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年代,也是一个充满欲望的年代。治国方略的改变释放了人们压抑着的希望和欲望。希望像璀璨的礼花在夜空尽情地绽放;欲望却像从潘多拉盒子中跑出来的魔鬼无孔不入地肆虐。这还是一个展示智慧才干的年代,也是一个考验良知品格的年代。到处充满了机遇,也布满了陷阱。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因此变得复杂面敏感,亲密者渐渐疏远,熟悉者忽就陌生,和睦相处的竟也会冰炭不容。寻常的日子变得跌**起伏而丰富深刻了,平淡的人生变得神秘莫测而多姿多彩了。
晴日暖风,绿阴幽草,还是晚春初夏之交。
盈虚坊虽已是旧日门墙,连那座骨架宏伟的重檐牌楼上镌着的坊名,因日长势久,积尘藏垢,字迹也变得模糊,可盈虚坊间的人生大戏却是一幕一幕地翻出新剧情,高岸为谷,深谷为陵,令观者或瞠目结舌、或忍俊不禁、或回肠九转。
吴阿姨那个不争气的儿子许兆红终于劳改期满回家了。清晨搭上长途车,黄昏时就到了上海,转乘两部公交车,跨进盈虚坊时街灯都亮了,一朵一朵雏**似的列队迎着他。
几年功夫下来,许兆红骨胳愈是粗犷,皮肤愈是黝黑,不过二十六、七的光景却已是胡须拉渣,鬓角斑白了。跨进盈虚坊,他喘气便粗了,脚步也沉重,嘭嘭嘭地震着地皮,惊动了在后门口做市面的街坊们。
当然是电话间的跷脚单根头一个看见了他,左脚高右脚低地跷出来,在他肩膀上捶了拳,笑道:“小猢狲长成男子汉了,人回来了就好啊!”
许兆红瓮瓮地喊了声“单根爷叔”,又往前面走去。
早有人将消息报给了正在人家灶头间忙夜饭的吴阿姨听,吴阿姨一时慌了神,抓盐伸进糖罐头,炒菜拿起饭勺子。东家便道:“吴阿姨,回去吧,回去吧,儿子回家了,是大事体呀,剩下的生活交给我好了。”吴阿姨顾不得摘下围单,转身就往守宫跑。
许飞红也得到了耳报,心里却是一阵悲凉。这一年,她已当上小菜场的组长,手下要管水产、禽蛋、豆制品好几个摊位,经常要到区里面副食品公司参加各种会议,愈是听得多看得广,愈是为哥哥以后的命运担忧。讲讲是刑满释放,恢复了公民的权利,可“劳改犯”的这一段经历却会像影子般跟随他一生,哥哥要找工作,要讨老婆,都是困难重重啊!
小菜场已经陆陆续续收摊了,身为大组长,平素总要等各个摊位都收拾清爽了,她方能回家。此刻她稍有迟疑,阿姨们便催她:“大组长,你快回去呀,你放心好了,我们不会给你拆烂污的。”水产摊头是她的根据地,老阿姨塞给她一堆落脚虾,道:“拿回去剥剥虾仁,还是蛮实惠的。”豆制品摊头上的阿姨忙道:“大组长,还剩一点零碎的拷夫水面筋,红烧烧反倒入味。”平素许飞红要以身作则,从来不拓这种便宜货,想到哥哥千里迢迢回家来,总要弄两只象样的小菜,也就顺水推舟地收下了,不过还是照市价付了钞票。
许飞红匆匆赶回守宫,许兆红却斜靠在**睡着了。许飞红硬劲把他摇醒,又把他拖了起来,嗔道:“你看你这一身的龌龊,也不晓得脱了衣裳,就往**去啦?”说着边扒他的外罩,又问:“你怎么进屋了?妈回来过啦?”
许兆红只穿了件灰脱脱烂糟糟的汗背心,露出肩胛手臂上一团团粟子肉,却有点木纳地道:“妈说去常家端整一下夜饭,顺便带点小菜回来。”
许飞红心里嗔着,带回来猫食般一点,给谁塞牙缝呀!便道:“我去烧铜吊子水,你先洗个澡,把晦气洗洗干净!”
兆红冲了一句:“这种天气,要什么热水,冲凉爽快。”
飞红找出双草拖鞋,硬逼着他将脚上的破跑鞋脱下来,两根指头拎着,丢进垃圾筒了。
趁哥哥洗澡的时间,许飞红先将拷夫水面筋放进水里煮了一潽,沥干,又在油锅里煸了煸,随后倒入酱油,丢进几根茴香,小火焖烧着。插空又将虾仁剥了出来,调了酒、生粉、盐、味精,只等下锅煸炒了。许飞红做菜是生手,在菜场做久了,听身边阿姨们闲话聊天,听会了做菜的大致原理。不过真做起来,还是手忙脚乱,酒瓶盐罐摊了一天世界。幸好吴阿姨回来了,见状,摇头笑道:“卖菜的到底不是做菜的,隔行如隔山嘛。这里我来收尾,你去陪陪你哥哥。”
吴阿姨带回了半只白斩鸡和一包葱油海蛰皮,一看就晓得是从熟食店里买的。许飞红没好气道:“你又去那只雌老虎店里买东西了,倒显得我们好没志气!”
吴阿姨一边利落地收拾菜板,洗锅,开油锅,一边笑道:“这店又不是她们家开的,我又不短她们钞票,怎么就没志气啦?再讲人家陆大娘子已经跟我招呼了好几次。做人嘛,多结结缘,少记记仇,心里宽敞了,脚下路也宽敞了。”
许飞红不耐烦听母亲的警世恒言,别转身回房间去了。
守宫底楼的餐桌难得这般丰盛,许飞红嘴巴不说,心里面着实佩服母亲手段高明。那一小撮落脚虾剥出的虾仁,炒出来不够他们一家一人一口的。母亲却用半块豆腐烧出了一只虾仁豆腐羹,热腾腾缀着碧绿生青的葱花,一下子把人的胃口吊起来了。
吴阿姨竟还热了半碗黄酒,给儿子斟了满盅,自己和女儿盖个底意思意思。忽就伤感起来,嗔道:“兆红你为什么不先写封信回家讲一声?我也好早做准备,至少买一瓶特加饭吧?现在只有这点烧小菜的料酒了。”
许兆红闷了一口酒,道:“这又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我原想什么人都不惊动,特为乘长途车,等天黑了再进盈虚坊。”
许飞红冷笑道:“盈虚坊的人都是千里眼顺风耳,睏梦里也不会放过丁点响动的。”
吴阿姨用筷子点点女儿,道:“一张嘴巴不要那么戳刻好吧?你不是盈虚坊的人呀?叫我讲么,盈虚坊人闲话是多的,人心是热的呀。”
许飞红白了母亲一眼,道:“自然啰,你吴秀英同志这样全心全意为盈虚坊人服务,谁再对你不热心,便是心被狗叼吃了去!”
“大组长做了没几天,就学会绕舌!”吴阿姨嗔道。因见儿子并无回家了的兴致,猜度他是为以后的工作担忧,自己何尝不担忧?便强作欢颜道:“兆红,明朝妈买小菜回来,就陪你到街对过找里委会张阿姨,要开证明去派出所报户口,另外再托她帮你寻个事做。”
兆红问道:“里委会搬出守宫了?”
吴阿姨道:“年头上搬走的,现在气派多了,还有间专门安置回沪知青的办公室,你定定心心吃饱睡好。”忖忖,又转对女儿道:“这回无论如何要破一次你大组长的规矩了,明朝帮我留一斤新鲜点的河虾,张阿姨几次讲我做的油爆虾比熟食店的好吃。”
许飞红晓得母亲的意思,不作声,便是默认了。其实近年来市场上的副食品日渐丰富,水产品也不似从前的紧俏,菜场上的规矩也松动了许多。大组长要买斤把活虾,水产摊头上的阿姨们巴不得一只只挑给她呢!这种情况她当然不说,要让哥哥晓得自己为了他也是尽心尽力的。
这以后十天半月中,吴阿姨得空便陪着儿子跑街道办事处,跑派出所,费了许多口舌,陪了许多笑脸,总算为儿子落实了工作单位,在房管所属下房修队里当一名搭脚手架的竹架工。这当中里委会的张阿姨起了很大作用,她拍着胸脯跟街道和派出所的同志打包票:这个小囡我是看着长大的,本性是老实人。他犯的事要放到现在,恐怕就不会判刑了,他打的是强奸犯呀。碰在四人邦手中,白白吃了几年冤枉官司。张阿姨已经是里委会主任了,她讲话是有份量的。房管所房修队队长听了张阿姨的介绍,当即拍板,破例收下许兆红。内中还有个原因:中学毕业分到房修队来的孩子都抢着学木工、电工、水暖工,极少有愿意做竹架工的,又没有技术,又攀高落低在危险。张阿姨问许兆红:“小猢狲,你受过伤的手臂好全了没有?吃得住力吗?”许兆红连忙捏紧拳头挥了挥,道:“没有问题,在农场修路,挥几十斤的铁锤,两三个钟头下来,不酸不痛。”张阿姨笑道:“上班后要老老实实做生活,闲话少点,手脚勤点,我是你的保人,千万不要坍我招势,晓得吧?”许兆红涨红了脸点点头,吴阿姨代他谢了又谢,道:“张阿姨,你好比唐僧收伏孙悟空,小猢狲再要无天野地,听凭你念紧箍咒!”
这一日,许飞红落了早班回家休息,许兆红嗯吱嗯吱对她道:“小茧子,你有零碎钞票给我一点好吧?”
许飞红连忙从口袋中摸出几张纸币,塞进哥哥手掌中。却见哥哥神色不安,便多了个心眼,问道:“哥,你没有什么事吧?明天就要上班了,千万千万不要再横生枝节了呀!”
兆红闷了一歇,终于道:“小茧子,我要到杨树浦路去一趟……”
许飞红狠狠地跺了下脚,道:“哥,你还想着她呀?你是为了她才吃官司的,可这些年,她去看过你吗?她来看过妈吗?”
许兆红垂了脑袋,脚尖蹭着地板,道:“是她家里人拦着她,她偷偷给我写过信,我们……我们……已经有一个女儿了……”
许飞红跳了起来,嗓门不由自主拔高了,道:“哥呀,你不要被人家戴顶绿帽子,你怎么晓得那个小孩是你的?”
许兆红脸涨得血红,眼乌珠贼亮,道:“我怎么不晓得?那年我逃走的时候,她就有了……”
许飞红怔忡着,心想:哥哥也是近三十的人了,总要结婚讨老婆。像他这样的背景,哪个姑娘肯嫁给他?旧人也好,知根知底的。想着,便又从口袋里摸出几张纸币塞给他,道:“真是这样,跟她约个时间,过来给妈看看呀。”
许兆红撸了撸妹妹的脑袋,这是他表达情感的手势。
许飞红鼻根酸酸的,道:“我去煮点菜泡饭,你吃了就去吧。”
许兆红道:“我早饭吃得晚,不饿。要倒两部车,还是早点走。”
许飞红用开水淘饭,就着咸菜胡乱吃了几口,味同嚼腊。靠在**想打个瞌冲,脑袋却煞煞清,毫无睡意。眼见哥哥的婚姻已有了定,可自己呢?
冯令丁大学毕业并没有像传说中那样分配到外地,改革开放的国策使“文革”后这第一届大学毕业生成了抢手的人才。冯令丁作为品学兼优的学生干部,又是有着六、七年党龄的年轻老党员,被选拔进了政府机关,当上了团区委副书记,可谓前途无量啊。
丁丁哥哥虽然从大学宿舍搬回了守宫,可是许飞红愈发地见不到他人影了。菜场开张时间太早,许飞红每日天不亮就得出家门;而冯令丁在区团委的工作又是没日没夜不计时间的,经常弄到夜半人静方才回来;加之小菜场实行的是轮休制,许飞红的休息日跟冯令丁几乎碰不到一块。唯一能够让许飞红感触到丁丁哥哥气息的便是半夜里从敞廊传来的那“阔嚓”一记脚踏车撑脚架的声音。但凡听到那个声音响过,许飞红方可踏实入梦。有时候她实在撑不住先行睡着了,梦中也会被那个声音惊醒,回味一番,再睡。
其实,倘若许飞红还是当年的小茧子,听到那勾人心魄的“阔嚓”声,她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冲到敞廊上拽住丁丁哥哥,把心里的思念统统倒给他听,也许,她还有机会把幸福拽回到自己手里。可是许飞红已经不是当年的小茧子了,人大了,心也重了,顾虑也多了,勇气也没有了。丁丁哥哥仿佛是站要渺渺银河那一岸的牛郎,可望而不可及。又有谁可为她架起鹊桥呢?
面孔上痒叽叽的,小虫咬似的。许飞红抬手一捋,竟是满掌泪水。
许飞红心底有一道永远难以愈合的伤口,她把它严严实实地隐藏着,独自暗暗呻吟。
是前年的除夕,雨夹雪的阴霾天气,下午三点靠过,天就昏暗起来,小菜场也提前收了摊,让职工们早点回家端整年夜饭。许飞红年年评上先进,自然是要最后一个离开菜场的。平素沸沸扬扬的盈虚街这一刻显得格外安静,沿街面骈肩累迹的小店都早早打了烊;拎着大包小包年货的路人,也是行色匆匆。偶有零星爆竹在哪条夹弄里响起,天空依然飘着粗盐似的雪霰,扑在脸上麻辣辣的,落在地上却瞬息化成了水。街面上泥泞不堪,许飞红拖着不合脚的胶鞋小心翼翼挪步,溅起的泥浆水把裤脚管都濡湿了。她不急着回家,母亲这一刻正在哪户东家灶头上忙别人家的年夜饭呢。心里虽有些空落落的,多少年下来却也习惯了。
拐进盈虚坊,路面稍微清爽了些。一路行去,家家户户后门灶头间亮着暖融融的灯,传出咕嘟咕嘟,欻拉欻拉的煮炒煎炸的声响,倒也是另一番的热闹。许飞红却从这番热闹中捕捉到一个令她耳热心跳的声音,“赤浪浪,赤浪浪”,是脚踏车绞练挤轧的声音,是丁丁哥哥那部永久十八吋锰钢脚踏车行驶的声音!许飞红本能地扭回头,黄灿灿的路灯光环里,冯令丁骑着脚踏车正驶进盈虚坊大牌楼门。他围着深紫红格子羊毛围巾,却没戴帽子,头发跟雪霰搅在一起飞舞。他方正的面庞冻得通红,眼乌珠却神采奕奕地晶亮着。许飞红从来没见他这般地精神振奋而愈显英气逼人,心怦怦跳着,立定了迎候着他。却忽然看见他的脚踏车书包架上还坐着一个人,一个轻盈而俏丽的女人!恍惚间许飞红觉得车后的女人便是自己,不由得**地喊了句:“丁丁哥哥!”声音出唇先唤醒了自己,慌乱中侧身避进夹弄的暗僻处。
冯令丁是听到有人唤他的,脑袋左顾右盼地寻找声音来源,一时没控住车龙头,叭嗒,连车带人地摔倒了。坐在车后的姑娘被压在后轮盘下,哎哟哎哟直叫。冯令丁跳起来去扶那姑娘,急切地问道:“摔哪里啦?痛吧?要紧吧?要不要去医院啊?”
姑娘便格格格地笑起来,道:“丁丁哥哥,我是吓吓你的。哪里有那么娇贵?就是裤子搞脏了。”
冯令丁勾起食指刮了一下那姑娘小巧的鼻子,动作中透露出的怜爱是显而易见的。又扶起脚踏车,捏了捏煞车,还灵活。便道:“刚才好像听到有人喊我,一分神,就摔倒了。”
那姑娘又笑起来,道:“是我在心里喊你呀,丁丁哥哥,丁丁哥哥,丁丁哥哥……”甜甜脆脆的呼唤像清凌凌的泉水流淌开来。
冯令丁拍了拍书包架,道:“快坐上来吧,疯丫头!”
姑娘扭了扭裹着棉猴仍是苗条的身子,道:“路滑,我们走走吧。”
于是冯令丁推着脚踏车,那姑娘竟肆无忌惮地挽住他的胳膊,两人有说有笑地朝弄堂深处走去。
他们经过许飞红藏身的夹弄时,借着人家后窗口透出的灯光,许飞红看清了那个姑娘的面孔——像极了常天竹,又比常天竹更明媚更鲜艳,她是常天葵!那一年,常天葵已经是上海第二医学院的大学生了。
多少个更漏清冷,辗转反复的夜晚,许飞红回想起那个令她椎心泣血的场景,心里自己安慰自己,冯令丁只是将常天葵当作了小妹妹,他们原本就是亲戚嘛!她晓得自己在骗自己,可她却宁愿躲藏在自己编织的谎言中。
许飞红似睡非睡地靠了一会,爬起来的时候头重脚轻,汗毛凛凛的。想是贪凉没关落地窗,毕竟还未入伏,受风感冒了。便到灶头间找了半块生姜,煮了杯姜水喝下去,出了身汗,仍去菜场上班。
快收摊时,便有水产摊头的老阿姨跑来找她道:“大组长,你赶紧回去看看,听讲你阿哥领了个小姑娘进盈虚坊了!”
许飞红怔了怔,各个摊头上关照了几句,匆匆赶回家去。恰好在下巽桥拐进支弄的拱门边与母亲劈头相遇。吴阿姨也是听别人家传话,讲儿子领了个女娃娃回家,连连叫苦,猜不出讨债鬼又要出什么花头,跟东家打了招呼,心急慌忙跑回来的。许飞红三言两语告诉母亲哥哥下午去杨树浦路看望他女朋友的事,吴阿姨心里已猜到了大半。两个人冲进房间,无人,落地窗敞开着。两个人又扑向花园,许兆红正在花园里跟一个五、六岁光景的小姑娘追逐玩耍。那小姑娘见有人来,转身躲到许兆红身后,只探出半只脑袋,眼珠子怯怯地看着她们。许兆红把她拖出来,道:“红果,爸爸路上怎么教你的?喊人呀!”那小姑娘便喊了:“奶奶,姑姑。”小嘴吧嗒着又道:“你们不会不要我吧?”
这一句便将吴阿姨的心肠说软了,上前一把抱起她,道:“乖乖,奶奶要你,奶奶宝贝乖乖。”
许飞红横了一眼哥哥,问道:“她妈妈呢?”
许兆红窝着脑袋闷了一歇,瓮声道:“人家去日本享荣华富贵去了。”
原来,许兆红的女友两年前便回到上海。虽然已有了孩子,她父母却坚决反对她跟许兆红再有任何往来,并且发动远远近近的亲眷朋友帮她另找对象。便有热心的老邻居帮她介绍了一位五十多岁的日本富商,说是丧偶,前妻留下一双儿女无人照顾,单聘礼就送了她家五万元人民币,还保证立即着手替她办理移民手续。她父母自然是一百个一万个情愿,操办酒席,风风光光将她嫁了出去。
许飞红愤愤道:“她是嫁人还是嫁铜钿呀?不见得连女儿都不要了?”
许兆红道:“她家里人讲,就是我今天不去,隔一段他们也要把红果送过来的……”
许飞红冷笑道:“这么便当?把个人往这里一丢就好啦?抚养费呢?没有抚养费,我们也好送回去的。”
那女孩儿勾住吴阿姨的头颈道:“奶奶,我不要穿花衣裳,我也不要吃巧克力,我不化钞票,不要把我送回去好吧?”
吴阿姨心痛地搂住她,抬手往许飞红背脊上拍了一掌,道:“姑姑瞎说八道,奶奶有钞票,奶奶给乖乖买花衣裳,奶奶给乖乖买巧克力。”
许兆红听母亲这般样子讲话,心才定下来,嗫嚅道:“妈,红果的户口簿我带过来了,还要烦你去求张阿姨帮帮忙……”
吴阿姨停停,只是深幽幽地吐出口气来。
看见乖巧懂事的孙女,吴阿姨自是欢喜,可要将红果的户口落进盈虚坊,却颇费了一番周折。国家户籍政策是规定儿女户口跟母亲走的,吴阿姨只好东托人西托人。也是上苍见怜,正好托到一户东家有亲戚认得杨树浦路那边派出所的户籍警,总算开出证明,言明女方自愿放弃监护权,这才将红果的户口转了过来。
有了户口,红果顺顺当当进了街道办的幼儿园,直接就插入大班。这幼儿园就开在坊内一座石库门的底层,幼儿园的老师都是熟悉的街坊邻居。红果是个小人精,很会鉴貌辨色,托儿所的阿姨个个喜欢她。
讲起来守宫底楼的客堂间算得宽势了,吴阿姨又悬了块布帘分作里外两间。吴阿姨盘算得蛮好,她带果果睡大床,边上搭张行军床让许飞红睡。只需再买张行军床搭在外半间给许兆红睡,不就舒齐了吗?偏偏许飞红嘟着个嘴横竖不乐意,睡在行军**,半夜里极力搁落不停地翻身。女儿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倒有二百多天要赶早班的,实在不能亏待了她。吴阿姨略略寻思,已有了主意,并不跟她挑明,却抽了个空,去房修队找陆马年商议。
到了礼拜天,许飞红收了早摊回家,却被家中热火朝天的景像惊呆了。落地玻璃窗大开着,敞廊上,有两个房修队的小青工正在砌砖基,陆马年带着许兆红窸划窸划刨木椽,墙角堆着木条落砖油毛毡,俨然一座建筑工地了。许飞红恼怒地喊道:“哥——你们发神经啦?”
陆马年一见许飞红,直起腰板,面红耳赤地戳在那里了。许兆红道:“小茧子,你不要出口伤人好吧?妈请陆马年相帮搭间房子,你要好好犒劳犒劳人家才对!”
许飞红心里又是佩服母亲会动脑筋,又是怨恨母亲不该去招惹陆马年,也是进退两难,好不容易撑出个笑脸,不看陆马年,只朝那两个砖瓦工道:“师傅,辛苦你们了,要我帮忙做点什么呀?”
那两个小青工笑道:“嫂子,你不用客气,陆哥的事体就是我们自己的事体!”
许飞红听了他们对她的称呼,又气又羞,团起眉头,眼珠子恶狠狠地盯住陆马年,想斥责他,当别人面又不晓得如何言词,憋在那里。
许兆红见状,忙解围道:“小茧子,这里你插不上手的。妈说,让你帮我们下面条,浇头她已做好了。”
许飞红暗忖,这口气只好先忍下了,总得让他把房子搭起来。收回目光,对兆红道:“哥,你随我过来一下。”便扭身转去厨房。
许兆红跟在她后屁股进了厨房,道:“你叫我干什么?陆马年要我做下手呢。”
许飞红道:“他们这样搭一间房子,要收多少钞票啊?”
许兆红笑道:“小茧子,还是你的面子大。陆马年听讲帮你搭间睡屋,死活不肯收钱。”
许飞红恨道:“明明是你女儿惹出的事体,偏偏拿我当出头的椽子!”
许兆红忙道:“哥说句玩笑话嘛。陆马年讲,木头啊油毛毡啊都是他们房修队替人修屋拆下的废料,丢了也是丢了;人工费他是坚决不肯收的,本来礼拜天他也是帮了这家帮那家,做活雷锋。帮别人家他从来不收钞票,怎么可以单收我家的工钱呢?你就不用操这个心了,面条烧得鲜一点就行。”
事情已经到了这般地步,许飞红也只得由他们调排了。私心里,她是真希望有自己单独的卧室,半夜里想想心事也惬意些。便用心地做了一锅咸菜肉丝面端出去,招呼陆马年和两个青工吃了。
陆马年确实手艺高强,化了两个礼拜天就在守宫的敞廊里搭起了一间木板小屋,依着敞廊一面的墙,一点不妨碍整座园子的景致。陆马年晓得这小屋是让许飞红做卧室的,竟还用木板拼拼凑凑做了张两尺宽的小床,床板刨得煞平,褥子一铺,比行军床安稳多了。
许飞红长到二十多岁,头一次有了单独的闺房,睡觉的感觉都不一样了。木床虽窄,却是足够她一个人伸展腰腿,翻身用不着顾忌会搅乱母亲的梦。睏痴梦懂中被冯令丁踢撑脚架的“阔答”声惊起,便坐到小窗前张望,却只有花影月影,风吟虫吟。窗外的园子卧在银灰的月色中,婴儿般地安宁恬适;而高出围墙的一圈树梢却是金黄色的,戴了皇冠似的。许飞红晓得那片黄澄澄的暖光是从三楼冯令丁的窗户中溢出来的,这盏灯每晚总要亮到午夜以后。丁丁哥哥在灯下做什么?看书?写文章?抑或跟自己一样,满腹心事地睡不着?
系春心情短柳丝长,隔花阴人远天涯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