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娜第一次做媒还是八年 前。

八年前,她刚辞去第一份工作:一所不错的中学的教师职 位。

校长挽留她,信誓旦旦:“你以后就是当校长的料。”孙娜但笑不语。校长也只是做个姿态,他知道孙娜刚考上某著名高校的研究生,来辞职时还带着火红的录取通知书。“那么,你推荐一个合适的人接替你的位置吧。”校长往椅子上一 靠。

这是他们学校的规矩,举贤不避亲,甚至欢迎双职工。有个不成文的观念在校领导中传承:只有熟人介绍来的,才可信赖,熟人和熟人、熟人的熟人,更易磨 合。

孙娜推荐了她的大学同学林维 维。

“我们像双生儿,无论秉性、特长,还是能力。”孙娜话短,但到位。林维维不费吹灰之力,得到面试的机 会。

孙娜办完手续,林维维已正式拿到offer,她之前的学校和现在的没法比,为表感激,她在校门口的日月明大饭店摆酒宴请孙娜,并附言:“此去经年,苟富贵,勿相 忘。”

孙娜把钥匙交给林维维,其实是交了一整个家。孙娜家人为她买了套一居室,在学校附近。家具、电器、铺的、盖的,一应俱全。“别嫌弃。”孙娜客气。林维维看着窗帘感动得说不出话,那还是她们大学时寝室里挂的,没想到细心的孙娜拿来做了纪 念。

办公室的一切也是现成 的。

当林维维新学期坐着孙娜的旧转椅,用着孙娜用过的电脑,在孙娜领的、还没来得及写字的笔记本上备课时,有种幻觉:她接管了孙娜的生 活。

连对孙娜有好感的男人,林维维也接管 了。

不过她并不知道,因为媒人就是孙 娜。

一日,办公室另一角的王普京,递给林维维一个小猪盆栽,草自尼龙布中挣扎长出,林维维的心怦怦直跳,他解释:“这是以前孙娜桌上的,暑假我带回去养了,现在完璧归 赵。”

他转身走了,纯灰T恤衫搭在裤子上,随意又潇洒。林维维把盆栽照片发给孙娜看,孙娜过了一会儿才回:“替我谢谢王普京,他是个好小伙,还单身,你不发展 下?”

林维维心跳得更厉害 了。

孙娜只是推波助澜,具体的事儿,千里之外,她哪帮得上 忙。

她大部分的时间是听林维维谈王普京,谈他的好、他的帅、他的温暖、他举手投足间的范儿。终于,元旦晚会,林维维有了和王普京同台主持的机会。“他对我一直淡淡的。”林维维黯然。“你不会暗示吗?暗示不行,不能明示吗?”孙娜提醒。林维维不敢,孙娜做主:“约他对台词,去门口的菱湖公园。”林维维做到了,这比孙娜强,孙娜和王普京同事时,两人都没课的情况下,常在办公室呈对角线坐着,沉默一下 午。

是孙娜把话挑明 的。

她回乡省亲,约了旧同事,席间有老好人何主 任。

何主任以前力推孙娜和王普京成一对,弄得两个年轻人见面都讪讪的。尤其孙娜,她不是对王普京没感觉,是大志所趋,考研资料就堆在案头,课间十分钟还抓紧背几个单词——别说爱情了,亲情都拦不住她要飞的 心。

所以,算是孙娜拒绝了王普京,通过何主 任。

觥筹交错间,何主任关心孙娜的感情生活,孙娜不提自己,她拍拍何主任,指指林维维,耳语:“我同学和王普京?”何主任心领神会,拍拍胸脯:“包在我身 上!”

那天,饭桌上没有王普 京。

孙娜刻意 的。

既然无缘,从一开始就要决绝,何况有林维维的加入。林维维和他将有各种可能性,她越发要避 嫌。

事情比想象的顺利,第二年秋天,孙娜接到红色请 柬。

她已进入论文阶段,无暇参加婚礼,录了段VCR,传到现场,开场白:“作为一个媒人……”何主任在下面喊:“喂,怎么抢了我的台词……”哄笑一堂,笑声和新郎新娘脸上的喜气让人忘了关于他们仨三角恋的传 闻。

婚后,林维维继续租住孙娜的一居 室。

和过去不同,每月一日,租金打到孙娜卡上,落款变成王普 京。

一次,孙娜和林维维视频,王普京在摄像头前一晃而过,他拎着花洒,给飘窗前的月季浇水。孙娜想问,还是不是她留下的,终究没问,她截图,放大,看见了熟悉的花 盆。

王普京有个糟糕的老爸,酗酒到六亲不 认。

婚后,这问题变成林维维和王普京共同 的。

他们不得不攒钱买房、还贷、还债、治老人的酒精依赖、解决老一辈的婚姻矛盾。等矛盾实在无法调和,公婆离婚收场,林维维的女儿呱呱坠地,一家子陷入空前的混乱。这时,孙娜离开第二家工作单位,自主创业,没多久,和创业伙伴结为夫 妻。

五年了,孙娜和王普京第一次见 面。

王家举家迁到新房,孙娜也打算把一居室卖掉,全权委托林维维,其实是王普 京。

签署文件,孙娜必须到场。她风尘仆仆下了高铁直奔房屋中介,就像昨天才告别般。她“Hi”一声,王普京向她挥手,示意她坐,将笔递给她,拧开了笔 帽。

一切手续办完,他们和买主一起去一居室最后查 看。

一度雪白的墙如今有些泛黄,但厨房的瓷砖擦得透亮,看得出住在这的小两口曾多么用心地过日 子。

床还是当初孙娜留下的那 张。

婚纱照已除下,留下淡淡的长方形印 子。

王普京指点买主水阀、电阀、煤气阀都在哪里,他拉开写字桌的抽屉,拿出几张旧卷子:“这些都能擦玻 璃!”

孙娜环着手,站在窗前,有种错觉:突然闯进一个平行空间,遇见另一个自己,一个陪她过了很久的伴侣,一种刚进入就已经熟悉的生 活。

他们唯一关乎彼此的交谈在去火车站的路上。王普京执意要送。并肩坐在车上,他们谈孩子、谈林维维、谈过去的同事。孙娜简要介绍了现在的公司,王普京说:“我今年也有变动,改行教语文了,不能再教历史了,不受重 视。”

好吧,这算是他生活中的巨大变 化。

孙娜刚燃起的一丝惆怅,又退回去了。她当初离开中学,抛弃按部就班的世界,就是希望人生大变,变到天涯海角,变到一年年起波澜,不同的波 澜。

王普京送到检票口,笑:“以后每个月一号,你就收不到我的短信 了。”

火车上,孙娜做了一个梦,王普京把小猪盆栽递过来,她推却着,不住摇头。摇醒了,到了扬 州。

一个深夜,孙娜接到林维维的电 话。

林维维要离婚。孙娜裹着睡衣从卧室走向客厅,把始末听清楚:王普京出轨三次,和同一个人,今天撕破脸,“那女的”老公拿着刀找来,邻居们聚集在门口,还召了警 察。

“也许是误会?”孙娜不是宽慰,是打心眼里不相信王普京会出 轨。

林维维拖着哭腔:“误会?不会!他自己都承认了,前两次都写了保证书,这次又,还是同 事!”

王普京的同事不是林维维的,林维维早已被本市最好的中学挖走了,她是名 师。

她在电话里数落王普京,痛说这些年自己的付出,如当年说他那些好,滔滔不绝。孙娜这才知道,王普京馋酒——基因问题,不上进——终因和领导的口角没成功“转行”,在家里是甩手大爷——林维维总以最好的一面示人,包括她的家庭。现在,她号啕大哭:“我没法和他过 了。”

尤其今天的事最难 忍。

“那女的”老公先是敲门,门不开,就站在楼梯口嚷。王普京被逼得没法,开门迎战,一下被逼到拐角,被拎着领子,被用刀刃划脸。

“还敢 吗?”

“不敢 了。”

林维维冲过去,“那女的”老公斜着眼看她,问清她身份,轻蔑地说:“看好你老 公。”

他扬长而去,王普京瘫坐在地上,警察十分钟后才到,还是满腔悲愤的林维维打发走 的。

孙娜知道林维维,丈夫出轨她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但被人当众侮辱、戳破丢脸事,则是可忍孰不可 忍。

果然,林维维几乎瞬间决定离婚、搬家。好强的她,无身边人可以倾诉,只得寻求孙娜的帮 助。

但孙娜的震惊并不比她小,太晚了,她安慰林维维去睡。第二天,想起给王普京打电 话。

王普京显然有点 烦。

他听到孙娜的声音,柔和了点,他表示,不想离婚,也不想辞职。他解释婚外情,都是日子太沉闷、太无聊,工作是,夫妻生活也是,“总那个姿势”——太隐私让孙娜有些不快——而他和外遇对象只是“在车里亲亲抱抱”,最多“摸过她的胸”——简直让孙娜觉得猥琐 了。

王普京还在喋喋不休,他有点焦急事态无法控 制。

他问孙娜,林维维是不是铁了心了,他不住地“拜托你了”,像当年林维维拜托孙娜做媒时的殷勤、讨好、寄予厚 望。

只是孙娜情绪波澜无暇搭理他,她口中“哼”着,脑海里浮现起那个和她坐对角线的沉默男生、举着花洒浇她的月季花的居家男人,帮她拧开笔帽、对她的房子比自己还熟的可能伴侣。他有点稀的头顶,常备着特地带回家、用来擦玻璃的旧卷子,弯腰拿卷子时,西装短裤绷得紧紧的,久坐而成的方形屁股都放大在孙娜眼 前。

孙娜不得不承认,这些年她对王普京寄托了许多绮 念。

她借林维维完成对自己另一种生活的测 验。

她爱护他们的婚姻,甚至希望他们永远住在一居室,随时视频。可现在,她发现王普京普通、怯懦、油腻,离她心中温存、清洁的记忆太远,不适合、好恶心,做她人生的“如果 不”。

这样也好,她可以像一个正常的媒人教训男主角,珍惜女主 角。

当王普京道“无论如何,我们还是朋友”时,孙娜冷冰冰地威胁:“……如果不……我有最好的离婚律师的联系方 式。”

稍后,她把这句话改了措辞发给林维维,像一个真正的闺 密。

她与他们分道扬 镳。

成年后,我终于明白: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没兴趣就是没兴趣,无论你做什么、晒什么,再多才艺、再好手艺,都不想看,隔多少年都不会 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