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神秘大院还是那么幽静,静得有点匪夷所思了。忽大年又进入了那片士兵守卫的省委东院,密丛丛的绿植把一处处小院完全遮掩了,不时看到鸟儿飞起飞落,山茶花争先恐后探头窥视,让人感觉到深不可测的幽谧。不承想那钱万里居然端坐树荫下的藤椅上,默默等待着客人造访,见他手里拎着东西便是一阵责怪:来了就来了,还拿什么东西哟?

忽大年已经好久没见到钱书记了,一见到这张愈发清瘦的小脸绽放灿烂,马上想到相逢一笑泯恩仇的古句,迫不及待拿出一个废弹壳做的烟缸递上去。钱万里哈哈笑着转头对倒茶的夫人说:看来我这烟是戒不了了,又送来一件铜的,想砸都砸不烂了。白皙夫人嗔怪地对忽大年说:我家钱钱没毅力,多少人都把烟戒了,可他一看见香烟就像看见了亲儿子,我现在可提前告诉你,一会儿你把烟和烟缸都带走啊。忽大年盯着慈祥起来的书记,再看看肤色如蜡的夫人,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哼哼哈哈信口应付,但他从夫人对丈夫的称呼中感受到两口子的甜腻。

钱万里余光看着夫人进了屋才说:你不来,我还想叫你呢,批判你的材料我看了两遍,都是一些凭空猜测,凭一张无来由的小纸条,就想把一个老八路打倒,这也太轻率了,何况还有人证明你的清白,所以那天成司令打来电话,我明确表态忽大年没发现问题,应该马上解放,部队等装备急得上火啊。

忽大年恍然明白了,姜还是老的辣呀,明明是成司令给省上打了电话,却让我来感谢地方领导,明摆着是想促我缓和与钱万里的关系,那年为涵洞冒水事故,两人几乎红脸戗戗了半天,他后来实在憋屈跑去给成司令抱怨,才让他参加了对印反击战的保障队。不过这样也好,这些年炮弹生产线早已建成了,跟地方上也没多少联系了,现在两人都解放了,也算是德行圆满,他端起茶杯诚恳地说:钱书记,多亏你仗义执言,否则,不知道要等到啥时候重见天日呢?

钱万里点燃一根金丝猴说:有些事咱们都要理解,革命嘛,总会有这样那样的遗憾,你进牛棚才几天,钱某人在牛棚关了半年零七天,非说我是双料特务,一面给共产党当省委书记,一面给国民党当水利局长。唉,这有什么不好理解的?哪个地下工作者没有掩护身份?他把烟灰往铜烟缸里一弹,似乎很欣赏地转了个角度说: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感慨,人啊折腾一回,对人生的看法就深刻一截,这次进去隔离审查,还是那些老掉牙的问题,组织上其实早有结论了,又扯出来没完没了地解释。

忽大年早也听说,钟楼墙下曾经贴出过揭发钱万里婚姻问题的大字报,似乎没几天就被新的大字报覆盖了,看来甭管多大的人物也会遇上麻烦的,他小心遣词安慰道:您也不用太在意,没人相信那些谣言,都是想给老革命脸上抹黑。

钱万里狠吸一口烟吐出来,说:完全是捕风捉影,又把我跟你嫂子的婚姻拎出来,无非是想臭我,其实你可能不知道,解放那年我就为这个挨过处分。

忽大年恍然想起来,第一次去拜访市府,在秘书室等待时就有人小声嘀咕,这个钱副市长以前在河南担任第二书记,犯了啥作风错误,连降两级安排到古城做了副市长。他当时还想,犯了错误还让他接触机密工程,千万不敢泄密了,所以他那天的汇报吞吞吐吐,然而随后的叙述更让他感慨了。

人生的路途实在难料呢,根本不会按照你的设想发展。这话钱万里一连说了三遍,我今天也摆个老资格,我钱某人是渭华起义那天入的党,本来想着就此横刀跃马了此一生的,可起义失败后我躲到乡下,组织上后来安排我进城去执行任务。那可是“白色恐怖”的年月,我知道这一走生死未卜,也担忧连累家人,就把刚结婚的媳妇送回了娘家,还给了人家十五块银元和一封休书,那段婚姻也就算画上了一个句号。

忽大年看见烟燃到根了又递上一支,心想这钱某人咋跟我一样呀。

钱万里把烟接到烟蒂上,说:我上了马车才知道是去郑州,费了好多周折才在河南国民政府里潜伏下来,尽管由职员一直干到了局长,可地下工作纪律严密,不准跟家乡任何人联系,害怕不小心暴露了。钱万里又长长呼出一口气说,我看了你的档案,你小小年纪就参加了游击队,你也吃过苦,可我的苦跟你不一样。我在郑州城一待就是十六年,整整五千八百个日夜呢,天天提心吊胆,那可不是与狼共舞,是脚踩在刀刃上赶麦场。每天回家进门就要反复思量,一天里说过的话、走过的路有没有纰漏,稍有不慎就可能惨死在敌人枪口下。当时我生怕自己一旦被捕,受不了酷刑害了组织,就在衣领上缝了两粒烈性毒药鹤顶红,每次出门都会禁不住摸一摸,会想到走出这个门就可能永别了。那种日子啊,浑身的细胞都装着警惕,睡觉都要睁着眼睛,直到现在我晚上睡着了,树叶碰到窗玻璃都能醒过来。啊,那可不是跟你吹牛,扛枪打仗靠一时激发的勇敢,拼几个回合绝不算难,难的是长时间让恐惧撕扯着,那种煎熬简直难以描述,你们带兵人是难以体会的。

忽大年认识的地下党似乎都有点矫情,感觉这个钱某人也挺优越的,见他手上烟灰又长了,便把烟缸朝前推了推。

钱万里见弹进烟缸的烟灰没有散,烟头一碰摊开了,说:后来为便于隐蔽,组织上安排来一个燕京大学毕业的女学生,让我们假扮夫妻掩护工作,五年岁月,相安无事。但是,那年省委被叛徒出卖,所有交通站都被敌人破坏了,我们本想逃出城去,发现城门洞里特务拿着照片在盘查,只好返回家藏进了夹墙,整整熬了九天九夜呀。那鬼地方只有一张床大小,天天能听到街上抓人的枪声,有一帮特务几次进来东踢西打,差点发现了我们的藏身处。可以说对我们而言,每天都是最后的时刻,连遗书都写好塞进了墙缝。后来,我俩在夹墙里朝着父母的方向跪下,郑重其事磕了三个头,从那天起假夫妻成了真夫妻。可是,生活就是这么诡谲哟,解放后组织上到我家调查,发现钱某人三九年就休了的媳妇还在家里,而且还带了一个十多岁的儿子。

啊,是这样啊?忽大年不由得想起了黑妞儿,可他跟黑妞儿没有孩子。

钱万里把烟头按在烟缸上滋了两下,说:我做梦也没想到的,那年老媳妇见我前脚离开,后脚就撕了休书,返回了老钱家那两间烂屋子。而且,她隐瞒自己已经怀上了娃娃,一个人辛辛苦苦把儿子带大,还披麻戴孝给我娘送了终。后来我钱某人反复申诉,自己当年确确实实下了休书,解放前农村离婚就是这么个做法,自己绝对没有乡下藏一房、城里娶一房的。可审查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免了我的职,又连降两级到西安当了个副市长。后来,你嫂子咽不下这口气,跑回老家对那老媳妇说,你要死咬着钱万里不松口,你就把人给活活逼死了,我们一家就在你门前吊死,老媳妇终于承认自己把休书扔进了炉灶。后来也还是你嫂子七拐八拐,把证明给北京递上去,这才恢复了钱某人的职务。

忽大年心想,怪不得当年见钱万里整日苦大仇深的样子,说话办事特别谨慎,曾以为是旧政府的留用人员,以致为长安的业务没少跟钱大人戗戗,看来是自己莽撞了,看来只要用心去沟通,就会发现魔鬼的内心也有柔软的地方。这时,钱夫人过来给茶杯续了些水,他抬眼看着嫂夫人白玉般妖娆的面颊不由感叹,真是个美人坯子,鬓角连皱纹都没有,钱万里始终没透露夫人年龄,看上去能比丈夫年轻二十岁,上次他还以为是金屋藏娇呢,若不是头上一缕白发提醒,会以为这是一位没有瑕疵的女人,跟这样的女人一个屋檐下生活不越雷池,可是要有如磐定力了,何况……他猛想起已经步入天堂的靳子,说:嫂子也算是老革命了,你们也实在不容易呀。

钱万里慢慢摇头说:其实,以前我钱某人在河南是第二书记,恢复职务后成了第四书记,现在正酝酿进省革委会的班子,已经排到第八了,可以说至今也没恢复到刚解放时的职务。唉,这都是命,也没啥好计较的,其实我钱某人还算好的,总算是结合了,有几个老伙计现在还没有结论,也不知要挂到猴年马月了。

钱万里深深吸了口烟,却不见吐出来,说:人这一辈子呀,沟沟坎坎,想躲是躲不过去的,遇上了就要会想,掉脑袋也就是碗大的疤,多大的事都会过去,这还是老父亲在我出门时叮嘱的。

忽大年把黄亮的烟缸转了个角度想,这钱书记在乡下也有一个尾巴,可人家早早甩掉了,至少眼不见心不烦,而自己就不一样了,胶东女人始终像身后的影子,不知是霉症还是祥兆?

钱万里把烟掐灭挺直身子说:知道我为啥要把你叫到小院来吗?在牛棚这半年,我想的多了,钱某人今天要向你道个歉。说着钱万里上身向前倾了倾,大概算是鞠躬了。你可能不知道,反右期间把我派到你们厂搞运动,那是在考验我的忠诚,老实说我钱某人看着右派分子猖狂,心里也是急啊,可在你们长安没找到右派的痕迹,却碰上了那个涵洞事故,偏偏又死三个人,你又是抢险总指挥,不处分你又能处分谁呢?何况,你默许了小和尚烧香磕头,这可不是共产党人的做派。不过我只给了你一个轻微处分。所谓下放劳动,也是想保护你的,想避过风头以后再说的。钱万里停顿了好一阵儿又说:知道吗?我为你没少费心思,可你一忙乱就敢闯市委会,这我就没一点办法了,正好上边来了“回头看”,一下子把你盯上了。其实,人这一辈子受点磨难也是好事,应对复杂事务就有了底气,像你后来恢复了职务,不是越干越有章法了吗?

忽大年顿时被震动了,心里一阵阵酥酥热,坐在那里不知该怎样回应,人家这么大的领导主动给他鞠躬,反而显得自己猥琐了。咳,天要下雨,河要流水,都是不可违抗的,不管以前有多大恩怨,都不应该再纠结了,连忙说:我这次能解放,多亏您了,大恩不言谢。可我没想到,您这么大的首长,也有这么多委屈,我那点事也就不算啥了。

忽大年看着钱万里把一杯茶水一口喝下,心里开始嘀咕。的确没想到堂堂省级领导的背后,居然也会发生那么多难言的磨难,看来还是那个小和尚说得有道理啊,人生来世,踏进炼狱,这不仅仅是佛教偈语,从古到今哪个人物没有经历磨难呢?所以才说磨难是一所大学,看看人家钱书记,经历了这么多磨难,变得多有涵养啊!这一个在他心里有点阴暗的形象,陡然变得高大起来,曾经留存脑海的冷漠和狡黠**然消失了,精瘦的小脸也看着和蔼可亲起来,就连那两道歪扭的吊眉也看着柔和了,想想人家领导走过的坎坷,想想自己过去的跌宕,完全是小巫见大巫了。

钱万里这才想起问他抽不抽烟,把拆开的金丝猴推给他说:不过,谁都不愿承受磨难,只要你想干事,磨难总会纠缠你,想跑都跑不掉的。我呢,仅仅是职务受到一些影响,听说你老婆都死了,你妹妹也寻了短见,我一见你心里就格外愧疚啊。

人看来就是要会沟通的,什么事坦诚相见,多大的恩怨都能丢下的。忽大年有股热流涌上喉咙,说:钱书记,您想多了,您不欠我的,我早该到您这里来汇报了。他已不敢再看吊眉下的眼眸了,忏悔自己怎么对人家有那么多抱怨,还曾经狂躁地想端上冲锋枪扫上一梭子。是啊,厂房竣工临时退场,他诅咒过人家;协调生产供电,他骂过人家;为涵洞事故,他更对人家摔了门,这些年自己是不是愚蠢得可笑啊?

钱万里这时大度地说:咳,你们给我汇报什么?你们是中央企业,是保密单位,没事我也不会去骚扰你们的。

忽大年微微一怔转了话题:我知道,现在能解放我出来,就是为了火箭弹,可是……您说咋搞吧?两派人死活尿不到一个壶里,您是大领导了,今天您能不能给我点拨个灵丹妙药啊?

钱万里把一口烟享受地含了好久说:这个事,还真不好说,要动动脑子,最好能找到一把能将两派人都镇住的尚方宝剑。

哪里有尚方宝剑啊?忽大年起身时,还在咀嚼这句浅显而又深奥的话。钱大人当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从门口瓜架上,摘了根两尺长的丝瓜让他带上,说是农科院的新品种。忽大年这次说什么也不肯拿了,一个劲解释现在家里没人做饭,拿回去就浪费了。钱万里可能想到他失去了妻子不由得感慨:想开了,就放下了;放下了,就轻松了;轻松了,干劲就来了。

忽大年不由得朝屋里瞥去一眼,他对这位转身进屋的美丽而顽强的夫人平添了几分敬意。记得上次来,她犹如一股清幽的晨风,黑衣黑裤,舒剑轻舞,这次怎不见练剑了?

钱万里似乎意识到他的疑问:我们多年地下工作养成了习惯,尽可能避免两人同时出现,以免露出什么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