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家村的春天是美丽的:天空比上海市区更晴朗,每逢黄昏,总会有几朵金色的晚霞游移在天边,混合着浮现在村子里的一缕缕炊烟,以及隐隐约约飘**的一片片薄雾,愈加陪衬出田野的秀美,山坡的青苍,河水的明澈,也烘托出天地的剔透和空灵。
沿着那条蜿蜒的河流,上了临岸的一处斜坡,一棵枝桠弯曲的大树浓荫,覆盖着一座简陋的草房,那就是江树森的知青点。年前几个知青就回城了,有的装病去医院开证明,有的索性躲着不肯下乡,就只留下他一人。恰好凌大志下乡劳动被分到甘家村,便与江树森吃住在一起。他们白天劳动晚上学习,凌大志带来很多书,江树森如饥似渴地看着。凌大志也深受影响,就想把自己的设计经验都写下来,取名为《柳暗花明集》,其中记载了世界各型飞机为解决问题而采取的各种技术手段,江树森看了深受鼓舞。寂静的山村夜晚悄无人烟,只能听到河水流淌的声音,似乎这河水已经流到峡谷出口,汹涌澎湃,憋足了劲要冲决而去。这间草房子成了他们的精神家园,这一老一少在艰难的日子里,每晚都在设想与憧憬着中国的新飞机。凌大志更是在睡梦中都构想着它的每一个细节,追忆着飞机技术的每一个环节,包括它的机翼机身、梁、柱和肋、框……它就是他们最深沉最美好的梦想。
甘素芬在江树森又回来的最初日子里,根本不敢去见他。父母却看出她的心思,知道女儿仍然爱着那个上海青年,于是想方设法做些好吃的,让甘素芬给送去。但她悄悄来到草屋外,却每每不敢进去,而是趴着木框窗口朝里张望,那煤油灯下的空间便是她的天堂。这时她总是激动得心跳加速,两眼也兴奋得闪闪发亮。然而一听到江树森来开门的脚步声,她便慌张跑开,把父母精心做好的饭菜丢在门外的石桌上,任他们自行拿取……
有天晚上,江树森终于忍不住,朝着她的背影喊道:“喂,你回来!”
甘素芬却头也不回,蹦蹦跳跳踩着青石板阶梯,跑得飞快,似乎怕他追上去。
“这姑娘是谁?为啥总给我们送好吃的?”凌大志被这喊声惊扰,也走出门来。
江树森端着饭菜往屋里走,一边说,“别管她,咱们吃咱们的……”
凌大志也就猜到几分。他瞧那姑娘的背影活泼健壮,心想江树森这样的好小伙,在乡下还怕没人爱?但他若娶了哪位村姑,今后回城工作就更难了。他始终觉得对不起江家父子,很想帮他们说说情,让厂里特招江树森回去。但他自己还陷在这里,又怎能顾得上?
正值春寒料峭,有一天降温,晚上屋里更冷,凌大志本想写那本书,却发现墨水都冻成冰坨化不开了!他发愁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好念叨着,如果有盆火就好了。江树森正想出门去找柴草升火,突然发现门外有人伸头探脑,仔细一看,又是甘素芬。
“哎,你又来干啥?”他没好气地说,“来了又不进门,在外面做什么?”
甘素芬伸了伸舌头,这才小心翼翼地进门。原来是她提了一个竹编的烘笼,里面烘着一堆火炭。屋里立刻升腾起一股热气,似乎温暖与明亮了许多。
“这烘笼编得挺好。”江树森惊讶地问,“可是你家哪儿来的火炭?”
“烘笼是我爹编的,还能上集市卖呢!”甘素芬大胆地盯着江树森看,甚至目不转睛。“这火炭么,你不知道离村子不远有个小煤矿,我们冬天都会去拣一些小煤块来烤火用。”
凌大志接过烘笼,连忙去烤那坨墨水冻成的冰块,又转头深深地看了那姑娘一眼,见她皮肤比较黑,显然是在风吹日晒中留下的印迹。她的眉毛却是弯弯的,而且很疏淡,两只细长的眼睛,把这张平凡的脸衬托得有几分清秀……
江树森发现凌大志在打量甘素芬,就毫不客气地对她说:“好了,你可以走了。”
甘素芬却像变戏法似的,又从身后拿出一卷纸来:“这个给你们,可能用得着?”
江树森接过来看,正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背后还算光洁,便有些诧异:“这是……”
“这是我去小学校,搜集来的一些废纸,背面还能写,给你们当稿纸用。”甘素芬忙说,“我每次来,都看见凌叔趴在小桌上写什么,我想你们肯定需要……”
“不错,你还真细心呢!”江树森的脸上露出笑意,“谢谢你。”
甘素芬终于得到她所期望的表扬,高兴地把两条长辫子一甩,跑出门去。
“农村姑娘就是淳朴。”凌大志忍不住问,“这女孩子是谁啊?”
江树森想了想才说:“她就是甘支书的女儿……我们别搭理她,怕招惹麻烦。”
“原来就是她呀!”凌大志听说过江树森被村民诬陷的事,觉得不可思议,“这姑娘看上去不错嘛!没想到她为了一份爱,居然会发疯?”
江树森淡淡一笑,“她本来还好,但那次他们甘家算是把我降住了……不管怎么样,我总不能在这村里呆一辈子啊,我也不可能娶她,所以只能离她远点儿。”
凌大志也希望江树森走出农村,投身到更加伟大的事业中去,不能在这里憋屈一辈子。但他又同情那个农村姑娘,于是沉吟了一阵,又忍不住对江树森说,其实这是个好姑娘,说不定你爸妈更希望你娶她,那样她如果跟你回城进厂,也会好好照顾你爸妈。江树森听了只是摇头,他也很想告诉凌大志,他爱的是他女儿,但他又不敢,他知道凌丽的心已经离他而去。他也会时常想,凌丽到底爱上了哪个男人?什么样的男子才会令她倾心?
凌丽一直想请假去看父亲。凌大志下放劳动不止一月了,厂里却没有召回他。凌大志也沉不住气了,就写信让女儿五一节放假时过去。天气变得有些炎热,但凌丽看见父亲还是大吃一惊:他跟江树森赤脚站在一片水田里,浑身泥水地在劳作。凌丽也不知道他们在干啥?但她还是震惊了——父亲应该站在大飞机的机翼上,而不是泥水里!
“爸,你们快出来呀!”她惊呼呐喊着,“水还凉呢,别得了关节炎!”
“哇,是你啊!”江树森快活地朝她挥挥手,“呆会儿请你喝鱼汤!”
凌丽这才知道,父亲虽没下过乡,但懂一点农业常识,就让他们在水田里养鱼。甘书记认为这是“资本主义尾巴”,但他向来敬重有知识的人,于是默许了,只是没敢张扬。不一会儿,江树森就提着两条鲤鱼上了田坎,这时他才看到甘素芬远去的身影,却没在意。
知青点的土灶不好烧,等江树森把鲜美的鱼汤端上桌,凌丽已经沉沉睡去。江树森见她脑袋斜枕着胳膊肘伏在小桌上,一络刘海轻轻落到脸颊,觉得这睡相实在可爱!那时还没有“厂花”这一说,但凌丽在他心中就是全厂最漂亮的姑娘!他对着沉睡的意中人沉思默想,凌大志在旁边看得分明,也觉得这两个年轻人挺合适,但他跟江胜田一样,只想随缘。他们喝了鱼汤,就去准备铺盖,让凌丽凑合住一晚。好在土炕宽大,不成问题。凌丽坐在桌边,看他们忙碌,又觉得心酸。父亲白天劳作辛苦,晚上却缩在农村这个偏僻的角落里,让她愤愤不平。父亲是一朵杰出的浪花,应该投入到那波澜壮阔的工业海洋里去!
“爸,你不能这样!”她霍地站起来,“我回厂后,一定要为你和爷爷伸冤!”
一石激起千层浪,凌大志也无法平静心绪。他走到窗口旁,解开胸前的衬衫领口,只想迎着山风吹一吹,以此冷却一下头脑,也想想办法,应该如何对付眼下的局面?
“爸,你说话呀!你不能这样下去了!”凌丽扑过去,头贴着父亲的背,落下泪来,“全厂上下都在研制新飞机,盼望运十赶快生产出来!又怕没人掌舵,心血白费。400多人的科研队伍,封伯伯年纪大了,怎么顾得过来?而你是副总设计师,是领军人物啊!”
“丽丽说得对!”江树森在旁边大声说,“凌叔,你要想办法为自己伸冤!尽快回到工厂去。研制运十这千年难得的机遇,不能没有你笔下的那张设计图!”
凌大志心神激**,难以平静。他听见外面的江风吹打着波涛,似乎那静谧的河水也蕴藏着惊涛骇浪,心想无论以后的生活掀起多大风浪,自己也该如礁石一般坚定不移。
“好吧。”他转过身看着两个年轻人,端了端鼻梁上的眼镜,“我本来不想去找那个人,因为他肯不肯站出来为你爷爷作证?还得打个大问号!但我现在也顾不得了……”
凌丽听说那人正是徐温华,当年就是他跟爷爷一道去香港策反,不由得惊呆了。
“是他啊?他不是……”凌丽疑惑地叫起来,“他会站出来给爷爷作证吗?”
“是啊!”江树森提起此人就愤愤不平,“他还想拆我们的木质模型!”
“你们真不会看人。”凌大志不禁笑起来,“我相信此人的心地并不坏,他当初跟我爹去香港策反,也没干过什么坏事啊!现在是运动时期,一时糊涂站错队也是有的。”
两个小字辈当然相信他的话,从凌大志那高高的开阔的额头看来,他就是一个聪明人。从他随时都在思考问题的颤动着鱼尾纹的眼角来看,他也不会看错人。
这一夜他们都没有睡意,聊个不停。坡下的风吹打着波涛,水声喋喋不休地跟他们回响着。直到次日清晨,爽朗的笑声又迎来了树下的鸟鸣。朝阳冉冉升起时,凌丽要回上海了,江树森去送她。阳光当头照射,映得满坡树叶好似彩霞,河面上也闪动着万点金光。江树森转头看看身边的姑娘,只见她也是红光满面,被滟滟水波映照得分外美丽……
江树森心里一动,竟然觉得有满腹话想对凌丽讲。他生平大胆了一次,拉着她的手站在小渡口那棵树下,正欲说什么,突然见甘素芬挑着一个担子走来,便收住了口。
甘素芬不是个聪明姑娘,但对情事却很敏感。昨晚在水田边,她就发现江树森对这个女孩子不一般。现在见他居然拉着对方的手,以她的性子哪能忍住?她妒忌心大起,非得做点什么来发泄心中的不满。她见江树森悄然放开了姑娘的手,便假装没看见,只是泰然走到那片水石旁,把两只水桶都放进河里取水。接着又捞起来,用那根黄木扁担挑在肩上。但她走过凌丽身边时,却假装身体摇晃,借机把桶里的水全都泼到凌丽身上……
“哎呀,你怎么这样!”江树森措手不及地去拉甘素芬的水桶,差点儿摔倒。
甘素芬看了心中更有气,于是也“哎呀”一声,又假装站立不稳,把凌丽推下了河!幸亏水石边这片河滩是女人们常洗衣服的地方,河水并不深,凌丽只是站立不稳跌进水里,激起了成串的水珠。她努力站住脚跟,一只脚踏上水面的石阶,就趁势踩上岸边。但她的衣服裤子全湿了,头发也被激起的浪花打湿一片……
江树森连忙去拉她,急切间不避嫌疑地问:“你怎么样?有没有伤着?怎么都湿了?”
凌丽忙说:“没事儿,就是沾了点水,头发也打湿了……”
她挺直腰身,仰头一摆,把短发抖开,让晨风吹拂。她身姿挺拔,相貌出众,一头短发浓密黑亮,在朝阳下闪耀着光泽,甘素芬不由得看呆了。
凌丽不知道甘素芬的心事,以为是意外,江树森却恨得牙痒痒。他把凌丽拉上斜坡,又转身对甘素芬恨恨地小声说:“就是全世界的姑娘都死光了,我也不会要你!”
“你认识她?”凌丽莫名其妙地指指甘素芬,又恍悟地说,“你们是一个村的……”
“别管她了,我们走!”
江树森说完,就愤愤地拉着浑身湿透的凌丽走开。红日放射出万缕金光,照耀着他们的背影,甘素芬望着这一对壁人离去,越发觉得自己卑微和不堪,便哭出声来。
凌丽回厂后才知道,徐温华已经回北京。她在陆天放的帮助下,给部里打长途电话才找到徐温华,请求他出面给凌文轩作证,证明她爷爷在香港策反时没有背叛过。徐温华起初不肯,还说他并不知道凌大志是凌文轩的儿子。凌丽在陆天放的提醒下又去找陶伟川,陶伟川得知此事大怒,不顾一切地打电话给徐温华,毫不留情义正辞严地责骂了他一通,说他不该违背自己的良心。徐温华羞愧无比,只好去电话给军管会,为凌文轩作证,说他并非叛徒。陶伟川也给军管会打电话,为凌大志说情。他毕竟是将军,军管会也不能不听。
这天傍晚凌大志劳动回来,已是黄昏时分。明月当空,晴朗无云,夜色澄清如水。他跟江树森今天是挖河泥用作肥料,两人都累得半死!突然看见一辆军车停在村道上,接着陆天放走下车来迎接他,在黑暗中发出高亢与爽朗的笑声……
凌大志又惊又喜地抢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天放,怎么是你?”
“哈哈!”陆天放笑道,“我来传达陶司令的一句话:你的希望实现了!”
“你说什么?”凌大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再说一遍!”
陆天放凑近他的耳边说,“你没听错,我是说,你又可以回去搞运十了!”
这话像火种撒播在凌大志的心田,他顿时热泪盈眶,又情不自禁地看着旁边的江树森,只见他也是眼睛明亮,闪闪发光,不断朝他用力点着头,好似舒畅地出了一口气。
“祝贺你,凌叔!”江树森握紧了他的手。
“是陶司令派我来接你,你赶紧收拾好,我们就上车吧?”陆天放在旁边又说。
江树森很快帮凌大志收拾好行李,提到吉普车旁。分手时,凌大志才想起要对这个陪伴了自己几个月的青年说些什么。他把还没整理完的《柳暗花明集》交给江树森,嘱他抽空多看,以后再给他带回去。又意味深长地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你也可以!”
江树森会心地点点头,接过这本书稿,内心也燃起无限的希望。
凌大志回到飞机厂,继续担任“运十”副总设计师。他发现封钟庆也叮嘱过设计师,让他们熟读唐诗三百首,也即熟悉世界上各种机型,才能设计出好飞机。凌大志还欣慰地发现,他原先设计的数据并没丢失太多,而他魂绕梦牵的木质样机终于形象威武地立起来了,每一根线条都是那么可爱!他激动地跟封钟庆拥抱在一起,觉得这一刻弥足珍贵。
“运十”的设计分为三个阶段:总体设计,打样设计和产品设计。此时已完成前两部分。陶伟川奉上级指示,在上海召开“运十总体设计方案审查会”,历时二十天,全国各地航空业的权威都来了,计有两三百人,对此进行审核。运十的设计规模和和各项性能指标都经过严格讨论,要求必须安全可靠。由于这架飞机最初是为了给国家领导人出访使用而研制,在会上也出现很多杂音。其中徐温华最可笑,他见到凌大志有些尴尬,可能为了表示自己的正确,竟然一反常态,由保守变为异常积极。他说既然飞机是给领导人设计的,那么发动机越多越安全,四台不够,要五台!凌大志和封钟庆都颇感意外,觉得很可笑,其他人不敢驳回,但也无人附合,徐温华深感郁闷。又有人矫枉过正地提出,既然要加快研制进度,那就不需要再做风洞试验了!凌大志很生气,驳斥他们说:我们还是要坚持科学的理论根据。封钟庆也说:细节决定成败,不能忽略任何一点。最终决定采用四台翼吊国产915 发动机,并审查通过,专家们认为“运十”的整体设计合理,基本可行,应该投入研制了。
审查会后,陶伟川才告诉封钟庆和凌大志,上级有新命令,飞机厂将改变隶属关系,脱离空军编制,交由上海地方管理,业务归口属于航空工业部。望他们加紧配合,要有雄心壮志,尽早研制出“运十”。凌大志和封钟庆都挺遗憾,说他们离不开陶副司令的正确领导。陶伟川笑道,上海空军还要管此事,只是会减轻飞机厂的飞机修理任务,让他们着重抓研制工作。陶伟川又说,“运十”的技术力量还不够,研制刻不容缓,陆天放也将奉命转业到飞机厂,力保这项工作能顺利进行。凌、封二人听了又深感欣慰,觉得后继有人。陆天放是陶伟川的老部下,当过他秘书,又被保送到哈军工去学习航空知识。因其女友在暴风雪中牺牲,他却一直忘不了她,如今好几年过去,他都快三十了,始终没成家。
陆天放又去试飞站调研,也去机场看望乔兴剑,当时他正在地面训练,发疯般地转“飞轮”。陆天放得知他复飞了,但心情不爽,因为在领导压力下,他已跟凌丽断绝关系,也无法给她写信。陆天放把自己跟凌丽的谈话告诉了他,说凌丽性格好强,可能不会原谅他。乔兴剑对着蓝天出了一回神,轻声说:但愿我们的牺牲都值得。陆天放也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很重,他必须跟两个总设计师一道,让“运十”飞上蓝天,才对得起这份情。
凌丽已在机加车间当了三年车工,但车**的零件永远车不完。她有时上班也会想着自己与乔兴剑的事,心里七上八下,失魂落魄。她从小爱好文学,是个感情至上者,但也明白感情是两个人的事,单相思没有丝毫意义。可她跟乔兴剑是怎么回事?他们显然彼此相爱,却把对方放逐到天际!也许他们都明白,**四射的爱情固然美好,但这种关系若要他们去苦苦维持,那么这短暂的欢乐后面不是无尽的忧愁,就是令人伤心的背叛!凌丽不能原谅乔兴剑那晚在火车站说的话——她是一个纯真的女孩子,容不得半点欺骗和虚假。
杨本和又来纠缠凌丽。有一天晚上,厂礼堂放电影《小兵张嘎》,凌丽拿着买好的票去看,发现旁边竟坐着杨本和!她心里很厌恶,但为了这部想看的电影,也为了面子,不便起身离开。杨本和居然挤挤挨挨,摩摩擦擦,在黑暗中用“咸猪手”摸她大腿!
凌丽愤怒地站起来,但是羞于当众,竟说不出一句话,只好断然离开。
杨本和却小声喊道:“走什么?还不等着你的嘎子哥,在天上给你撒情书?”
凌丽不想理他,但却大吃一惊,心想他怎么会知道我跟一个飞行员的事?
又一次她上夜班,杨本和带着食堂的人来送夜餐饭,趁机凑到她的车床前。自从厂里研制“运十”,食堂也挺积极,经常送饭到现场,杨本和就顺道去追女孩子。
“喂,你在想什么?是不是还惦记着你的嘎子哥?”他嬉皮赖脸地问凌丽。
“你说什么?谁是我的嘎子哥?”
凌丽脱口而出地反问,又厌恶地看了他一眼。心想此人肯定知道了她的感情秘密!
“就是天上飞的那一个!”杨本和的眼神变得邪恶,“不过你要明白,我是个报复心很重的人,谁不让我舒服了,我也不会让她的日子好过!”
凌丽丢下车床就走开,跑到厕所里,差点吐出来。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试飞站会派人来调查她,并且说她爷爷是叛徒,查三代不合格!原来都是这个小丑在作怪……一阵冲动下,她想跑到军管会去告发杨本和,但她没有依据,军管会也不一定会听她的!
凌丽下班回到家,已是午夜时分,凌大志还没睡觉,仍在伏案画设计图。图纸太多了,桌上铺不开,也摆不下,于是一张张飘落地面,满屋子都是……
“爸,你还要不要自己的身体了?”凌丽一进屋,连忙去拣那满地的图纸,一边不快地发泄着,“列宁可是说过,不会休息就不会工作!”
“爸明白。”凌大志伸伸懒腰站起来,“爸是在等你,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今年大学要招收工农兵学员了!我们飞机厂分到五个名额,听说你们机加车间也有一个……”
“真的?太好了!”凌丽高兴得快要跳起来,此前的郁闷一扫而光。
她一直想上大学,已在父亲辅导下自学了一些理工科知识,于是踌躇满志。她还在为乔兴剑的事烦恼,若能去上大学,便可脱离苦海,抛却这些无谓的苦闷。招生的消息很快在厂里传开,有志青年都想去上大学,但必须经过车间工人的投票选举。与此同时,一些流言蜚语也在厂里传开。凌丽发现有工人给她起外号:叫她“标准件”,这个外号的含意是她长得漂亮,各方面都很标准。但凌丽觉得并非善意,怀疑是杨本和在搞鬼!
果然,车间里有几个调皮的青工见到她,就一唱一合地问:
“哎,你的嘎子哥在哪儿?哦,是在天上飞呢……”
“还给你撒情书?我们怎么没捡着?那飞机可别掉下来了!”
凌丽气坏了,她认定是杨本和在背后指使,不顾一切地冲到食堂去质问他。
食堂的大灶旁,杨本和正在指挥一个炊事员炒菜。他在食堂干得还不错,饭菜谱经常有翻新,一周之内不会重样,时常得到领导的欢心和军管会的表扬。
此时凌丽见他用一双长筷子,捞起菜锅里的一块肥肉嚼着,又感到一阵恶心。
杨本和看见她,笑嘻嘻地说:“你来了?闻到大肉的香味了?快来吃一块……”
凌丽伸手打掉他的筷子,愤怒地吼道:“我嫌这肥肉腻味!杨本和,你是不是拆过我的信?否则你总在胡说八道些什么?那拆信可是违法的!”
“你别胡说啊!”杨本和笑得很诡异,“告诉你吧,我有对象了,要回老家去结婚。你就等着你的嘎子哥吧!现在厂里谁不知道,你跟他也是违法谈恋爱,你查三代不合格,他们领导不同意,他只能在天上给你撒情书。还有,你别想去上大学,我不会让你如愿!”
“真是你这个狗东西!”
凌丽气得抓起一个大铁勺子扔过去,砸在杨本和的脸上,打断了他的鼻梁骨。杨本和的鼻子流血,冲到厨房外大叫起来:“快来人啊,她非法谈恋爱,还打我……”
食堂地面上铺满了图纸——“运十”的设计共有14万张八开大小的标准图纸,工作量相当于一个歼击机的七倍!这些图纸的所有设计尺寸都需一一核实,办公场所不够用,凌大志和一些设计师就把图纸和纸张带到食堂里,铺在地上进行核算。有的设计组情绪高涨,干脆就在食堂里画图,等吃饭时再收起来,然后排队买饭菜,甚是方便。有时会议室被占用,一些大型技术讨论会也在食堂召开。人们斗志昂扬,争分夺秒,不分昼夜地工作。正是通过这一支生机勃勃、求实创新的技术队伍不懈努力,“运十”的方案设计迈上了一个又一个新台阶,眼看理想与现实就将完美结合,我国第一架民用飞机即将脱颖而出!正值设计的**结尾部分,也是图纸出成果的关键时刻,凌大志非常兴奋,一心投入工作,颇不情愿被打扰,却突然遭到杨本和的无理蛮缠,还从他嘴里听到女儿跟一个飞行员的恋爱故事……
“凌总的女儿不顾部队上的规定,跟一个飞行员谈恋爱,还跑到食堂来打人!”杨本和见众人都好奇地围过来,索性添油加醋地说,“他们写的信可黄色了!”
从杨本和嘴里吐出的话是那么肮脏,凌家父女都气得浑身发抖。凌丽听他随意颠倒是非,正欲声辩,凌大志却怒火上升,不分青红皂白,当着众人的面就打了女儿一耳光!
凌丽捂着脸,震惊地看了父亲一眼,气得流出眼泪,哭着跑开。凌大志也懊恼万分,恨恨地瞪着杨本和,后者见目的达到,便心满意足地缩回厨房……
晚上凌大志回到家,不出所料,女儿没回来,屋里冷锅冷灶。凌大志捂着脸倒在**,连心尖子都在抽着痛。女儿就是他的心尖子,他从没打过她。妻子去世后,凌丽更是成了他的掌上明珠。他当然知道杨本和是个卑鄙小人,但女儿瞒着他跟一个飞行员谈恋爱更让他伤心。可是女儿刚才受辱之后的狂奔乱跑,也让他心烦意乱,甚至勾起了他心中那些已经遥远的往事:妻子的生产,父亲的牺牲,幼女的稚嫩……他不由得感慨万分。他的确很气凌丽,这几年他又当爹又当妈,宝贝女儿可不能任人凌辱!谁知她今天却让人看了笑话!
陆天放敲门进来,只见屋里一片黑暗,当即明白了几分。便去拉他起来。“事情我都听说了,凌总,我陪你去找凌丽,路上再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夏日的夜晚热气腾腾,工厂里也是热闹非凡,到处都能看见挑灯夜战的技术员和工人。在习习凉风的吹拂下,凌大志冷静下来,听得陆天放徐徐道出实情,他才知道那个飞行员乔兴剑还救过女儿,对自己也有恩。他早就原谅了凌丽,现在只想尽快找到她,抚慰她那颗受伤的心。可是女儿在哪里?一直走到静寂无人的仓库区,凌大志才反应过来。
“快,我知道她在哪儿了!”
他们跑到曾经关押凌丽的地方,推开那道沉重的铁门,果然看见凌丽独自坐在那堆物品上,低垂着头,似乎在悼念什么。那一缕刘海搭拉下来,遮住了她的脸。凌大志轻轻走上前,不想惊动她似的,慢慢伸手去把这缕头发往她额上撩。凌丽这才抬起头,深深地看着父亲,眼睛里还带着湿润的亮光,似乎心有余悸,不敢把手交给父亲。凌大志突然感觉女儿很娇弱,忙把她抱在怀里。这一刻,凌大志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凌文轩从未见过这个孙女,却叮嘱他,要让凌丽当飞机设计师。这是一个多大的希望啊!从今往后,他对女儿的前途应该做严肃的打算了。她的父辈从血与火中走来,她也应该是块钢!
“丽丽,原谅我!”他抚摸着女儿汗湿的头发,喃喃地说,“你是我的女儿,可运十也是我的孩子!你不该用自己的私事来打扰它……对,好钢就要用在刀刃上!”
凌丽也已冷静下来,她明白父亲并非思绪不清,而是要对自己说的话太多。她也知道自己不该冲动,此刻她的心里翻江倒海,只想去追波逐浪、扬帆远航……
果然,这场食堂事件又是流传甚广,因为凌丽在厂里是有名的漂亮姑娘,最后简直传走了样,成了一个争风吃醋的笑话。她也因此失去了上大学的资格,只能眼睁睁看着厂里的几个年轻人,戴上去读大学的红花,爬上了送他们去火车站的卡车。
陆天放也在欢送的人群中,见到凌丽,便不失时机地把乔兴剑的情况告诉了凌丽。她听说心爱的人已经复飞,更是发誓要努力工作,争取明年再去上大学。
“我一定要继承爷爷的遗志,当上飞机设计师。”凌丽发誓一般地说。
陆天放连忙问:“那你能不能悄悄跟乔兴剑通信?我可以帮你们转信。”
“不用了,我也不愿耽误他的前程!”凌丽转身走开,拒绝得也很坚定。“我们都有自己的前程要奔,双方都该一心一意,暂时别再想其它事……”
她说时眼睛闪亮,陆天放从中看出,那是一种由坚决的意志而闪射出来的光芒。他目送着这个女孩子走开,再次佩服她的决心和意志。她那一头短短的黑发飘扬在空中,就如同一面倔强的旗帜。陆天放只好写信给乔兴剑,把这个姑娘的坚韧性格描述给他。
这一天,乔兴剑再次奉命试飞那个新款歼击机,而且又经过一番生死搏斗。试飞员就是这样,每天都在刀尖上行走,甚至不知道自己起飞后,还能不能顺利归来?
那天晴空万里,试飞本来进行得很顺利。当飞机爬升到300米高空时,乔兴剑正在心旷神怡,突然一群大鸟向飞机迎头撞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飞机就发生了剧烈的抖动!接着一股强烈的气流如巨浪般冲击着机翼,左边的发动机立刻停车!
乔兴剑知道发生了最坏的事——肯定是一只大鸟冲进发动机,被搅死在里面了!飞机立刻急剧下降,乔兴剑只好顶着刀子一般的强气流,奋力操纵着飞机。他先是加大右发油门,好让单发的飞机不再掉高度,接着将左发顺桨,减小飞机阻力。他还想再爬升,但由于载重量接近饱和,飞机升高很困难,只得向地面要求,返回机场。
乔兴剑驾驶着摇摇欲坠的飞机安全降落,遵从塔台的指挥命令,将飞机停在跑道上,立刻关掉发动机,切断了所有的电路与油路,然后揭开机舱盖,准备下飞机。这时所有的救护车、消防车、梯子车、电瓶车、拖车等,都已跑过来,停在飞机周围,准备抢救……
幸好,一切灾难都未发生。
经历了这场空中惊魂,乔兴剑又一次接受了机组的欢迎。这种事对一个试飞员来说本是平常。乔兴剑哼着一首优美的曲子回到试飞大队的队部,便接到陆天放的来信。
阳光很明亮,灰白的跑道正中,有一条宽宽长长的深黑色印迹。乔兴剑看完信,就站在阳光下,久久地站在那里,看着眼前的一切。风从他身边吹过,九月的阳光还有些刺人,跑道两边的青草在风中摇晃,插在草坪上的一面黄色标志旗,预告着又有一场试飞将进行——这一切是那么熟悉又那么亲切,哪怕生死难测,可他怎能放弃?
乔兴剑抬头看着碧空如洗的蓝天,只希望心爱的姑娘也能得偿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