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大志走出宾馆会议室,心里很气恼。他没想到方案论证会竟开成这样!

“七零八工程”研制“运十”,其初始目标是为国家领导人生产出国访问的专机,100人客座和8000公里航程是基本设计要求。此时世界喷气航空技术已经开始了十五年,首先设计师们就要为“运十”选择合适的发动机。尤其是发动机安装的位置颇受争议:是像苏联“图——104”那样的翼根式?还是英国“三叉戟”采用的尾吊式?或是美国波音采用的翼吊式?凌大志率领的设计组一直在为此争论不休,而他本人则希望采用翼吊式。经过几个月的努力工作,他率领手下的设计人员已经根据三面图纸,完成了几只1比22的吹风模型,准备送到外地的风洞研究所,去进行风洞试验。

航空工业部对此也很重视,派了一个局级干部下来主持方案论证。此人正是当年跟凌大志的父亲凌文轩一起去香港策反的徐温华。他刚满五十岁,本该年富力强,但与飞机厂的几位主要设计师交谈下来,凌大志却发现他思想有些保守,对此颇为担心。果然,设计组展开了几天几夜的方案之争。徐温华坚持说,自己是研究外国大型喷气飞机技术的专家,应该听他的。于是强烈要求走苏联的道路,采用尾吊,而绝不能采用美式的翼吊。

“不能采用翼吊布局,那样不保险。”他坚持说,“这方案不能出一点差错。”

凌大志早有预料,便跟封钟庆交换了一个眼神,站起来说:“但是尾吊方案缺陷太多。第一,重心太靠后。第二,尾吊发动机有深失速问题。第三,还有操纵性等问题……”

“这些都可以想办法解决。”徐温华又强调说,“你们拿出的翼吊方案也不完善,我看是四不像,别搞出个不三不四的飞机,有损你们上海的声誉,也无法向中央交待啊!”

“温局长言重了!”封钟庆带上了情绪,“我不是飞机厂的人,但我要替飞机厂说句公道话。这方案我们还可以再修改再完善,但请温局长别伤害飞机厂的积极性。”

徐温华听他如此说,只好按下火气,让大家继续讨论。设计组甚至回厂去发动群众研究,又拿出几套修改方案。徐温华强调说:第一要保证安全和质量,第二要有中国人的风格,要能飞国际航线。第三要有一些超过外国同类飞机的地方。众人都挺赞同……

不料今天下午,可能是争论得累了,徐温华也气恼了,居然直载了当地提议道:“干脆,你们放弃运十的总体设计方案,就来测绘和仿制一种外国的飞机,那样简单得多!”

封钟庆和凌大志楞住了,两人心里都很不安。他们知道长期以来,中国航空业就有“设计派”和“仿制派”之争,而后者的思想与创新设计思路的矛盾却是水火不相容!

封钟庆见状,只好建议暂时休会,第二天再接着研讨,凌大志也机智地赞成。

此时凌大志正在气恼,封钟庆追上来问:“凌总,听说这温局长,当年曾跟您父亲一起去香港搞策反,也是两航起义的大功臣!没想到,他怎么会这样保守?”

“是啊!我也没想到。”凌大志忧虑地说,“他也曾经是个斗士啊!是不是年纪大了,经历多了,才变得这么保守?”

“不见得吧?”封钟庆皱紧了眉头,“我看这位徐局长不简单,他摆出一副视察的样子,所有问题都要向他汇报。他还对你搞木质模型不满,好像带着有色眼镜在看人?”

提起这事,凌大志更有气。原来陆天放把乔兴剑等人提的意见反馈回厂,凌大志又根据这些意见修改了设计数据,再交给木工车间,并与江树森他们反复讨论,加以修改。江树森当上临时工很振奋,他知道这是中国首架自己研发的大飞机,每天都热情高涨,斗志昂扬,跟同伴们争分夺秒,日夜奋战。眼看在较短时间内就要完成这架木质的飞机模型,不料碰上徐温华来视察,他问了设计组的情况,又下车间,看到即将大功告成的木质飞机模型,很是不悦,指责凌大志等人胆大妄为,居然不请示领导,就擅自作主搞这个模型,设计有问题,思想也有问题!他下令立刻拆掉这架模型,江树森和工人们瞠目结舌,无言以对,凌大志据理抗争,说这是从试飞站搞到的第一手资料。徐温华更生气,说你们还厉害呢,居然去试飞站搞资料。他气得扭头就走,当时凌大志就预感到有麻烦,结果真是如此!

封钟庆猜知他的心情,又叹道:“反对派来了,研制工作必然会遇到极大障碍。”

“反正我们一直在努力工作,问心无愧。”凌大志坦然地说,却不无担忧。

“老伙计,我们还是聪明点,矛盾上交,去向陶司令汇报吧!”封钟庆苦笑道。

凌大志慨然答应,当晚两人就去了陶伟川位于空军基地的家,受到陶司令的热情接待。这位上海空军的首长一直关注此事,也尽自己的最大力量给予设计人员支持。但他不懂技术,面对航空工业部来的上级领导,也不能轻易说个不字,只好保持中立态度。

“不管怎么说,温局长的话有一定道理。”他说,“这架飞机搞出来,要世界各地都能去。你们应该谦虚谨慎,反骄破满,尊重使用单位和上级领导对设计方案的意见。”

封钟庆的性格比较温和,他忙说:“我们也不是要对抗上级领导,只是飞机厂全体上下都热火朝天,龙腾虎跃,这温局长否定了我们的方案,会不会挫伤大家的积极性?”

“可能不会吧?”陶伟川思索着说,“我的直觉是,这运十各项指标的设定,还是要考虑以美、英为主,不足部分再按苏联的规范来补充。这样安全可靠,简单准确。”

“有陶司令的指示,我们就好办了!”凌大志高兴地说,“设计组一直坚持博采众长,为我所用的路线,要创立具有中国自主知识产权的思想。哪怕来自上面的压力再大,我们也要挺住,说服徐局长放弃那个‘唯某种外国飞机论’,坚决抵制,不让仿制派的产品出炉!”

陶伟川见他意气风发,对此不无担心。但他沉吟了一阵,并没把这担心说出来。封钟庆也很担心——他怕事情发展到现在,凌大志与父亲当年的老战友已势成水火!

徐温华果然对凌大志很恼怒。他年轻时曾在英美学飞行,因在两航起义中有功,又被派到苏联去学习飞机设计,回来后一直在航空工业部工作,自认为是个内行的领导。不料第一次来上海,却遭到下级部门的坚决抵制。这让他颇感意外,回到厂招待所后怏怏不快,站在窗前抽了几支烟,直到天黑尽了,才去厂里的食堂吃晚饭。按照规定他可以吃小灶,他笑纳了,但拒绝厂领导陪同,每天都独自去吃饭,已经跟食堂管理员杨本和混熟了。他发现此人对自己异常热情,虽有点媚俗,却让他甚感温暖。有时他也跟杨本和随便聊聊,这天晚上他有心事,又找不到人吐露,于是杨本和便知道了他与凌大志的矛盾。

“哎,杨师傅,你来听听:这运十飞机可是我国第一次按发达国家的适航标准,作为设计规范来打造的新飞机。仅它的平尾面积,就比凌大志他们过去研制过的歼教机机翼面积大了好多倍!他凌大志一个普通设计师,凭什么跟我叫板?不听部里的意见?”

“凌大志呀?”杨本和顿时来劲了,“他在我们厂从来都任意妄为,谁也管不了他!”

杨本和一直暗暗恼恨凌家父女,正想报复他们。接近徐温华也是为了这个目的。

“哦?你认识他?”徐温华沉吟着,“说说看,这是为什么?”

杨本和连忙看看四周,他们是在食堂后面的一个小空间里,几扇屏风隔断了大厅的嘈杂,也没人能偷听到这番谈话。他便大胆下谗言,想在这个部领导心里再放一把火。

“因为他父亲凌文轩是两航起义的功臣,又是为了保护飞机而牺牲……”

“什么?原来这凌大志是凌文轩的儿子!”

徐温华大吃一惊,没想到跟自己作对的凌大志竟是老战友的儿子!他望望面前的杨本和,看来他也不知道当年正是自己与凌文轩一起去香港策反,还在那儿透露“机密”。

“你知道吗?有人向军管会反映,凌文轩在香港策反两航起义时,曾当过叛徒!”

“啊?”徐温华忍不住站起来,一拍桌子,“这是谁说的?简直是污蔑!”

杨本和很愚钝,还没反应不过来,仍在无中生有添枝加叶地说个不停。

“是我们厂的一批革命群众啊!他们在运动中深挖细究,终于发现在两航起义中,凌文轩曾经一度叛变革命,甚至想过跟中航公司的总经理刘河飞台湾!后来他见两航员工都想回大陆,竟有上千人签字,才又投机革命,重新回到革命队伍中……”

徐温华见杨本和振振有词,突然一阵恶心,觉得此人面目可憎,真是个卑鄙小人!在香港的起义策反他最有发言权。当时凌文轩冒着被台湾特务抓捕的危险,拉着他一道串街走巷,去游说住得很分散的两航员工,并制订了详细的起义计划。若没有这个好战友,两航的老总可能会犹豫不决,坐失良机。不料二十年过去,这一切都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竟有人指鹿为马,黑白颠倒,把革命志士污蔑为叛徒!徐温华望着着面前那张肮脏的嘴脸,只想使劲抽一耳光!但他强行忍住了,并且聪明地想到:这个杨本和可能有背景,或者后面有人指使?目前还是运动时期,很多事都说不清道不明。他也是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何必惹火烧身?于是他没再往下聊,而是当即离去,倒弄得杨本和莫名其妙。

当晚徐温华彻夜难眠,在道义和感情上难以抉择。他恼恨凌大志不听指挥,想把他一脚踢开,不让他再参加“运十”研制。但听凭杨本和这种人栽赃陷害,他又觉得对不起当年的革命伙伴。可如果站出来澄清事实,他也怕牵连到自己。最后徐温华决定袖手旁观,任随杨本和去折腾。

杨本和早有准备,见时机合适,又以革命群众的名义,写了一封匿名信给军管会,说凌大志是叛徒的儿子,不能搞科研,更不配给党和国家领导人设计飞机。这个罪名太大了,又无法去香港搞外调,于是军管会在徐温华的默许下,停了凌大志的职,让他去钣金车间劳动。这对凌大志来说是晴天霹雳!他被排斥在“运十”的研制之外,回到家很生气。

凌丽却并不知情,她把饭菜端上桌,拉着父亲坐下来,又给他倒了一杯酒,把酒杯塞在他手里。这时一阵怒火冲上来,凌大志愤恨满腔,再也忍不住站起身,摔了手中的酒杯……

“现在哪有心情吃喝!”他恼怒地说,“我连工作的权利都没有了!”

“爸,你在说什么?”凌丽一头雾水,“谁会不让你工作?”

“我被停职了,不让参加运十研制。”凌大志叹道,“他们还污蔑说,你爷爷是叛徒!”

“啊?”凌丽大为震惊,怔了怔,就愤怒地冲向门口,“我找军管会评理去!”

“别去!”凌大志连忙拉住女儿,“肯定是有小人作怪,军管会也是受了蒙蔽。”

凌丽连连跺脚,恼恨地说:“可是爸,你不是干得好好的?他们为啥要这样做?”

凌大志重又坐下,思索着:“可能是我坚持自主设计,得罪了上面的仿制派……”

这时有人敲门进来,正是封钟庆和陆天放。凌丽连忙请他们在桌边坐下,又给他们添了两个酒杯。但两位客人的神情都很懊恼,一起摆手说,他们不想喝酒。

陆天放率先说:“凌总,我们是来看你,为你鸣不平的!”

封钟庆也叹道:“有什么办法?我身为运十总设计师,却无力制止这种事……”

凌大志见他很痛苦,深知他是知识份子性格,不擅长与人争斗,反倒去安慰他:“封总,没关系,只要你和小陆还坚守在运十的岗位上继续工作,我受点委曲不算啥!”

“不!这不行!”凌丽忍不住站起来,愤怒地挥着手说,“不管怎么样,我爷爷的问题必须搞清楚,还他老人家一个清白!”

“这事太棘手了!”凌大志无可奈何地说,“现在也没法去香港搞调查啊!”

“这事太蹊跷,怎么正好在这节骨眼上?”陆天放思索着,“是不是有人陷害?”

封钟庆忙说:“我也猜到了,可这是谁呢?难道是徐温华?”

“他不会干这事儿!”凌大志忙说,“他还不止于那么卑鄙!”

或者就是杨本和?凌丽也暗暗猜测,但她没有证据,不能说出口。

这天晚上封钟庆跟凌大志谈了很久,想尽量把他的思路都弄清楚,以便在他停职期间不让设计工作受损失。凌大志最担心的还是在飞机结构的设计上,比如说,机翼内的整体油箱需要装载50多吨燃油,而在此前我国自行设计的飞机上,整体油箱的载油量仅为40多吨。这对许多结构和系统,甚至概念和方法,都提出了新的挑战,不容小觑……

“你放心吧!”封钟庆最后拍拍凌大志的肩,“我一定尽力,让你早点回来工作。”

此时凌丽却忐忑不安地把陆天放拉到自己卧室,详细询问乔兴剑的情况。陆天放的心情也很沉重,他回厂后几次想跟凌丽谈到此事,却不知如何开口?乔兴剑为了事业将忍辱负重,暂时放弃爱情的事,凌丽会不会理解?这间卧室很小,光线也比较黯淡,陆天放看不清年轻姑娘的脸,只能分辩出她的声音在颤抖,猜知她是如何期盼着一个好消息。可是很遗憾,陆天放只能给她带来新一轮的痛苦与烦恼!陆天放的心情也变得复杂与矛盾,他甚至在一阵沮丧中替这两个恋人感到忿懑不平——为什么爱情与事业的天平如此难以掌控?

“哎,到底情况怎么样啊?”凌丽等得不耐烦了,“你倒是快说啊!”

陆天放思索再三,仍不肯道出实情,他怕自己说不清楚,也怕随之而来的震惊、恼怒与悲痛会像一阵旋风似的,把这个年轻姑娘的思绪打乱,让她做出任何不理智的判断。他希望乔兴剑那可敬可爱的形象永远留存在凌丽的心中,以便在今后的岁月中去陪伴她;而不想让眼前的麻烦与苦恼,粉碎了他自己曾预言过的那份美好的明天……

陆天放又迟疑了片刻,终于坦率地说:“我说不清楚,让他自己跟你解释吧!”

这话也让凌丽深感忧虑了。她许久没接到乔兴剑的来信,一直很着急。乔兴剑在她心中的形象是那么高大英武,犹如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不会把一丝阴影带进他们的关系中吧?但这形象还是挺抽象,而心中的思潮却如同大海的波涛,几乎就要把她席卷而去。幸亏没过多久,她便接到陆天放的一个口信,说乔兴剑探亲回家,将绕道上海,在火车站停留一小时,想跟她见个面。凌丽很高兴,连忙换了一身新买的连衣裙,奔向火车站。

乔兴剑在陆天放的来信中得知凌大志被停职,明白事情更严重,没有挽回余地。恰好领导批了他的探亲假,但不许他去上海见凌丽,只准他写一封断交信。乔兴剑知道这样不行,不跟凌丽见面就断绝这份爱谁都受不了。但领导的话又不能违逆,于是他绕道上海,没去飞机厂找凌丽,而是打电话给陆天放,请他带话给凌丽,然后急切地在火车站等着见她。

那时的上海火车站也是脏乱差,到处熙熙攘攘挤满了人。天空中飘起小雨,凌丽顺着陆天放的指点,来到站旁的一条小巷里,在屋檐下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夜色浓重,她的心也突然变得沉重,腿都软了,似乎支撑不住身体。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惶惑不安——乔兴剑长达几个月没给她写信,陆天放又吞吞吐吐不肯说实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乔兴剑是个善于解决难题的人,他用军人那种刻不容缓又不容置疑的口气,一上来就摄住了凌丽的心:“对不起,我没去工厂找你,而是迫不得已托陆天放带话,这样来见你。因为我只有一小时的时间,我的火车马上就要开了,我们只能长话短说!”

凌丽楞了楞,随即叫道:“那你为啥不给我写信?我一直在等你的信,你知道吗?”

“我怕在信里说不清楚,想当面对你说,你明白吗?”乔兴剑直视凌丽,目光灼人。

“为什么?”凌丽张口结舌,继而连连问,“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事说不清楚?”

乔兴剑见到凌丽百感交集,恨不得把她搂在怀里,告诉她自己爱她。但他是个军人,也是个飞行员,意志很坚定,已经决定的事就不会再更改!

“我是借探亲为名来见你,要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他叹息着说,“不过,你一定要相信我,相信我们的爱情,它是纯粹的!可是人生道路上有很多暂时迈不过去的坎,这几乎是每个人都绕不过去的,我也同样。这需要我们去理性地客观地对待……”

见他语言委婉,眼神暧昧,凌丽有些明白了:肯定是他们的恋爱在部队不被允许,或者他又受到了领导的批评!这在她看来真是不可思议:青年男女相识了,恋爱了,这是最自然不过的事儿,为啥会有人不赞成?何况她也是飞机厂的工人,领导上有什么不放心啊?

“哎呀,你快说吧,到底什么事?”她焦虑不安地抓住了乔兴剑的手。

“是一件你听了可能会不高兴的事。”乔兴剑立刻紧紧握住这只汗湿的小手,它传达给他的也是紧张不安的心情。但是他咬咬牙,时间不等人,只有实话实说了。“我们可能得暂时分手一段时间,等过了这段时间,我们俩才能走得更近,走得更远……”

“为什么?”疑虑被证实了,凌丽不禁叫起来,担忧和愤慨在她心里翻腾。

乔兴剑看了看手表,又皱了皱眉,凌丽没有放过这个细节,她想起上次分手的情景,更加不快——难道她跟这个男人的会面,每次都要在争分夺秒中进行?由于火车快开了,乔兴剑也顾不上凌丽的情绪,虽然他目睹着心爱的姑娘从惊愕焦虑到震惊绝望,她甚至把他的手抓得更紧,另一只手也揪住了他的袖子,似乎怕他突然离去,而且不断无奈地摇着头,他还是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将实情和盘托出——他不能再欺骗她。他何尝不知,让她放弃所爱几乎不可能!尽管他也跟她一样感同身受心力交悴,想跟她一道悲痛欲绝,泪水汹涌……

事情很快就弄清楚了,原来他要跟她分手果然是被逼的!与此同时,他又告诉她这事是假的,让她相信他们以后还会有未来,只要她愿意等下去……凌丽如遭雷击,勃然大怒!联想到父亲被停职,爷爷被污蔑,她怎能忍受下去?怎能接受这盆泼下来的脏水?

“这么说,你是妥协了!”她甩开他的手,大声说,“天放让我来见你,我还以为你是要对我表白,没想到你却提出跟我分手!你、你居然背叛了我们的爱情!”

“不,不是这样的!”乔兴剑忙说,“这只是暂时的,以后我们有机会,还能再复合。”

凌丽泪流满面地打断他:“可是我不能了!我们的感情已经死了!你明白吗?在你说出那些话的那一刻,它就死了!我跟你,再也无法回到过去……”

乔兴剑楞住了,震惊地看着她,一时无语。这是他没有想到的答复,眼前这个女孩子是那么青涩,又那么要强,似乎一腔热情,却少不更事。他想慢慢说服她,想理性地告诉她:真正的爱不经风雨,怎能见彩虹?他想请求她理解自己,明白他不可能放弃事业,放弃试飞。他已经努力过了!但他受国家培养多年,必须对得起国家,也对得起部队。他还想跟她详细解释:爱情要继续,事业也要继续,选择试飞并不等于放弃爱情。他也同样珍惜这份爱,想看到他们最终能结合的美好前景,更想看到她脸上浮现美丽的笑容……但时间不允许,火车就要开了!而他却无法表述自己的心声,更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就打开她的心结。

乔兴剑只好又抓住凌丽的手,急切地说:“丽丽,你千万要谅解我,千万别误会我啊!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我今生今世要娶的姑娘就是你,也只会是你,明白吗?”

凌丽同样无言以对,不知说啥好。他们通信半年多,而两人单独在一起相处的时间,加起来也只有一个多小时!或者只有那种历久弥坚的感情才能经得起这样的磨难?而他们显然不是!这时她才突然想到,其实她根本不了解面前这个男人,她更看重的也许是一些外在的东西,比如说那个“试飞员”的光环?于是就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也许这只是生活给她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也许生活正该如此?总之,她和他之间的一切都该结束了!

于是她冷冷地说:“这又何必呢?你何必再冒险?如果部队知道了,肯定又会停飞!”

“是啊,这次我回家探亲,部队也不放心,还想派一个人跟着,是我不同意。”乔兴剑也激动起来,又坚决地说:“我不怕停飞,我只是要来见到你,把事情说个清楚明白。天放也答应帮我们,他会帮我保密,以后还会帮我们转信,只要你愿意……”

“可是我不愿意!”凌丽也坚决地说,“我不想跟你偷偷摸摸地谈恋爱!”

她甩甩头,目光尖锐地正视着乔兴剑,这才发现他的表情失望已极孤立无助又束手无策。对于一个高大魁伟的军人来说,那样子甚至让人不忍目睹!凌丽当然同情他,但也气恼他。或者她是在赌气?把凌家受到的屈辱和不公正都转移到心爱的男子身上了?或者是她对命运不服?总之,她感觉到自己已经改变,她不愿当一个偷偷与之幽会,没有主张任人宰割的小姑娘,她要为自己,为父亲,为爷爷申张正义!也许再过许多年之后,她会后悔今晚做的决定?但现在她却有自己的选择,而且要清楚地申明这一点——绝不动摇!

于是她又坚决地补充道:“我和我爸我爷爷都是清白的!什么查三代不合格?都是强加给我们凌家的罪名!除非你们部队接受我,我才能正大光明地接受你的爱。现在不行!”

乔兴剑已经明白这一点,明白了他爱的姑娘那份倔强。但她的要求他眼下却做不到,而凌丽又不愿跟他一起守望明天。他脸上的汗水淌开了小河——或者那是雨点飘落在他脸上?更有可能那就是男儿的英雄泪?他是在哀悼自己有可能会失去的爱情?

恰在此时,火车站那边的笛声响了,眼看他就要错过这趟列车。乔兴剑毕竟是个非同寻常的青年,他立即克制住自己,冷静下来,又沉着地戴上军帽,向凌丽伸出一只手:

“好吧,我尊重你的意见,我们只好暂时分手了!”

凌丽脑子里一片空白,机械地握住了那只大手,这手温暖有力,但只紧紧一握便放开。乔兴剑转身走向站台,没再回头。凌丽目送他的身影,突然感到一阵掏心撕肺的痛苦。她心烦意乱地想:不知他此行会不会被部队发现?他今后的前途又会怎样?但这一切都似乎与她不相关了!载着他的火车已经驶离站台,周围的一切都笼罩在灰蒙蒙的雨幕里。那道火车笛声好似奏响了告别的曲子,她也该向幼稚的爱情告别,向性任的青春告别了……

乔兴剑上车后,没有立刻回到车厢里,而是呆在过道上,目送着眼前掠过的上海夜景。因为那个心爱的姑娘,这座大城市曾让他感到亲切。他曾想过有一天,他会骑着一辆单车,带着凌丽在每个大街小巷转悠,那些新鲜的景致定会让他们乐而忘返……但现在这一切都不可能了!他不知道自己回到河北家乡后,怅惘的心情会不会平息下来?但他知道自己需要冷静,凌丽也需要自我调整,争取把这场可能是灾难性的离别风险控制到最低。在人生的大道上,他们都不能让坎坷削弱了斗志。好飞机是飞出来的,好男人也是。

第二天,乔兴剑在家乡的小县城下了火车,立刻去邮局给陆天放打长途电话,让他想办法劝凌丽,继续跟他通信或保持联系。陆天放搁下电话就去找凌丽,正好她下班,在车间门口推出自行车准备回家。陆天放见她脸色从容而自信,暗暗称奇,心想这个女孩子不简单,居然失恋了也不沮丧,让人钦佩!他的任务是来劝说她,但至今还没想好说词……

凌丽见到他就明白了一切,反而先开口:“天放,你不用来给乔兴剑当说客了!我不是对他有意见,是对他们部队的做法很不满!不同意我们谈恋爱就算了,为啥要给我们凌家扣那些罪名?我就是不服,我立志要在事业上做一番成就,让他们对我刮目相看!”

她说完就一偏腿跨上自行车,扬长而去。陆天放见她腰身纤细,背影楚楚动人,又暗暗点头。心想这样的好姑娘,何愁没有幸福的明天?他相信这段面临夭折的感情也会感染和鼓励着凌丽,让她事业成功。而他们俩的关系也会转危为安,最终醇厚圆满。

在徐温华的干预下,快要做好的木质模型停工了,模型差点被拆掉,在江树森的拼命维护下才得以保存。但木工组却被解散,江树森的临时工也丢了,他只好回农村去。凌大志被下放到钣金车间劳动锻炼,他的工作是把铝合金料加工成各种飞机零件,劳动强度很大,每天都要站八个小时,身体有些吃不消,只能咬牙坚持。凌丽见父亲如此辛苦,更加愤愤不平,为了减少他的忧虑,就没把自己的事告诉他,凌大志也不知道女儿和乔兴剑经历了感情上的磨难。父女俩都在默默坚持,凌丽只能在工休日多做些好吃的,慰劳父亲。

封钟庆暗暗关心着凌家父女,时常派陆天放来看望他们。凌大志对自己的遭遇很淡定,对运十的研制受阻却很痛心。幸亏封钟庆和陆天放还在坚持,但他们谁也左右不了形势,只得眼睁睁看着一些工作受损失。凌大志下决心用实际行为来弥补,正好钣金车间搞技术革新,他便大展身手,就地取废品材料来搞创造,相继发明了“气动剪”和“气动锤”,赢得工人们的尊敬和爱戴。凌大志也结交了不少正直的工人,他又利用业余时间给他们上课,还带青工去参观滑翔机厂,回来又指点他们做飞机模型,点燃了他们对航空事业的热爱。

夏去秋来,又一个严冬降临,凌大志的境遇仍不见好转。但“运十”的研制并未停顿,徐温华因故被召回北京,封钟庆的工作更加切实而大胆。他在陆天放的支持下,坚持一切经过科学试验的原则,组织设计人员合理选定了上百项必做的地面试验。他还在当时流体力学技术刚起步的情况下,设计了几十套飞机模型,在全国多个风洞中进行了若干次气动力试验,为“运十”的研制奠定了成功的坚实基础。凌大志看在眼里,一直在为老朋友叫好。他深刻地体味到这一代航空人的执著——他们的一生都与飞机结下了不解之缘。

时间倏忽而过,1972年的春天来临了。缠绵的细雨悄然而至,这座海上的城市沐浴着春雨,洗涤着尘埃,处处繁花似锦。飞机厂那一栋栋简陋的宿舍楼外,也盛开出一片片青草,新鲜的气息滋润着人们的耳鼻。凌丽每当走进这些错落有致的宿舍楼,心里总会生出一线生机,而且浮想联翩,觉得总有那么一天,她跟父亲也会洗却冤屈,扬眉吐气!

杨本和看见凌家父女遭受各种磨难却坦然承受,心里很不甘。正好郊外春耕忙,厂里要派人去支农,杨本和又利用军管会领导在小食堂吃饭之际,提出让知识份子下乡去改造。于是凌大志又被厂里派去农村参加劳动,开展为时一个月的旱田锄草和水田插秧。他得到通知,感到空前的失落与迷茫,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到飞机设计的岗位上?但他当晚默默收拾行装,还是把那些设计图和参考书都放进了行囊……

“爸,你还拿这些资料去干啥?”凌丽在旁边看着,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我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这样?竟让一个飞机设计师去支农!我们的新飞机还搞不搞了?”

凌大志沉默了一阵,才缓慢而清晰地说:“要搞!一定要搞……现在美国和英、法,还有日本这些先进国家,都在搞民用飞机,我们中国怎么能落后?”

“爸,我理解你,哪怕受尽磨难,也会毅然坚守,这就是你们这一代的梦想啊!”凌丽含泪哽咽着,“可是为什么没人替你说话?包括陶叔叔,他也没有站出来啊!”

凌大志怔了怔,才说:“好了,孩子,别想那么多。你陶叔可能也有难处……”

不料第二天,他背起简单的行李走到厂门口,正准备爬上那辆送他们下乡的大卡车,突然发现一辆吉普车已经停在厂门口,车旁站着披一件军大衣的陶伟川。

“陶司令!”凌大志又高兴又难过,差点掉下泪来。

陶伟川迈着军人的步子走上前,把军大衣披到他身上,亲切地说:“是小陆通知我的,我当时就说,一定要亲自来为你送行,把这件衣服给你……现在乡下还冷啊!”

凌大志披好军大衣,激动得热泪盈眶,忙说:“谢谢陶司令!”

陶伟川却感慨地说:“谢什么?要怪我,没有保护好你们这些设计师啊!”

凌大志情不自禁地感叹着,“是啊,没想到在中国搞民用飞机,还要经历这么多人为的磨难。昨晚我女儿问我,中国还需不需要搞大飞机,我几乎答不上来……”

“哎,你怎么能没信心呢?不应该啊!”陶伟川连连拍着他的肩,“在我看来,中国大飞机的研制兼有政治、经济、国防、技术这四重意义,其价值不逊于两弹一星啊!”

“是啊,我也这么想。”凌大志激动地说,“我也认为,大飞机能够反映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能力,在鼓舞民族精神,提高国力等方面都意义深远!可是……”

“没那么多可是!”陶伟川深情地凝望着他,“大志,你父亲给你起这个名字,也是意义深远啊!你不能经受一点挫折就打退堂鼓。中国的蓝天上,怎能没有自己的飞机?”

“我知道啊,这是我父亲,还有无数国人的期望。”凌大志忙说,“陶司令,你也知道,我对运十的感情有多深!我多么希望能回去继续搞这项研制……可是,能办到吗?”

陶伟川流露出叱咤风云的豪情,大声说:“你放心,一定能办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