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倪师太居住的那间旧损逼仄的后厢房,因其间日渐隆盛的香火,愈成了盈虚坊间的吉祥地,去的人愈是丝缕不断。天气愈来愈热,门窗是关不住了。索性敞开门户,相邻的支弄里都能闻到观音卧龙香熏人欲醉的气味。远远近近有龙华庙、玉佛寺,静安寺逐渐经钟又起、香火熏燃,听讲老城厢内修复了沉香庵,拟邀倪师太出任主持。倪师太斟酌再三,婉辞了,盈虚坊内还有几桩事让她放心不下呀。
自诩“逢人不说人间事,便是人间无事人”的倪师太,这日却语出惊人,道:“盈虚倚伏,去来不可常;盈缩卷舒,与时变化。终则有始也!”这话在坊间传播几日,终有稍通文墨者解出其意:“倪师太是对盈虚坊的前景作预示呀。满亏互相倚伏,得失终难长久,进退与时变化。旧的结束了,新的即将开始了。众人皆有所悟,月晕而风,础润而雨。盈虚坊近几年,年年月月有新鲜事发生,家家户户多少都在变动。不过,最能够牵动坊间众人情绪的当属常家常先生的昭雪平反了。
自恢复高考以来,沪上各大专院校各专业院系正逐步健全完善,有威望有资质的教授名师便成了抢手的稀缺资源。于是有关部门下文为常衡步恢复名誉,同济大学土木建筑系马上聘他为系主任。常衡步终于可以扬眉吐气地登上神圣讲坛,一展他的胸怀大志了。大学人事部联手市统战部及侨办成立专项小组为常衡步落实政策,补发了工资,归还了当年抄家时抄走的部分实物,却在住房问题上碰到棘手的难题。有关方面让常衡步看了多处住房,其间不乏中心地段高级公寓,却被他一一谢绝了。常衡步发出话来,他不会迁出盈虚坊,他只想搬回他的恒墅。工作小组非常为难,恒墅早已成了七十二家房客,且被逐年搭建的简屋危房包围淹埋,要想完璧归赵,前景不容乐观。工作小组费尽口舌,多方斡旋,顽石一块终于有了松动。却是住在恒墅二楼向南正间的黄荣发率先搬了出去。
“文革”结束后,黄荣发离开学校回到工厂里。调查下来,四人邦统治时期他在学校当工宣队,并无甚明显劣迹,厂里却又没有适当的工作岗位来安排他。正巧,市里房地局基建处到基层调人,厂里便将他推荐上去了。人生穷达谁能料到?黄荣发自己都惊讶自己何时修来的这等福份?调到机关没几年,便从副科升至正科,并且分到一处两室户的住房。虽讲不是花园洋房,却是独门独户,煤卫齐全。黄荣发搬场的时候,机关里派了部五吨大卡车来帮他拉家俱。黄荣发与左右邻舍一一道别,手舞足蹈地向大家形容他新居的阔绰,柿饼脸上飘扬着遂心如意的笑容。
黄荣发搬走之后,工作小组便集中力量动员恒墅二楼另外两户人家迁出,为他们寻觅合适的房源,政策上也给予了很大的优惠。几经周折,恒墅整个二楼都腾空了。工作小组便与常衡步商量,让他们一家先搬回恒墅。底层与三楼以及花园中临时建起的平房中的人家,容他们慢慢再做工作。常衡步从来不是那种得志便猖狂的性格,能够搬回恒墅,他已经是千谢万谢了。常家无人手,天竹派不上用场,天葵又住在学校,于是单位后勤部门派了两个工人来帮常衡步搬家。两个工人赶到盈虚坊,却一点都插不上手。原来里委会来了一拨人,隔壁邻舍那日有空闲的人都来了。只半天功夫,大家欢欢喜喜帮常衡步把个家搬成了。
常衡步请房修队将楼道里横一道竖一道的隔断统统打掉,走廊又恢复上早前的宽敞。被封闭的阳台也拆去围墙,让它依然盛满阳光。向南最大的一间屋子做了常衡步的书房兼会客厅,他的卧室却放在向北的储物间里。天竹天葵的绣阁仍是那间带半圆阳台的优雅小屋,空出了东西向的一间房间,常衡步心里却另有盘算。
是一个秋色斑斓的傍晚,夕照似锦。盈虚坊旧日的主人常衡步伴着一位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走进盈虚坊大牌楼门,妇人手上还牵着一个七八岁光景的小姑娘,常衡步胡须刮得精光,灰白了的头发梳得丝缕不乱,穿了一身从箱底翻出的烟灰毛哔叽西装,足蹬灰白两节头小牛皮鞋,腰也直了,头也昂起来了,步履稳稳当当,不急不缓,又一付从前常家小开的派头了。那妇人的装束却极普通,普通得让人过目之后记不得她穿的什么样的衣裳,只记住了她通身由骨子里散发出的娴稚高简的气度。那小姑娘却是衣着考究,红蓝格薄呢连衣裙,外罩粉红羊毛衫,雪白的连裤袜配一双带铜扣搭绊的黑皮鞋,还梳了一个活泼可爱的“纯子头”。那年正热播日本电视连续剧《排球女将》,主人公小鹿纯子的形象深入人心。
这一行三人刚进盈虚坊便吸引了所有公众的目光,先是电话间的跷脚单根惊骇得从窗口扑出大半个身子,喊了句:“常先生——”便出不了声了,噎在喉咙口的那句话是:“莫非常师母返魂重生啦?”
常衡步看着单根骇异惊惶的模样,因与单根素来交心,便停下了,笑道:“单根,亏你还称是盈虚坊的活词典呢,不认得啦?她是天竹天葵的小姨娘,这个就是蝘蜓呀。”
单根一股气从喉咙口喷出,又响又长地“噢——”了一声。当年,常师母惨死,常先生一时上痛失主张,所有后事便由单根帮着小姨娘操办处理的嘛。单根抬起蒲扇样的巴掌拍拍脑门心,道:“惭愧惭愧,脑筋一年不如一年了。”随即招呼道:“小姨娘,长久不见了,你还是清秋素菊原个样,才叫我不敢认了!”
小姨娘淡淡一笑,道:“单根你真是变了呢,变得愈发精神了,面孔也红润得多了。
单根轰然笑起来道:“大家都托邓小平的福。你看常先生,真像到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中走了一遭。还有小蝘蜓,蜡烛包抱出盈虚坊的,怎么就长成这样端端正正的姑娘了!”
小姨娘就朝蝘蜓道:“喊人呀,叫单公公好了。”
小蝘蜓有点不情愿地喉咙口咕哝了一声。单根慌忙到衣兜里去摸,摸出两张皱巴巴的钞票塞给她。小蝘蜓两只手背到身后,不接。还是常衡步道:“单公公是自家人,你拿着吧。以后记得孝敬公公就是了,”这才收下。
常天竹私生女蝘蜓重返盈虚坊的消息不胫而走,没过一个时辰便传遍了整座盈虚坊。坊间人并没有多少负面闲话,多的是感慨和欣慰。因当初蝘蜓被小姨娘抱出盈虚坊,坊间人都觉得失了面子。常蝘蜓虽然身份特殊,毕竟是盈虚坊的后代啊。连着几天,去恒墅二楼探望问候的街坊邻居络绎不绝,多少都带着礼品,吃的穿的,量数不等,都是一片心意。
小姨娘带着蝘蜓就住在东西向的客室里,朝向虽有些偏,房间却四方正气,经小姨娘的手一布置,整洁简约却不失雅致。众人都道:“小姨娘一双手跟她阿姐一样地巧,心肠也跟她阿姐一样地善,模样也跟她阿姐一样的周正。”这几句是当着常家人的面反反复复讲的,还有一些话是背着常家人唧唧咕咕议论的,都在揣度常先生恐怕要续弦了,对象应该就是这位周正善良巧慧的小姨娘。有人推测道:“小姨娘总不嫁人,一直跟着姐姐姐夫过日子,说不定跟常先生早就暗渡陈仓了呢。”马上有人驳斥这种讲法,道:“谁讲小姨娘不嫁人?小姨娘当年嫁得比她姐姐还风光,是国民党的一个年轻有为的大校师长,1949随部队撤离大陆去了台湾,三十多年无音讯,生生地守了活寡呀。”总之,坊间绝大多数人都觉得常师母作古已十余载,常先生是该续弦了。而小姨子作了姐夫的填房,这也是自古就有的事,譬如风流千载的大词人苏东坡,一面悼念亡妻,咏叹着“十年生死雨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一面就续娶了亡妻的表妹。所以常先生续娶小姨娘,也可算是天作之合了。有几个热心肠的邻居遇着常衡步,忍不住问道:“常先生何时请我们吃喜糖呀?操办婚事,若用得了我们,尽管开口好了。”常衡步却王顾左右而言他,道:“天葵还在念书,医学院要读五年才毕业,等她毕业后方可谈论婚嫁。谢谢大家了,到时候一定会请大家吃喜糖的。”近两年,常天葵与守宫冯公子冯令丁总是成双作对出入盈虚坊,众人也看在眼里。虽说冯常两家名义上是表亲,坊间人人都清爽,除了冯畹丁,其他人之间是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因此也是一致看好这对年轻人。常衡步如此应对,问话人无法再追问其它,也只好顺水推舟,嗬嗬嗬笑着附合了。
却不管坊间议论如何风起云涌,常家人终于能有条不紊地过起了太平日子。常衡步教书育人,常天葵勤奋攻读,把一个家全部托付给了小姨娘。小姨娘握筹布画,把个家打点得妥妥贴贴。那年小蝘蜓已到了上学的年纪,顺理成章进了盈虚坊小学念书。小姨娘依旧雇佣吴阿姨买小菜烧夜饭,自己腾出手来悉心照料常天竹。天气晴好的下午,小姨娘会牵着常天竹的手到弄堂里散步,到古银杏树下孵孵太阳。众人都看在眼里,常天竹的衣着干净了,头发整齐了,面颊稍显红润,神情虽还是木然,却已不再狂躁焦灼。令人频频叹道:毕竟有娘的孩子才是宝啊。
小姨娘重返盈虚坊,得益者还有吴阿姨。不用再操心常天竹的病情,吴阿姨肩头心头顿时放松许多。小姨娘付的薪水比弄堂里的常规略高出一筹,并且还将前几年欠着吴阿姨的薪水一并付清。吴阿姨先是不肯收,当初讲好是义务给常家帮忙的呀。小姨娘却道:“当年你吴阿姨缓急相助是你的仁义,如今我欠债还钱是我的诚信。吴阿姨若不肯收下欠款,便是陷我常家于背信弃义的地步,那我也不敢再用你做生活了。”这么一讲,吴阿姨才千谢万谢地收下了那笔钱。
许红果这年秋天也进了盈虚坊小学念书,合巧跟常蝘蜓分在一个班级。小学校虽然就在盈虚街上,也要过两条横马路。吴阿姨领着两个小姑娘走了几天,随后便由她们相伴着上下学了。两个小姑娘早晨手拉着手走出盈虚坊,傍晚手拉着手走进盈虚坊,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她们放学的时候,正是吴阿姨去恒墅替常家烧夜饭的钟点,许红果就跟着常蝘蜓回恒墅,两个人一起做作业,玩游戏棒,看小人书。吴阿姨做好夜饭,要领许红果回家,常蝘蜓哪里肯放?小姨娘就要许红果留在恒墅跟常蝘蜓一道吃夜饭。吴阿姨意不过去,小姨娘就道:“有你们红果在,蝘蜓不挑食,饭也吃得多。吴阿姨,我是求你帮忙呀。”于是,许红果一星期倒有六天留在恒墅吃夜饭了。
小学校里中饭都由学生家里自带,饭和菜一起放在钢中饭盒里,盒盖上贴一块胶布,写上学生的姓名和所在年级班级。学校厨房备有大蒸笼为大家热饭。吴阿姨替常家做好夜饭,顺手就替常蝘蜓准备好第二天的中饭。小姨娘翻架橱又找出一只钢中饭盒,往吴阿姨跟前一放,道:“把红果的中饭也一起盛好,省得你回去还要另做。”吴阿姨想想,便道:“小姨娘,我看这样也好,我们红果的伙食索性包在你家了,你每个月从我工资里把饭钱扣掉。”小姨娘面孔一板,道:“我家又不是食堂,不给人包饭的。红果就像我外孙女一样,哪有外孙女吃几口饭还要收饭钱的?”吴阿姨晓得拗不过小姨娘的,心里记着,日后有机会报答的。
常蝘蜓虽然长许红果几个月,却身子单薄瘦弱,性格怯懦胆小。学校里有些顽劣的孩子欺侮她,反倒是许红果每每为她撑腰,与人理论,或者告诉老师。许红果身体壮实,敢说敢为,倒像是蝘蜓的姐姐了。常家人看在眼里,愈发地善待红果,若替蝘蜓添置新衣,必定同式同样地为红果也置一套。吴阿姨感激不尽,念“阿弥陀佛”时都要为常家添柱香。
却有一日傍晚,吴阿姨去恒墅做生活,小姨娘焦急地告诉她,蝘蜓与红果还没有到家,平素这时候早该回来了。又犹豫地问道:“红果会不会带蝘蜓到守宫花园里去玩了?”吴阿姨一想,完全有这种可能。只因恒墅的花园被早些年陆续搭建的简房棚屋蚕食殆尽。虽说政策早已下达,可要将住在园中的十几户人家全部清出,真比登天还难,就一直这么拖着。蝘蜓初进盈虚坊时,小姨娘带她去守宫拜见冯景初李凝眉,按辈份蝘蜓要喊他们姑爷爷姑婆婆。那一日,红果带着蝘蜓在守宫的园子里玩了半天。日后,小姨娘因晓得李凝眉心底里是不认常家这门亲戚的,故而就不准蝘蜓再去守宫。蝘蜓每每听红果说起园子里的花花草草虫儿蝶儿的,总是羡慕不已。这么一想,吴阿姨掉头就奔守宫而去。隆冬季节,守宫的园子里花木凋败草虫奄寂,哪有两个小姑娘的影儿?吴阿姨骂自己急糊涂了,这种天气小姑娘哪里会到园子里玩?转身又回恒墅,仍不见蝘蜓红果回家。小姨娘急得在屋里打圈圈,常天竹好像感应到什么不祥,哇哩哇啦地又哭又闹。吴阿姨连忙给天竹服镇静药,又要安慰小姨娘,自己心里也慌得不成,大冬天倒弄出一身急汗。
忽然就有街坊邻居来传信了,说是红果和蝘蜓两个小姑娘在学校把盈虚街口私人饭馆“好吉祥”老板的儿子脑袋敲开了花,此刻“好吉祥”老板和学校老师押着红果蝘蜓进了盈虚坊,已拐上下巽桥啦!吴阿姨脑袋轰地一响,多年前兆红被抓走的情景又闪现在眼前。小姨娘反倒镇静下来,道:“我们家小姑娘哪有这个胆量?走,去看了再说!”便拖着吴阿姨出了门,沿下巽桥迎过去。
这时暮色已浓,昏黄的路灯在寒风中瑟瑟抖动,愈发晦明不定。她两人急匆匆刚走过两条横弄口,但见迎面团糊糊冲过来一群人,当首的正是横腰阔脸的“好吉祥”老板。隔着丈把远,他便戳出肥硕的食指吼道:“你们恒墅还算是有铜钱有教养人家啊?怎么教养小囡的?跑出来的小娘**这点年纪就跟雌老虎一样了!”
吴阿姨一眼看到红果和蝘蜓,来不及回应,先下手将两个小姑娘拖过来,护在自己臂弯里了。小姨娘平平静静仰面迎着那根红肉肠般的手指,稳笃笃道:“这位师傅,有话慢慢讲,不要骂粗话嘛!”
“好吉祥”老板手一挥,道:“你是这两个小娘**的什么人?”
小姨娘道:“我是孩子的姨婆。我再提醒你一句,出口清爽点!”
老板冷笑道:“什么一婆两婆的,叫小娘**的亲爹亲娘出来说话。”
小姨娘肩膀在抖,依然忍住气道:“孩子的母亲身体不好,我可以全权代表她。不过,你嘴巴再要不清不爽,什么都免谈。吴阿姨,走,我们回家!”
那老板急了,竟伸手揪住上姨娘薄血血的肩膀,喝道:“谁敢走?我也叫他脑袋开花!”
围观的人群喧腾起来,都是盈虚坊里的老街坊,纷纷斥责那老板。君子动口不动手,发什么野疯啊?一张嘴巴就喷粪,好好用马桶划丝刷刷它了!到底不是盈虚坊间人,一点文明礼貌也不懂!赚了点钞票有什么稀奇?人家常家从前钞票好好比你多不晓得多少了,从来也没像你这样耀武扬威的……
众怒难犯,“好吉祥”老板气焰灭下去不少,悄悄松开了小姨娘。却仍嘴硬道:“不成你们盈虚坊人打了人还有理啊?”说着从身后拖出一个小男孩,点着他的额头道:“大家看看,这两个小娘……小姑娘落手凶不凶?敲人还专拣要害部位敲。我儿子脑子往后要出了毛病谁负责?”
小姨娘弯下腰凑近那个男孩看了看,道:“还好,脑袋没有开花嘛,有点乌青块,煮只鸡蛋,轻轻揉一揉就好了。”
老板喉咙又能粗了起来,道:“你讲得倒轻巧,没那么便当。刚才肿得像高脚馒头一样呢。不相信,问他们老师。钱老师,钱老师,你要说句公道话啊!”
钱老师是个清清秀秀的短发姑娘,才从师范学院毕业不久,哪里见过这种阵势?方才缩在人群中不响,此刻满脸涨得通红,垂着眼皮道:“已经放学了,我是在办公室里被同学叫到校门口的,他们已经吵成一团了……”
许红果突然从吴阿姨臂弯里弹出来,格蹦生脆道:“钱老师,是石开远先骂人的,他骂常蝘蜓花痴,骂我劳改犯,我就用铅笔盒子敲了他一下,根本没有出血,也没有高脚馒头!”
众人都被小红果的侠义肝胆逗乐了,又是一片喧腾。“好吉祥”石老板急了,再次出手,捉住红果的手臂,气急败坏道:“好,凶手招认了吧?不是我瞎讲吧?不管打成怎么样,她总归是打人了吧?”红果却是拼命挣扎,还抬起小脚踹他笔挺的裤子。吴阿姨心痛地喊道:“松手啊,能长能大的人欺侮一个小姑娘算什么本事?红果,你不要动,要吃亏的。”边喊边要冲上去,被小姨娘拖住了。
这时人群外响起汽车喇叭的呜叫,一辆黑色的轿车被堵在半道上了。人群中有人认出来,便道:“是守宫冯先生的车。”车门开了,却从车肚子里钻出冯景初和常衡步两个人。原来华东建筑设计院与同济大学土木建筑系共同在做一个民间建筑的科研项目,双方派出的项目领头人正是冯景初与常衡步。于是冯景初步三日两头派车把常衡步接到设计院来商议研讨,下了班又一起回盈虚坊。人们一见这两个人,都松了口气,并且主动让出了一条通道,让他们走到圈内。
冯景初一看石老板还抓着红果的手,便道:“放开手!有理说理,动手总是错的,何况她还是个孩子!”
冯先生语音不高,声音里却透出一股威严。石老板不由得松了手,嘀咕道:“动手总是错吧?她小孩子动手就对了?”
小姨娘已经简单地跟常衡步讲了事体的经过。常衡步捧住石老板儿子的头仔仔细细地看了一圈,当即从兜里摸出一百元整票递给石老板,道:“现在检伤最要紧,你马上带儿子到医院看医生。倘若检出有伤,一切后果由我们负责。倘若没什么要紧,小孩子吵架总归有的,大家负责教育好自己的孩子。石老板,你看呢?”
石老板不是盈虚街土生土长的人,是租了盈虚街的店面开饭店的,不清楚常衡步在盈虚坊内的权威地位,还有点不依不饶的样子。人群再一次轰动起来:常先生都这样说了,你还不肯收篷落帆啊?给你扶梯你不走,当心摔个嘴啃泥!石老板方才领教了盈虚坊间的人心所向,只好收场,搧了他儿子后脑勺一掌,骂道:“小浮尸,以后少给我惹麻烦!”这一场风波方才停歇。夜空中已是冷月横斜,寒星闪烁,不晓得谁喊了声“回家吃热饭热汤去啰!”于是都散了。
自此,吴阿姨逢人便道常家的女子,替常家做生活也愈发地上心。一日,小姨娘也是随口道:“吴阿姨,明朝要有活鲫鱼,买两条来汆汤,给天竹补补脑子。老古闲话,活鲫鱼脑可抵三钱参呢。”吴阿姨满口应承。小茧子最近刚刚把菜场的水产摊头承包下来,要两条活鲫鱼还不是探囊取物?
那一年,盈虚街上接二连三开出了几爿个体户餐馆、裁缝铺、美发店等,许飞红敏感到大好机遇已到,心里早就跃跃欲试。只是母亲听讲她要辞去公职,仍是前耽虎后怕狼的顾虑重重。正值小菜场实行分摊承包,许飞红便头一个站出来承包了水产摊位。水产摊是她的老根据地,业务熟悉,客户又多。她只挑了从前水产摊头的老阿姐和蔡阿姨做帮手,仅租下沿街面人家天井搭出来的一个门面做店铺。实际上,这个门面主要用来存放一些水产加工产品和腌制品,人行道和马路才是她们真正的店铺。看人挑担不吃力,许飞红自己做了“老板”,方知赚钞票不容易。水产品最讲究新鲜度,买家恨不得条条鱼只只虾都鲜蹦乱跳才好。许飞红把配货的两个小工辞了,每天天不亮,自己踏黄鱼车到十六铺外威瓜街水产交易市场挑货,即保证了质量,又节约了成本,只是人愈发辛苦了。帮公家卖鱼时,到了下午五点光景法定下班的时间,她们也匆匆匆忙忙要收摊了。现在是为自己赚钞票,拉来的货不卖光,她们是不舍得收摊的。愈是这种时候,下班的人川流不息,她们愈是要提起精神做生意。给死样怪气的鱼吓换上新鲜的水,搅得它们扑腾起来,拔直喉咙喊:“新鲜的大花鲢,乌鲫鱼,河吓只只会跳的呐!”有时候,她们的生意要做到晚上七、八点钟,一般人家夜饭都吃过了,才能收摊。真正是顶着星星出门,踏着月光回家啊!
这一日许飞红落班回家,兆红和红果已经吃过晚饭,揭罩里给她留着半碗蓬蒿菜,菜碗边还有两块油滋隔腻的红烧肉,许飞红一看就倒了胃口,推说头痛,吃不下饭,便跑到敞廊小屋里,闷头就睡。待吴阿姨做完全部生活回来,已经靠过九点了。看到揭罩中的剩小菜,晓得女儿又没有吃晚饭。自打儿子和孙女回来,家中吃口多了两张,吴阿姨东家西家带点剩小菜回来哪里够呢?只好早上多买点小菜,兆红下班得早,就让兆红炒菜烧饭。兆红在劳改农场时学过几个月烹饪,男人家做事总归粗针大麻线,烧出小菜也只能是有个咸味就不错了。吴阿姨忖忖也是自己把女儿嘴巴养刁了的,便撑起疲乏的身子,去厨房下了碗葱油面,煎了两只荷包蛋,硬拖着飞红起来,看着她热腾腾地把面吃了下去。荷包蛋许飞红只吃了一只,另一只就好了小红果。
许飞红掼下面碗就要去敞廊,吴阿姨连忙道:“小茧子,妈明朝要买两条活鲫鱼,你早点帮我留出来,记牢啦?”吴阿姨开始是反对女儿承包水产摊头的,待许飞红承包下来后,她也觉得女儿这一步是走对了。别的不讲,现在她托女儿留着好鱼好虾,女儿一般没有不应承的。
许飞红鼻腔里“嗯”了声,勾了脑袋往外走。吴阿姨又追着关照了句:“鱼先养在水里,不要弄得像你一样搭头耷脑的样子,小姨娘要趁新鲜汆汤给常天竹补元气的。”许飞红没有出声,经直走进她的小屋睡觉去了。吴阿姨习惯了女儿时而乖戾蛮横的脾气,由得她去。掐指算算她也没有几个钟头好睡的了。
次日拂晓,盈虚坊大多人正香梦沉酣之际,许飞红照例和老阿姐一起踩着黄鱼车去外威瓜街拉鱼虾了。过了立冬,清早的风吹上来小刀片似地侵人,可许飞红拖着一车鲜鱼活虾回来,却出了一身的汗,把衬里的棉毛衫都濡湿了。蔡阿姨喜形于色地迎上来告诉她们,方才又有两家饭店来订鱼虾,加上隔日预定好了的两家饭店,今朝恐怕就没有余货给散客了。老阿姐听了,欢喜道:“看起来今朝总算能早点落班了,我儿子刚巧过8岁生日,我也好陪他吹蜡烛切蛋糕了。”许飞红自然也是欢喜的。自承包水产摊位以来,她就着意开拓饭店的生意。像她这样模样俊俏,口舌伶俐,买卖又公平仁道,很快打开了局面,陆续与几家饭店签订了长期供货协议。许飞红心里还有更远大的目标,她正托人多方斡旋,跟沪上知名宾馆打通关节。若能成为大宾馆的固定供货商,那她的生意可就做大了呢!
这时她们摊位跟前已围拢不少买鱼虾的顾客,大多是街上的熟客,听得讲鱼虾都被饭店包了去,便七嘴八舌鼓噪起来,好话脏话,什么言词都有。
“卖鱼西施,你不要做了吴王的妃子,就忘了越国老百姓呀!”
“小茧子,多少年来我一直在你手上买鱼的,你是晓得的,我们家几张嘴巴刁得很,肉星子不碰,独要吃河鲜的呀。”
“真叫做世事如棋局局新,人情似纸张张薄。许老板,都是一条街上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你就这样辣手辣脚呀?”
“所以讲慈不掌兵,义不掌财,女人当了老板,比男人还凶!”
…………
许飞红毕竟在小菜场混了这么些年头,脸皮早就千锤百炼得刀枪不入了。好话当补品吃,坏话一阵风吹过算数,而且还能撑住一张不卑不亢的笑脸。定定心心等众人发泄得差不多了,方道:“大家不要吵也不要恼,因为辣猛头里窜出两家饭店定货,把我们也搞得落乱三千了,明朝我们争取多进些鲜货,一定满足大家的需求。其实我们这里的鳗鱼鲞鱿鱼干质量都不错的,大家可以买一些回去尝尝看。鱿鱼干不会发的话,我们免费为大家发好了再送上门去。切丝炒芹菜,切块炖红烧肉,可以翻许多花样经呢。”
许飞红这么一番话讲出来,再想闹的人也闹不起来了,也有许多人真就买了鱼鲞鱼干。即平息了风波,又推销了陈货,老阿姐和蔡阿姨不得不佩服许飞红的魄力和魅力,道:“叫作是你许飞红发话了呀,否则谁压得住那阵势?”许飞红只笑笑,就开始打秤分鱼分虾,准备一一送往各家饭店。
吴阿姨偏偏凑在这一刻到鱼摊头上来了。她已在菜场里里外外兜了一圈,买好了其它小菜,想着顺便把鱼带走的。看到她们三个正合力往黄鱼车上抬腰盆,便将两只菜篮子往地上一放,赶上前相帮托把力。许飞红十分上心留住饭店的生意,给饭店送的鱼虾都活腾腾地养在水里,连带腰盆一道运过去。
吴阿姨相帮将三、四只腰盆交错摞得稳稳当当了,才笑道:“小茧子,给我留的鲫鱼呢?不用剖膛了,我拿回去,临下锅前再宰。”
这三个人一时都没吱声。老阿姐蔡阿姨相互看看,随即两人四目同时对准了许飞红:老板你没有交待呀!
许飞红肚皮里一阵打鼓,她真的把母亲的嘱咐忘得干干净净了。沉吟片刻,便将母亲拉至一旁,道:“妈,求你不要忙中添乱了好吧?今朝来了四家饭店要鲜活鱼,我真恨不得把自己也变成一条乌鲫鱼了呢?哪里还匀兑得出一根鱼剌呀!”
吴阿姨稍显为难道:“我是一口应了小姨娘的,都讲鲫鱼汤补脑子……”
许飞红冷笑道:“鲫鱼汤要能治得了神经病,人家精神病医院好打烊了!常天竹已经病了这么多年,早一天喝鲫鱼汤不见得会好,晚一天喝鲫鱼汤不见得会出人命!”
蔡阿姨跑过来巴结道:“老板,我跟老阿姐盘算过了,从腰盆里捞出一两条河鲫鱼不碍事,饭店里的大秤称不出这丁点份量的。”
许飞红没好气斥道:“蔡阿姨你跟我做生活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你不晓得我们做生意最忌讳短斤缺两吗?大秤称不出,我们良心上意得过去啊?你要这样子投机取巧,我是不敢留你做生活了。”
蔡阿姨吐了吐舌头,不再出声了。
吴阿姨当然晓得女儿的气是冲自己来的,想说什么,看看旁边蔡阿姨老阿姐还等着去饭店送鱼,不好耽搁了人家的生活,便道:“算了算了,小祖宗,两条鱼的事体,哪里到出来这么多大道理。就当我啥事体没讲过好吧?”说罢,尴尴尬尬别转身走开了。
许飞红狠狠地瞪了眼蔡阿姨,一抬腿跨上黄鱼车,蔡阿姨和老阿姐连忙左右两边扶着,三人赶着去饭店送鱼了。
这天夜里,吴阿姨做完生活回家,兆红独自坐在电视机前看“哑巴”电视。去年,楼上冯家买了24吋的彩色电视机,就把早先那只12吋的黑白电视机送给了吴阿姨。吴阿姨和女儿都没有心思看电视,只有儿子有那闲趣。兆红为了不妨碍红果的睡眠,看电视每每把音响调到无声。吴阿姨撩起布帘张一眼,小红果钻在被窝里睡得正酣,轻悠悠的鼾声微风般扬起。吴阿姨放下布帘,嘴角止不住溢出笑纹。她十分满足眼下这样的情景,虽然房间里还是没有一件象样的家俱,虽然还是粗茶淡饭旧衣布衫,可是一家人定定心心和和睦睦地过日子,她吴秀英还企求什么呢?
吴阿姨压低了声音问儿子:“小茧子呢?”
兆红目不转睛地盯牢电视,只抬手指了指敞廊。电视里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足球比赛,因为屏幕小,吴阿姨只看见一群黄豆大小的人从这头涌到那头,又从那头涌到这头。儿子这么痴迷地看着这群人涌来涌去有什么意思?
吴阿姨笑着摇摇头,转身去敞廊小屋。早上因替常家买鱼的事跟女儿有点纠葛,她心里一直有点放不下。不是放不下女儿对自己的态度,也不是放不下没有兑现对常家小姨娘的承诺。她晓得女儿是故意为难常家的,女儿记恨常家,是因为现在盈虚坊满世界都在传冯家公子与常家二闺女谈朋友的事。女儿从小就对丁丁哥哥好,至今仍对丁丁哥哥一往情深,这才是让她牵肠挂肚放不下的事呀!小茧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不想想人家冯家是何等人家?冯令丁能看上自己奶妈的女儿吗?吴阿姨不得不承认,冯令丁与常天葵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壁人儿。小茧子若硬要在他们中间横插一脚,只会自取其辱,被人笑话。吴阿姨心里前前后后里里外外盘恒了一遭,下决心早点跟女儿明当明讲清楚,断了她无望的念头,免得日后生出什么难堪的事体来。
吴阿姨推开通园子的落地窗,却冯令丁正推着脚踏车从后门绕进敞廊。冯令丁也看见了她,亲亲热热唤了声:“吴阿姨,这么晚还没有休息啊?”
园子里有风,吴阿姨不由得耸起肩胛缩了缩头颈,笑道:“你也才下班嘛。听讲你又升官了。你出息了,吴阿姨脸上也添光呀。”
冯令丁道:“不是升官,只是从团区委调到区建委工作。”边说着边将脚踏车“阔嚓”一记靠墙停好,又道:“吴阿姨,天冷,你要多穿点衣服。年纪大了,要注意保养身体,不要太劳累了。我去跟我妈讲一声,以后饭碗留着我下班回来洗好了。”
吴阿姨心里热呼呼的,心想:这样懂事的孩子,模样又好,心肠又好,要是真做了我的女婿,那我下半辈子还想什么?只一瞬间,连忙掐断思绪,暗暗骂自己:老昏头了,痴心梦想!慌道:“小弟弟千万不可跟李同志去讲呀,洗几只饭碗又不吃力的,这点事体我都做不了,我不成了废物啦?小弟弟你是要替国家做大事的,怎么可以让你去做下人做的事体呢?就是李同志愿意,我也不愿意呀。”
冯令丁道:“吴阿姨,现在文明社会,哪有什么上人下人之分?我们只是分工不同,互相帮助嘛。”
吴阿姨愈是心里舒坦,笑道:“小弟弟到底是读书人,讲出话来入情入理。”耳畔忽然搜索到小屋里有窸粒索落的动静,料定隔墙有耳,是小茧子在听壁脚!灵机一动,何不趁机套出冯令丁真话,以此打消小茧子的幻想,省得自己去费口舌,女儿又不一定信服。急忙调转话锋,问道:“小弟弟什么时候请我们吃喜糖啊?听李同志讲,三楼以后就全部给你做新房了呢!”
冯令丁沉吟了一歇,口气略有些勉强,道:“我刚调到区建委,领导上信任我,我也想好好干出一点成绩,所以暂时还不想考虑个人问题。”
吴阿姨却单刀直入,道:“常天葵同意吗?你不要让小姑娘着急呀!”
冯令丁虽然没料到吴阿姨会说出常天葵的名字,一时被堵住了口,又沉吟了一歇,方道:“常天葵大学还没有毕业,她还想考研究生呢。”大概是怕吴阿姨再追问下去,一句落腔马上又道:“吴阿姨,夜深了,风大了,你快进屋吧。我上楼了,我妈不等到我回家是不会睡的。”话刚说完,人已不见了影。
吴阿姨已经收到了自己需要的效果,冯令丁最后那句话等于承认了常天葵是他的未婚妻。吴阿姨屏息侧耳细听,小屋里已无半点声息。她又用手掌拍拍小屋的木板门,轻轻叫道:“小茧子,小茧子,睡了吗?”依旧无声无息,只有风横扫过枯园发出一阵一阵修修的呼啸。
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转眼又临近除夕了。盈虚坊家家户户都忙着掸尘擦灰,浆洗被褥,迎接新年。街道居委会干部也是一年中最繁忙的关节,又要慰问军烈属,又要探望孤寡老人,还要组织人清扫长弄短巷暗僻角落里的龌龊垃圾。百忙头里偏生还接到上头通知,说有区里各部门组成的环境卫生检查小组隔日要到盈虚街巡视,望大家做好准备。街道连忙传达到各居委会,居委会的阿姨们分头沿街通知那些店铺的老板娘,自家门前都要扫扫清爽,哪家被视察小组捉牢小辫子,他就不要想在盈虚街上再做下去了。
平素小菜场就是最乱的老大难,居委会张主任亲自出马,一个摊头一个摊头地关照好了,就明天一个上午,大家不要把摊位挪到马路上来。盈虚街要创文明街道,全靠大家帮忙了。大部分摊位的人都买张主任的面子,一口应承下来。想想要在盈虚街上做生意,当然不能得罪盈虚街的地头蛇啰,大不了停掉半天生意。偏就是许飞红不买帐,店铺就这么豆腐干大的地方,不见得叫我们把活鱼统统宰了吊在梁上卖啊?张主任笑道:“就你小茧子嘴巴厉害。好了,我也不讲什么大道理了,算你帮张阿姨一次忙。明天上午你们歇了生意休息,损失的钞票等张阿姨发了财还你。”张阿姨对许家是有恩的,许飞红这点还拎得清爽,不乐意地笑笑,笑得跟面神经麻痹似的,却算是应了张主任。
街道里委会的阿姨们做起工作来总是尽心尽力,点水不漏的。次日上午,果然没有一只菜摊摆到马路上来了。自然也没有了东一簇西一簇买菜的人群,街面扫得煞清,蒙着薄薄一层霜水,青龙宝剑一般。盈虚街顿时显得冷清萧条了许多。
许飞红哪里舍得歇班休息?一天不做生意,就等于白付一天的店铺租金。幸好她前些日子批发来靠十条一人多长的大鳗鱼干,便拉住老阿姐蔡阿姨连夜把鱼干斩成小块,用油纸包好,就在店铺里吆喝着卖鳗鱼干。可惜街上居民都晓得今早小菜场不开张,索性在家孵被筒。人气不足,一个早晨才卖掉两三块鱼干。损失是显而易见的了,许飞红想想怨气,肚皮里骂道:“短命检查小组,靠你们呼隆隆地来跑一趟,这盈虚街就清爽得了啦?明朝还不是照样垃圾成堆?”
许飞红冷笑道:“从前皇帝还微服私访呢,他们这样鸣锣开道的,能检查到什么呀!”
就看见一簇堆人慢慢地走过来了,街道的主任书记都陪着,张阿姨一爿店一爿店地介绍着。检查团为首的还跟几个私营业主握手,说了一些鼓励的话。因外围都是街道里委会的干部,许飞红站在柜台后面,看不清检查组几个人的面孔。心里怨气无处发泄,故意拔直喉咙喊:“鳗鲞——正宗宁波鳗鲞——东海水产研究所的产品啊——”
张阿姨就提防小茧子会生事,领着检查组的人从她的店面前匆匆走过去了。
许飞红愈发生气了,检查组在别人家店铺门口至少都停留一、两分钟的,唯独瞧不上我们卖鱼的?嫌鱼腥,你们吃不吃鱼啊?气涌心口,忍不住喷出来,冲着人群喊道:“领导同志,我有情况要反映!”
检查组停住了,为首的那个转过身,走出圈子。许飞红霎那间被施了麻醉药一般,动弹不得——他竟然就是冯令丁!
张阿姨朝着许飞红又瞪眼又皱眉的,斥道:“小茧子,检查组时间有限,还有好多地方要看,你有什么情况,以后再说。”
冯令丁稍有些意外,很快就镇定下来,笑道:“张主任,应该让群众充分发表意见嘛。”又转向许飞红,道:“你有情况尽管说,我们检查小组就是要广泛听取群众意见,同心协力优化街区环境,改善老百姓的居住条件。”
许飞红渐渐恢复了神智,低头看看自己身上邋里邋塌的工作服,就这么赤祼祼的让丁丁哥哥撞见了自己丑陋的形象,她懊恼得差点哭出来。逞什么能,提什么意见,就让检查小组快点走过去多好!现在要逃要躲都来不及了,许飞红横竖横豁出去,迎着冯令丁公事公办的目光,道:“改革开放,国家号召我们打破铁饭碗,自谋出路。我们承包了菜场,也算为国家分担困难吧?可是没有象象样样的菜场。老百姓天天要买菜,马路上不准摆摊,叫我们氽到半空中做买卖啊?”
周围有人窃窃地笑。是几个盈虚坊间人,满有兴趣地想看看冯家公子与吴阿姨的女儿如何唇枪舌剑地对阵。
冯令丁却不慌不忙道:“许飞红你这个意见提得好,改革开放,百废待兴,有些公共设施还很不完善,跟不上人民群众日常生活的需要。我一定把你的意见带回去,提交有关方面加以解决。”目光稳稳地团圈扫了一遍,又道:“盈虚街上一定有许多人认得我,我就是在这条街上长大的,十分清楚这个马路菜场跟盈虚街老百姓的日常生活有多少密切的关系。可是,马路毕竟是用来通行的,它就像我们人身上的毛细血管,血管堵住了,血脉不通畅了,人就要生病,偏瘫,甚至死亡。马路被堵,交通不畅,城市也要瘫痪的。大家说,我这个比喻对不对啊?”
许飞红冷笑道:“你不要上纲上线扣大帽子好吧?具体情况也要具体分析。盈虚街又不是主要交通干道,又不通公交车,哪里就会引起城市瘫痪?”
也有人切切嚓嚓地附和许飞红的。
冯令丁是胸有成竹地道:“盈虚街虽是条小马路,却是由西北至东南勾通延安西路和淮海西路的要道。区里收到盈虚街西头几家工厂的投诉,直指马路菜场妨碍了他们原料和货物的运输。”
许飞红毫不迟疑地反驳道:“我们盈虚街上的居民老早就想投诉那几爿工厂了,每天放出多少废气,弄得一天世界臭气哄哄的,他们也在污染环境呀!”
这一次附和许飞红的声音多了,嘈嘈挠挠搅成一团。
冯令丁稍事斟酌,便道:“感谢大家给我们提出新的问题,有关部门在做决策的时候可以考虑得更全面。我一定将大家的意见带回去,并且争取尽快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
张主任带头鼓起掌来。开头掌声还稀疏,不一会便稠密起来了。检查小组在群众的掌声中又往前走去,许飞红却觉得还有许多话没说出来,立在店面跟前发起呆来。
陆马年方才也在围观人群之中,此刻见许飞红失魂落魄的样子,讨好地走到她身旁,轻轻道:“他冯令丁才当了几天官啊,口气就傲得那样!”
许飞红绝望地喊起来:“陆马年,求求你不要来管我好吧!”
陆马年惊惶地瞪大了眼,他不明白自己怎么横竖讨不得许飞红的欢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