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红向东的心绪也是极不稳定的。

那天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正准备乘车匆匆赶回陕北去的,却突然接到了忽小月的噩耗,他脑子顿时乱成一锅粥了,这个从沟壑走出来的后生一屁股坐到凳子上蒙了。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呢?他本来还想带领学校战斗队去长安厂串联的,只要工人兄弟发动起来,就可以汇成强大的洪流,**涤一切没落的腐朽,可那看上去聪慧贤淑的女翻译,怎么还没两天就跳了烟囱呢?

是不是他鼓动她写文投稿,让人家感到了压力?其实那有个什么呀,能写就写,不写算了,怎会这般脆弱呀?抑或是她按要求做了什么,受到了打击报复?若真是那样他就成罪魁祸首了,就要永远背负上难以解脱的罪名了。噢,一定是工厂那张污蔑她的大字报。其实,那篇文字写得太肮脏,谁会相信嘛?其实,革命过程轰轰杂杂的,哪个人没有受过冲击?

他本想回陕北之前,让子鹿把她叫来开导几句的,可是晚上去领印刷纸回来,有谁喊叫老师喝药了,自己只好跑过去了。然而,等老师洗了胃醒过来,她却硬生生跑去拜会马克思了。红向东陷入了深深的懊恼之中,一周一期的战报,居然破天荒延期了,惹得社会上的群众以为“红延安”受到了迫害,成群结队拥到校门口声援,他这才知晓自己的恍惚已造成误会,匆匆忙忙把战报印出来,亲自抱到街上散发掉,事态才应声平息了。

是不是因为他对人家的暧昧回应含糊,导致了人家的绝望呢?可是,他俩压根儿就没有开始,怎么会表现得这般脆弱?又这般激烈呢?是不是她觉得自己受到了冷落?可他已经明明白白告诉了,周末一定去工厂看看她写的大字报,难道嫌他提前去了没打招呼,又凑巧看到了那张恶毒的大字报?可那有什么可怕的?谁又能看得明白呢?

唉,真真一个十足的大傻瓜哟!

突如其来的噩耗把红向东的步骤打乱了,似乎把老爹去世的悲哀也冲淡了。

一路上都是迷迷怔怔的,当他那天半夜赶到三十里铺,看到老爹竟然死不瞑目,不由得悲声大放,想回西安把老人家的忧虑刻到战报上,那应该是对老爹最好的悼念。可是,即使回到编辑部,忽小月的死也总在他脑海晃悠,心烦得写不了几个字手就颤抖起来。后来他听黑妞儿说,忽小月是写了一张小字报遭人污损,才被逼上不归路的,红向东心里才稍稍有些释然,却又涌起一股惋惜来。

后来红向东突然想到忽小月已经被批准为特约通讯员了,那她就是红延安编辑部的正式成员了,她的不幸遭遇恰恰说明腐朽势力仍然顽固,不但公开阻止群众的揭发批判,还会躲在角落里煽阴风点鬼火……

尽管红向东后来出征长安无功而返,可他对黑妞儿能被推为总指挥稍感安慰。

应该说他那天被赶出长安还是心存挫折感的:我们又不是去捣乱,是为了悼念逝去的战友,是为了帮助你们开展大革命,怎能被凶狠地围堵驱赶呢?不过,他对黑妞儿那天的表现格外欣赏,听说她跟自己都是胶东老乡,关键时刻冷静的样子给他留下了印象,这种女人一看就是抗压抗打的皮实人,不像忽小月一点风吹草动就乱了方寸,就把麻烦丢下自己去投奔清凉了。显然,忽小月遗留的事业是可以交给她的,而且能和这样的人建立互动,“红延安”的事业一定会兴旺起来。

所以,他一回到编辑部就让子鹿把黑妞儿叫来了。

长安那么多的战斗队,五花八门,各自为战,你黑妞儿可以出面撮合,形成一个统一的宏大力量。红向东自以为在指点一个诱人的方案,可黑妞儿听了忍不住笑了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俺只是一个工人,那天你们遇上危险被俺看见了,俺才上去跟门大眼支棱的,谁让你跟月月是朋友呢?

红向东听了急忙申辩:我跟忽小月只是战友,可不是朋友关系……黑妞儿脸色一沉:月月可是问过俺,女大三抱金砖,你说你是不是比月月小三岁?红向东想小翻译也太单纯了,连个人隐私都给人家讲,只好喃喃说:我们绝对没有谈……谈啊!黑妞儿尖锐地问:你是不是害怕一提月月,心里会背上包袱哇?

这个黑妞儿可真有股子执着劲儿,红向东觉得面前这个女人朴实敏捷,有将帅风度,他沉吟一下拿起油墨辊子说:我今天想说,忽小月的死是个悲剧,但她不能白死……他把辊子推了一下,揭起一张战报放到黑妞儿面前说:你看吧,这一期我们发了评论,号召兄弟姐妹化悲痛为力量,把她未竟的事业继续下去,不能沉溺悲痛不能自拔,我知道你四二年就参加了抗战,在革命需要你的时候,绝不能袖手旁观啊!

黑妞儿洗耳恭听不再申辩,红向东的话题又向深处延伸了。

他哗哗翻动桌上一厚摞战报,从中翻出一张,放到黑妞儿面前说:我老爹也是胶东人,他在江西参加了红军,长征到了陕北,在黄土沟畔扎下了根,他以为我们很快就能消灭三大差别,走上共同富裕的大路。可他后来傻眼了,农村经历了人民公社以后,有人竟敢偷偷瓦解集体经济,扩大自留地了。我爹开始以为这只是个别村子瞎鼓捣,后来他翻过一片片沟沟峁峁,发现这还不是一两个村子的问题。老天爷,这是搞私有化,走回头路哇。去年我把这些问题反映给了老叔——你们的厂长忽大年,想让他呼请哪个大领导,刹刹农村这股歪风邪气,可那封信从此石沉大海了,老爹临死都没听到回音。黑妞儿瞪着眼睛说:那个忽大年,就不是个好货!

看来老叔在群众中没留下好印象,自家人张口就不恭敬,红向东又指着战报说:这次我把那封信的内容改成了批判文章,各大学的战报都转载了。我爹就说,他那些战友,吃苦打仗还行,一当官就忘本,就想把旧社会那套搬回来,那还流血牺牲搞什么革命?那不是成了李自成了吗?

黑妞儿眨巴眼问:李自成是谁啊?

红向东忍住没笑:农民起义领袖。

黑妞儿依然追问:他咋坏了啊?

看来她知道的历史常识不多,红向东转而说:他们一做官就忘了本,这几乎就是一个规律,所以要来一场革命,把以前的坛坛罐罐彻底砸烂了,建设一个人民期望的新社会。本来他还想告诉黑妞儿,私有化必然产生商品,在价值规律的作用下,必然会产生地主资本家,工人农民必然要受他们剥削,这是一个被揭示的经济规律。

但他怕讲得过于深奥,把眼前的女人吓住,便直奔主题说:现在,为啥你要勇敢站出来,把长安的大旗举起来?就是要为革命掌控方向,不能让坏人把运动主导权拿走。黑妞儿似觉有道理,说:可不能让门大眼那小子掌了权,我怀疑污蔑月月的大字报是他搞的。红向东提起油辊子往油网上一摔,说:就是啊,不能让坏人再胡作非为了。黑妞儿微微点头,却说:不过……那个忽大年,还不能算……坏人吧?

这个老叔,红向东还是有些了解的,说:实话实说,这个人有点复杂,按说他是烈士的儿子,自己又早早参加了革命,可他推行修正主义不遗余力,把“管卡压”做到了极致,听说厂里规定女工喂奶半小时,可是来回路上就得半小时,哪有给孩子喂奶的时间?听说路上见女工小跑就知道是去喂奶的。唉,就不能增加十分钟吗?我知道,他还喜欢站在办公室窗口,盯着工厂的大门口,发现谁迟到了就扣发夜餐费,那夜餐费一晚上才两毛钱,这哪有工人当家做主的味道?

这也不能都怨他……

不怨他,怨谁呢?

看样子这个黑妞儿对老叔还心怀幻想,要彻底捣毁这个糊涂认识,还需要一个过程,当下的关键是要动员她站出来挑大梁,所以红向东隐藏了锋芒,说:

当然,我也同意你的看法,这个人总体上也有些觉悟,那次他见我时就说,文化系统问题最多了,封建糟粕几乎把舞台全占了。

这时黑妞儿捏起油辊子推了一下,却没能揭起战报来。红向东拉开抽屉取出一支英雄钢笔说:这支笔是忽小月遗在我这儿的,我看见它心里就难受,物归原主已不可能,还是由你替月月保管吧。黑妞儿连连摇头:这是月月给你留下的,给我算什么?但红向东不由分说把笔塞到她手上:你们是工友,是老乡,是朋友,留给你最合适,攥着它会增添你的信心,也才能把迫害忽小月的黑手揪出来。

三天以后,红向东得知了长安工指成立的消息,兴奋得让子鹿给她捎去了四个字:热烈祝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