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骤雨一旦刮起来便难以控制了,开始那风还在校园里徘徊,很快就扫到工厂上空,似乎整个城市都跟着旋转起来,也让过惯了舒适生活的老老少少,迷迷怔怔地随风起舞了。忽大年和黄老虎都对形势估计不足,俩人在一个雾腾腾的早晨一同进城去请示,社会上出现了眼花缭乱的群众组织,企业职工能否加入?如果工厂乱了生产停了咋办?可是他们从南院问到北院,没有人能给出一个明晰的答复。
这么下去,可能就乱套了。
那你赶快拿个主意吧。
怎么是我赶快拿个主意?你是厂长!
你别忘了,工厂党委,你是主持!
两人坐车回到厂里,忽大年挠挠头上的红疤,没进办公楼,脚步沉沉地朝表面处理车间去了。在靶场交验组门外,他见满仓在给黑妞儿悄悄说什么,等他一步步走近了,两人同时朝他似笑非笑点点头,似感觉有秘密被他发觉了,不置可否地笑了起来。
忽大年恢复了浓重的胶东口音对黑妞儿说:这运动来了,都别瞎掺和,万一又是反右那一套,想跑都跑不了。可黑妞儿明显受到蛊惑,反而说了句陌生话:
你也要考虑了,老毛子那一套“管卡压”,你用得多顺手哇。说着还少见地莞尔一笑:不过你今天也挺难得呀,心里还能惦记俺?咳,这人咋动不动就往要命处掰扯?忽大年慌忙解释:咱们,老乡嘛。黑妞儿呵呵笑了几声,笑得他后脊梁扎扎的,急忙抬脚离开了。
其实,忽大年早想来提醒黑妞儿了,上礼拜他发现子鹿书包鼓鼓囊囊的,进了房间还神秘地把门关上,问他忙什么也不好好回答,再小声问靳子儿子最近的动向,更是含含糊糊说不清楚。他感觉儿子对他有股子强烈的怨气,当然都是因姑姑引起的,可人已驾鹤归去,你一个孩子能有回天之力?
忽大年半夜醒来听到儿子轻轻打鼾,蹑手蹑脚过去把草绿书包拿出来,里边竟然塞了两摞《红延安战报》,看来那个所谓的老侄子人走心没死,还在偷偷摸摸与长安人串联。而且令人担忧的是,那些油印战报分成了四份,在报头用红铅笔写着黑妞儿、满仓、牛二栏和张大谝,显然是要把这包战报分送他们散发的,忽子鹿可能就是他们之间的纽带。这让他不由得陷入沉思,那黑妞儿本是一个农村长大的女人,那满仓就是万寿寺的小和尚,那牛二栏也就是给自己开过几天车的司机,那张大谝倒是从没听说过,可这些基层工人怎么对政治感兴趣了?
他不想睡了,把子鹿摇醒问话,开始儿子噘嘴吊脸执拗不答,后来忽大年把自己过往的遭遇讲了一遍,儿子才吞吞吐吐掀开了令人惊诧的一幕。
原来,红向东那天被赶跑之后并没死心,反而叫子鹿联络更多的工人,以便在社会上掀起更大的风暴,以摧毁资产阶级盘踞的堡垒。子鹿其实也听不太懂,但他被红表哥的**所感染,觉得革命很刺激,父亲就杀过鬼子打过老蒋。
他先找到满仓和黑妞儿,又联系上张大谝和小河南,把他们一个一个都领到了编辑部。这些人多是因了与忽小月的情谊去的,但喝的墨水当然不能与小翻译比了。红主编鼓动他们成立起工人组织,说没有组织的工人就是一盘散沙,只能唯当权派马首是瞻,现在长安还是死水一潭,问题的根子就在这里呀!
那红向东见他们似懂非懂,又针对性地出了一期特刊,几个人看得**四溢,鼓捣老张头把战报投进了各单位报栏,没想到效果出奇地好,很快几个单位的战斗队便成立了,以前宣传栏上的落款都是单位名头,现在变成了五花八门的群众组织,似乎都有了一点火药味。
黑妞儿本来早已习惯了三点一线,上班干活,食堂吃饭,回舍睡觉,岁月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过去了。她对那些充满术语的活动从不感兴趣,只关心质量月报名字排前排后,每月夜餐费多了少了。然而,忽小月的死让她惊愕,想不到解放这么多年了,有人敢明目张胆把人逼上绝路。她那次在黑家庄给游击队烧热水,听疤眼队长一边添柴一边说,将来要建立一个没有压迫的新社会,可自己最要好的老乡竟然被人逼死了,这让她无论如何也沉默不下去了。
尽管她没有忽小月知道得多,也拿不动毛笔抄写大字报,但她涌起一种要为忽小月说话、为忽小月伸张正义的责任感,而且她常常想着想着就忍不住放开嗓子,好端端的人不能就这样窝窝囊囊没了!于是,车间嚷嚷成立工人纠察队,她想都没想就站到了队伍里头,开始只有三四个人凑在路边嘀咕,后来竟把三四十人归拢到旗下,议论什么都能赢来喝彩,这让她想起当年在黑家庄跟鬼子周旋的日子了。
黑妞儿的这个变化也把满仓给激励了,他悄悄地告诉胶东女人,以前他从没注意过那个插入云霄的烟囱,自从发生了忽小月的悲剧,他都不敢朝烟囱上看了,仿佛能看见有人在上边张开双臂向他呼救,可他却白白丧失了一个度人的机会。好像从此忽小月的死就与他脱不了干系了,他原来就不爱说话,现在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实在想为逝者找到一个真切的公道,于是他也跟随黑妞儿开始参加活动了。
后来,十三个战斗队的队长聚在成品库房,商议成立红色工人指挥部,简称为工指。由于黑妞儿和张大谝这些天的表现,便被推举为正、副总指挥了。开始,黑妞儿怎么也不同意,说自己一个农村人,人前说话还打哆嗦,这么大一摊子怕会误事。那张大谝还想竞争呢,满仓说你咋能跟黑姐比呢,人家根红苗正。
大家也觉得政治背景最重要,张大谝的师傅是历史反革命,而黑妞儿是抗战老革命,于是就不容分说举手通过了。当时,胶东女人紧张得不行,把一支英雄钢笔松开拧上,又松开又拧上,也不知想表达什么,有人觉得那支钢笔似曾相识,拿到黑妞儿手上有点怪异,很少见她操弄钢笔写字呀。
黑妞儿觉得这像是开玩笑,一个老实巴交的靶场交验工,咋就成了一个总指挥?大家咋就异口同声非她莫属?唉,挂上这个头衔以后干什么呢?看样子要带领大家去冲锋陷阵,也许方便找到那张大字报背后的黑手,这可是挂在她心头最大的秘密。
后来,他们把成品库里一排平房稍作清理做了指挥部,东跑西颠的小耳朵成了指挥部的联络员,这小子也不知从哪儿讨来的灵感,竟给黑妞儿找来一根电工用的牛皮腰带给她扎上,左看右瞅觉得少一把手枪,又找来一个电工皮套别在腰上,这样才像有了总指挥的架势。
她已经好久没有舞枪弄棒了,当年的英姿飒爽似乎找回了一点感觉。当然,这种感觉有点像演戏,像穿上戏服在台上又当将军又当判官,脱了戏服就成搬道具的了。她以前在黑家庄看过戏班演出,可怜的小月月寻死觅活跟上人家走了,现在自己也好像要上台去扮演什么了。不过,能上台演戏也是好事啊,能当一会儿王母娘娘就当一会儿,能抖一会儿威风就抖一会儿,也是黑大爷坟里冒了仙气吧?于是她又找军代表要了顶军帽,把头发绾进去,帽子嘶嘶裂开来,紧绷绷扣到脑袋上,平添了一股虎虎生风的派头。
只是这个突然诞生的总指挥,没有文件任命,也没有人宣布,就被一伙人簇拥着走马上任了。要不要给靶场试验组的头头打个招呼呀,以后开会出差不会少的?黑妞儿把这个意思给组长透露了,人家竟连连摆手:以后你就是工厂的头面人物了,有事不用我批准,你去忙你的吧。
而她刚刚走出了车间,小耳朵气喘吁吁跑来说,另外十五个战斗队,推举门改户为简称为工司的工人纠察司令部的司令了。嘿嘿,几个小人物一下子变成有头有脸的人物了,似乎都可以跟忽大年跟黄老虎平起平坐了。
下班时黑妞儿一身戎装,看到工司在宣传栏上贴出通知,明天上午八点集合,去工业大学声援静坐。黑妞儿便让小耳朵把一份通知也贴到宣传栏上,明天下午两点工指集合,到交通大学声援游行。
从此,长安的两大派就这样粉墨登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