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有篇课文叫《卢沟桥的狮子》,不知道现在的孩子还学不学这篇课文,我已经记不清楚这篇课文的具体内容了,但对桥上有狮子这件事印象深刻。所以每次去各地的旅游景点,过桥时,尤其是古桥时,常常都会留心看一下,桥上是不是也有狮子。一看,有动物的还真不少,而且最常见的就是狮子。不过,景德镇市通向市中心的桥却非常特别。桥柱上立的不是狮子,而是一个个人,而且每一个都姿态各异。
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这些人都在做瓷器。因为做瓷器的工序很多,所以每一个桥柱上的形象就都不一样。完整的一组雕像,景德镇中国陶瓷博物馆就有,一般有七十二座。虽然织布、打铁、木匠等的手艺不同,但它们的劳动场景一般都不会特别复杂。比如铁匠烧铁,打铁,把烧红的铁放水里“嗞”那么一下,整个过程在一个小作坊里都能完成。可制瓷怎么会有这么多不同的场景?青花瓷的制作流程,简单说就是四步。而这里居然有七十二座雕像,这个“七十二”,到底是统计的准确数字,还是泛指?又或者,这个“七十二”是不是有什么隐含的意思?
其实,这个“七十二”是有出处的,源自《天工开物》。这本书大家一定都非常熟悉。它记载了中国古代的很多科学技术与工艺,其中就包括瓷器。书里面有一句话流传特别广:“共计一坯(杯)之力,过手七十二,方克成器。”意思就是:瓷坯要经过七十二道手续才能够成为瓷器。到后来,就演变成了“七十二道工序”的说法。
不过这里面其实是有很大的问题的。
首先,《天工开物》里讲的不是七十二道工序,古代的“七十二”很可能是个虚数,泛指手工业制作工序及分工细,说明了瓷器生产的规模大。整个工艺流程也许不止七十二道工序,因此是不准确的。
第二,书里面其实也没有详细记录有哪七十二手,只是象征性地记录了几道重要的工序。
第三,青花的工艺和斗彩的是不一样的。斗彩比青花要多一道画工,是要多烧一次窑的。这还只是青花和斗彩,如果要做一件雕塑瓷,比如做个小猫小狗,大部分工序就和做一件斗彩鸡缸杯不一样了。既然不同瓷器的制作工艺差别很大,那怎么能说做一件瓷器就是七十二道工序呢?
所以,七十二道工序这个说法其实并不是一个准确的说法。现代人整理出来的七十二道工序只囊括了比较重要的工艺流程,细节的工艺和工序根本就没排上号,也就略去不说了。
举个例子,让大家感受一下分工到底能有多细。青花瓷制作的流程大致有四个步骤,就是成形、画青花、上釉和烧窑。我们具体看一下“画青花”这个步骤。一般人以为,古代青花瓷画青花的部分,无论多复杂,都应该是由一位画师来完成的,无非是越精细,花的时间越多罢了。就像《清明上河图》,你知道肯定要花很长时间,但肯定是一个人画的,而在青花瓷上就完全不是这样。
画青花实际上分为很多工种:画山水、画人物、画花鸟、画纹样。画不同的题材是不同的工种,而一种题材之中,还要进行细分。在纹样中,主体的复杂纹样,比如龙凤,辅助的简单纹样,像边上的一些装饰,这都是不同的工种。就是在同一幅画面中,比如画龙纹时,勾线和晕染又是两道完全不同的工序,是两项独立的技术。
这就意味着,我们看到的一件画面比较复杂的青花瓷器,肯定是由多个画师共同完成的。这还只是画青花,粉彩、五彩的绘画又完全是另一套工序和工种了。可见,光是画这一项,就要分画青花、画粉彩、画五彩等几个大类;大类之中又要区分题材,比如青花山水、青花人物;而一个题材之中,可能还要细分。所以,画的分工数,细算起来,可能就已经超过七十二了。
这还仅仅是画的部分。在其他诸如成形、上釉、烧窑等流程之中,工艺也是高度细化,需要很多匠人共同完成。所以,对于《天工开物》里的这句话,不必纠结于具体的数字。我觉得完全可以想象这种场景:一个师傅完成第一步,马上交给第二个师傅去完成下一步,一双手交给另一双手,一个环节接着下一个环节,最终完成了一件瓷器的制作。
说到这里,我不知道大家会不会联想到现代工业生产的流水线。可以说,景德镇的瓷器制作完全就是工业时代之前的流水线生产,景德镇拥有人类社会的第一条流水生产线。
那么,为什么制瓷行业会形成如此细化的分工?我们知道,中国古代的物质文明是非常发达的。制作金银器、家具、玉雕等这些手工艺品的工匠们也都创造了很多辉煌成就,但它们都没有如此细化的分工。以和瓷器生产特别接近的紫砂壶为例,紫砂壶是陶器,大范围说属于陶瓷,和瓷器其实相似。在历史上,紫砂一度也很流行,现在在茶道中的热度其实已超过了瓷器。紫砂的工艺流程一直没有什么变化,一把壶从头到尾基本上由一位紫砂艺人来完成,尽管也有很多道工序。但是,在景德镇,同样一把瓷壶要很多匠人共同完成,要“过手七十二”。为什么单单瓷器行业会这样?
是因为瓷器制作本身就特别复杂吗?当然不是。从紫砂壶的例子就能知道,制作瓷器的复杂程度虽然比紫砂壶高,但其实两者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而且现在很多陶艺家,或者手工作坊里的工匠,同样可以是一个人完成一件瓷器。所以,精细分工并不是制瓷工艺的复杂性导致的。那这样细的分工是为什么呢?
答案是:规模。
首先是市场规模。《天工开物》成书的时间是明代晚期。这一时期景德镇的制瓷业需要同时满足两个庞大的市场:一是国内市场,二是国外市场。而且,实际情况并不是景德镇面对全球市场,而是全球市场对瓷器的需求都指向景德镇。简直就是独此一家,绝无分号。
因为这个时候中国历史上存在过的窑口绝大部分都断烧了,其他少数没断烧的就算仍然存在,也只能烧制一些低端产品,完全无法和景德镇相提并论。这就好比有点手艺的木匠,有时候自己还能做两个凳子什么的,有时可能还到集市上去卖自己的作品。但这样的手艺人怎么和大厂竞争?当时,其他陶瓷产区大体上就是这样的状况。而欧洲呢?连这样的小作坊都还没有,他们还不会烧瓷器。
所以,景德镇当时是凭一地之力为全球提供瓷器产品。在这个过程中,景德镇制瓷业不断提高生产能力,扩大生产规模,而这一切,只有不断细化分工才能够实现。这也是一个良性循环的过程,越细化分工,产能就越大,工艺水平就越高,成本就越低,优势就越明显,市场地位当然就越稳固,而其他窑口则陷入了恶性循环。这就是现代社会所说的“规模效应”。
这一切的源头,当然可以回溯到元朝青花瓷诞生的时候,因为青花瓷是整个制瓷史上一次重要的技术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