代表个人来说话。他稍稍顿了一下放慢语速:我们都是党员,面对大是大非,不能模棱两可,不能和稀泥,更不能丧失原则。忽小月这个问题的实质是自杀,自杀就是自绝于人民,没什么含糊的。至于是什么因素导致了她的自杀,是另一个问题,大家脑子一定要清醒啊!

话音未落,会议室的门被猛然推开,只见忽大年怒气冲冲冲进来,但他没有走到会场中间,而是在门口拉过一把空椅,一屁股重重坐下,眼盯着窗外盛开的海棠没说话。忽大年显然是听到黄老虎的插话才变脸的,不是让他陪军代表检查科研进度吗?怎么这么快就跑回来了?黄老虎意识到厂长脸色嗔怒,问:汇报完了?忽大年目光僵直:小参谋听说咱厂在开党委会,叫我开完会再去陪他们参观。黄老虎只好直言相告:我们正在讨论,允不允许红卫兵给忽小月立碑?

这个话题,我能不能说上两句?

当然可以,最后还要征求你意见。

忽大年一字一顿,说:忽小月的路是她自己选择的……但她不是自绝于人民,她是被那张侮辱她的大字报给逼死的。那张大字报是哪个混蛋写的,为什么保卫科不去调查?逼死了人还不调查,要保卫科干什么?他蓦地站起来说:忽小月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筹建那会儿,要不是她没黑没明地翻译,咱厂能如期产出炮弹吗?在座的都是当事人,心里难道不清楚?当然她是个姑娘,爱打扮,爱时髦,可她从没害过人,为啥有人总跟她过不去?那个连福是因为历史问题被劳教的,可他们是解放后才认识的,我还用活埋吓唬过小月,想把他俩拆散开,现在我一想起来就心如刀绞,绞得我整夜整夜睡不着。唉,因为忽小月,连靳子的精神也恍惚了,整天喊叫活不成了。我想不通啊,给忽小月开个追悼会有啥难的?可党委不给写悼词,不给她一个入土为安的安慰,我他妈的还是长安的厂长呢,我都想撞死到月月灵前算屁了!现在有人想给她立碑,不立也行,说那么多屁话干啥?

黄老虎似乎忘了自己是主持人,默默地闭上了老鹰眼,会场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沉闷之中,谁都不愿再发言了,就那样静静地坐着,坐着……好像一个个都成了局外人,都只带了耳朵想听别人发言,后来一个声音从他胸腔迸出来:我们不能用感情代替原则。

忽大年定定地坐在那里迷惘起来……他做梦也没想到,妹妹忽小月突然推开门走进了会议室……她穿了一身熔铜岗位的工作服,手里拿着一个软皮抄,脚步轻盈,面无表情,也不管这里正在开会,端直走到哈运来跟前问:老毛子留下的工艺,每三批做一次低温试验,你说低温试验咋做呀?我想打仗的时候,不可能炮弹在冰天雪地里冻着,火炮会放在保温箱里暖着……所以,这个词咋翻译呢?是弹要低温,还是炮要低温?

焦克己头也不抬地说:这个词应该翻成寒区试验,这样,试验条件就能满足所有战场条件。

哈运来手指戳着人道:你焦瞎子也不想想,咱长安一个月要出二三十批呢,冬天可以抽弹去黑龙江做寒区试验,春、夏、秋三季怎么办?

忽小月有点小得意:你们看,就这么个小问题,两个大拿都说不到一块儿,我不去问老伊万又能问谁呢?

噢,还是应该翻成低温试验,就是把炮弹放置冷箱二十四小时,考验炮弹在零下三十度,药效会不会改变,会不会影响射程和威力,至于火炮自身的温度可以忽略不计。忽大年卖弄地将低温试验用俄语做了强调。

会场一下子静了,忽小月的眼眸直勾勾盯住哥哥,突然她用俄语没天没地发泄起来:哎哟,你这会儿说话了?他们说我里通外国的时候,你咋不知道放声屁呢?亏你还是我亲哥呢,你这辈子哪件事对得住亲妹妹呢?

忽大年有点委屈地说:我是想让你受点磨难长点记性,这长安厂是国家的,不是你哥开的呀!满会场的人对厂长能说溜溜的俄语都感到惊讶,且又怕争执下去场面不好收拾,几个人硬把他拽出了会议室……进了办公室,他关上门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狠抽了一口烟,问:刚才,是不是忽小月回来了?秘书瞪大眼睛摇摇头:厂长,你说啥呢?你是气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