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附近有间KTV,藏在一栋楼的四层,用闪光的牌子在路边标记“麦乐 迪”。
我和同学的日常是这样,白天各忙各的,下午五点,从城市的各个角落发出消 息——
去哪里吃饭?都有哪些人?吃完饭干 吗?
是去诸子百家亭玩杀人游戏呢?还是去避风塘打牌?或者去麦乐迪唱 歌?
……
通常的选择是,所有戏码都上演,吃完饭,“杀人”;“杀”完人,打牌;打完牌,去麦乐 迪。
这是二〇〇五年,我研究生毕业前最后几个 月。
工作基本搞定,论文基本落实,好朋友们在各自单位实习,只有考公务员的那几位,焦灼地等待最后的回 音。
每个人的情况,自KTV点的歌中,就能看 出。
大文九月才上班,他签了山东一所高校,将做老 师。
轻松、惬意的他,总唱一些诙谐的歌,比如“梨山有个姑娘,叫啊叫娜答”,他总把“娜答”发音为“邋遢”。他一边唱,一边举着话筒,话筒抖啊抖,眼神飘啊飘,飘向包厢里的各位女士,意思是我们都很邋 遢。
他还练中气,练浑厚的发音。据说,开学他就要给大一新生上公共课,那可是一百二十人的大教室噢,去山东高校,应聘试讲的那次,他意识到此时没有麦克风,将永远没 有。
于是,“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三国演义》的主题曲,成为大文的保留曲目。一次,累了,发音困难,他就蹲在包厢的门口 唱。
小林是大文在CS战队的战友,留京,去了家报 社。
他对未来有种理想主义的浪漫,这在他总是点一排许巍的歌中得以体 现。
《蓝莲花》《曾经的你》《像风一样自由》……几乎每首歌都在谈论理想及怎么实现的大问 题。
我最喜欢听他唱那句“走在勇往直前的路上”,以及那首歌过门处的“Dilililidilililidenda”。他总是毫不放松,每个字母都陶醉而认真地吟 吐。
大文和小林在一起,还常合唱Beyond的歌。《谁伴我闯**》被他俩用蹩脚的粤语唱得**气回肠,明明是和平年代,你却能闻到一丝上世纪九十年代港片中黑社会兄弟们打打杀杀的气 味。
与他们相对,另一组女声二重唱是静静和小双,她俩最喜欢合唱陶晶莹的《太委 屈》。
大伙儿都知道,静静的《太委屈》是唱给大文听的,拉着小双不过是障眼法。大文在家乡有女朋友,但一直没说,直至静静向他表 白。
“太委屈,还爱着你,你却把别人拥在怀 里……”
静静嗓门大,音域宽,她是河北人,小时候练过河北梆子,她一喊“太委屈”,就把小双小猫似的细嗓淹没了。大文就拔脚去卫生间,可静静没有放过他,好几次装作忘记关门,让歌声飘向走廊,让大文无处躲藏,直至侍者走过来,礼貌地让我们注意影 响。
那时的麦乐迪,真是学生的天 堂。
一排戴着眼镜,坐着等位的纯爷们,一定是北理工的;一水儿大长腿,像模特般站着的,一定是军艺的;鼻子高高,睫毛像扇子,眼睛恰到好处凹进去,具少数民族风情的,果真是民族大学 的。
敝校盛产文艺女青 年。
我最爱唱邓丽君,有时等位的时候,就跟着大厅的屏幕哼起 来。
但我最拿手的还是韩宝仪的《粉红色的回忆》,甜得发腻,腻得所有人都印象深刻。临近毕业,小林已被训练熟练,戳屏幕将许巍和Beyond排列组合时,常顺手帮我点上,同款还有《甜蜜蜜》《夜来香》《女儿 情》。
一些日子后,我和小林在老家亲戚为主的KTV聚会上,试了把《死了都要爱》,小林的妹妹问我:“嫂子,你是怎么把这首歌唱出邓丽君的味儿 的?”
敝校当然也盛产文艺男青 年。
老唐是我们固定的六人局中最年长的。他之前工作过四五年,再来读研,此刻进入某部委的公务员三试。他在麦乐迪第一百遍唱起《隐形的翅膀》时,有泪光闪现,他刚通过复试、即将入学的新师妹,也是他青梅竹马的妻子,则带着泪光站起来鼓 掌。
二〇一一年,我们集体参加了这位师妹的葬礼。她博士论文答辩完,就因妇科的一种癌症撒手人寰,已是“唐处”的老唐在葬礼上哭得像个泪人,背景音乐就是这首《隐形的翅 膀》。
而我还记得,老唐第一次带妻子出现在我们面前时,就是在麦乐迪的包厢里。老唐对我们摆手,说:“我老婆一点啤酒都不能喝,就吃点爆米花 吧。”
那天是周末,我们清晨方从麦乐迪离开,走回人大,临近校门,太阳正好出 来。
大文去山东,静静回河 北。
好脾气的小双进了慈善组织,我和小林卖文为 生。
老唐忙得脚不沾 地。
Beyond、许 巍。
娜答、邋 遢。
太委屈的粉红色的回 忆。
忧伤的隐形的翅 膀。
扔学位帽的晚上,我们合唱了《那些花儿》,相约,在北京,只要人齐就要常 聚。
但一段时间后,我们还是渐渐地散 了。
只是,我路过魏公村那家麦乐迪时,路过这城市任何一家麦乐迪时,出差去别的城市路过任何一家麦乐迪时,都会想起那段青春往 事。
精力特别充沛,内心诗意满满,必须用歌声来表达,爱与别离,就在不经意间发 生。
当时共我同吟人,现在都还好 吗?
一些人如果多花点心思,在特定场合只做符合角色的行动,就不会还没出场,就已出 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