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辉煌千年的锦官城,世人皆知那是成都的别名。历代文人墨客都曾以生花妙笔,淋漓尽致地描写过它的旖旎风光和人文景致。李白的“九天开出一成都,万户千门入画图。”杜甫的“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刘禹锡的“濯锦江边两岸花,春风吹浪正淘沙。”都是广为传颂,为这座城市增添了文化底蕴,共同谱写了这个古都的绮丽篇章。

凌丽从小喜欢这些诗篇,也向往过这座城市。不料在她的人生跌入低谷时,居然梦想成真——她被厂里派往成都去参加为期三个月的培训班。成都并非奢华之都,它是西部大开发的重镇,工业很发达,因有一个飞机设计所,一个飞机制造厂和一个发动机厂,成为航空工业部麾下的又一个重要基地。其中飞机制造厂在黄田坝,是个万人大厂。

自从“运十”进入紧张的研制阶段,上海的飞机厂一直龙腾虎跃。为了给生产制造作准备,除了加宽跑道,扩建厂房,还要组织各车间的生产骨干,对主要技术方案和设计图纸进行工艺审查,包括工艺流程的准备工作。凌丽参加的这个培训班,据她听父亲讲来尤为重要,回厂后可能会以工代干,担任车间工艺员,因此她本人也挺重视。

成都飞机厂的培训班是航空工业部主办,汇集了天南海北各厂的青年精英,也算一个短期的理论提高班。凌丽住在厂招待所,离培训中心很近,每天都去得早。但她发现一个戴眼镜的男青年来得比她还早,总是摆好桌子板凳,又去打开水。有一天凌丽下决心赶在他前头,但提着水瓶去打开水却找不到锅炉房。这时眼镜青年来了,为她指路。凌丽有些不好意思,等她打水回来,眼镜青年又在擦桌子扫地,忙里忙外,她对他更生好感。

“哎,这位女同志,你不是我们厂的吧?”他见凌丽卷起袖子去擦黑板,便问。

凌丽点点头,转身见他态度安详而有礼貌,也不禁问:“你呢?哪个厂的?”

“我就是这个厂的工人,名叫郑义良。”他沉静地笑道,“我们这就算认识了。”

郑义良出身知识家庭,父母都是厂子弟校的教师。他因故没下乡,进厂当了工人。但他积极求学,刻苦努力,知识面已超过常人。他跟别的青工不一样,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手上总是拿着书本和钢笔,显得文质彬彬。凌丽对他的好感日益加深,尤其当她在学习中遇到难题,郑义良总是主动帮助她。在培训班里有几次考试,那时叫测验,郑义良回回都是第一个交卷,而且总是第一名。凌丽还发现他在自学英语,这在那个年代里简直是奇葩!凌丽给父亲写信时提到这个青年,凌大志也很欣赏,还让女儿好好向他学习。

三个月时间一晃而过,又一个春节既将来临,培训班也结束了,凌丽提早买好火车票要回家过年。临走前一晚,郑义良约凌丽去看电影《沙家滨》,她欣然答应了。电影散场后,郑义良又约凌丽去散步,说成都的夜晚很美。凌丽意识到他有话要讲,但没拒绝。这里的天气不太冷,虽有阵阵寒风席卷,街上还是很热闹。似乎有意无意,郑义良把她带到一条河边,两人沿着静悄悄的河岸走了很久。路灯微弱地照着,河水静静地流淌,泛着暗淡的光泽,犹如一条宽大的暗褐色绸子。凌丽又想到那些美丽的诗句,觉得成都真是名不虚传!

“这地方叫百花潭。”郑义良突然说,“我喜欢水,有水的城市都很美。上海也是一个有水的城市,真希望以后,我也能去那儿看看,我想,我一定会喜欢它。”

凌丽终于意识到,有什么事要发生了,而那是她所不情愿的……

她想了想,便暗有所指地说:“是啊,我喜欢上海,所以不会再去喜欢别的城市。”

“那么成都呢?”郑义良有些热切地说,“这座城市可是很多人来了就不想走……”

“成都的确不错,千年古都,文化深厚,那些古诗句让它更美。相比之下,上海没有多少年历史……但上海也有优势,工业基础强,所以运十这样的好项目就给了我们上海,而没给你们这样的大飞机厂。”凌丽强调说,“要知道,我们厂只是一个飞机修理厂。”

郑义良轻轻笑起来,似乎无言以对。他沉默一阵,又换了一个话题,“哎,你看那些样板戏都不错,但里面的女人都是单身。就阿庆嫂有老公,还在外面跑单帮!”

凌丽哈哈笑起来,“原来你看样板戏,就是看这个啊?”

郑义良理直气壮地说:“有女人就该有男人,因为女人是男人身上的一根肋骨嘛!”

他愉快地讲起来,于是凌丽第一次听说了伊甸园的故事。她觉得很新奇,看来郑义良也读了不少书,但他并非卖弄,而是含有深意。凌丽想到这点很不安。她跟乔兴剑的关系仍然胶着,但她心里清楚,自己选择放手是想成全心爱的人。没有哪对恋人相爱不是奔着永久去的,但她跟乔兴剑还有未来吗?试飞员的婚姻要求那么严格,即使她爷爷的问题搞清楚了,也许又会有别的问题钻出来?而乔兴剑显然也明白,仅有爱情是不够的,男人还需要事业和别的东西,所以他才暂时妥协了。正是这一点让凌丽对他不满——她是宁折不弯的性格,岂容别人来贬低和污蔑她心中神圣的爱情?她的爱不是过眼烟云,也不沾人间烟火。她知道柴米油盐里容不下高尚的爱情,但她还是想努力把这份爱维持得纯洁一点……

郑义良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仍在微笑着侃侃而谈:“有一种说法,男人和女人为了寻找自己的另一半,会在这个世界上苦苦流浪……凌丽,你懂我的意思吗?”

凌丽的心在隐隐颤抖,她已然明白了郑义良的意思!她知道郑义良是个好青年,也可能会是一个好丈夫,好爸爸。可她能给他什么回报?她对他当然有好感,但那不是爱!爱是两性在刹那间就会擦出的火花,源于两性间强烈的互相吸引。而他们之间却没有……

郑义良还在用深情的目光望着她,似乎在等待一个他所期望的回答。头上的路灯突然放射出绚丽的光华,然后又猝然熄灭了!原来,那就是它的昙花一现,犹如生命的光华。凌丽深深感觉到,温文尔雅的郑义良和威武雄壮的乔兴剑是多么不同啊!

她在一阵难言的激动中,冲口而出:“你别说了,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说完她就跑开,跑向不远处的公交站。郑义良望着她的背影,深感懊丧。眼前的河水还在沉默无言地流着,郑义良拣了一个小石子扔向河中,河水立刻泛起细碎的波纹,奔腾着向前。郑义良觉得,凌丽的话就像千波万浪翻滚在他心头……

凌丽回到飞机厂的家中,江树森也回来了,他变得又黑又瘦,显然在农村吃了不少苦。瞎子父亲和母亲很高兴,想给他做点好吃的,但每个人的肉票就那么多,他们过年连肉饺子都吃不上。凌大志去给老朋友送一瓶酒,知道这事儿,连忙赶回家,见凌丽正在包饺子,就让凌丽给江家送一些去,江胜田却执意不收。凌大志听说后,怕他再拒绝,干脆让凌丽端去自己做好的饭菜,说我们两家一起过年,热热闹闹。江家父母求之不得,他们看着凌丽从小长大,也曾希望儿子能娶她。两家人凑在一起过年,乐乐和和。

饭后江树森约着凌丽去放鞭炮,这是他们小时候常在一起玩的,凌丽也欣然答应。他们就在江家门口放鞭炮,这里没有人,很僻静。鞭炮是江树森早就准备好的,但他取出火柴去点鞭炮时,不知道为什么手直发抖,居然接连擦断了几根火柴,才点着鞭炮。

“哎呀,你真笨!”凌丽看着这一切,不禁拍手笑起来,似乎心情很不错。

鞭炮“噼里啪啦”地响着,不时燃起点点花火,飞到空中,照亮了一个个瞬间。在火光的映照中,那张亲切熟悉的脸庞变得很艳丽,甚至显得生机蓬勃。江树森也在这一个个瞬间里,把凌丽和甘素芬比较了一番,而且找出很大的差别来。他又想把自己的心事说出口……

凌丽却抢先对他说:“我喜欢在放鞭炮的时候许愿,我们来许个愿吧?”

“好啊!”江树森随口问,“你想许什么愿?”

“我想在这新的一年里,能去上大学。”凌丽双手合十,望向深澈的夜空。

江树森眼睛一亮,忙说:“我也有这个心愿,不过,很难实现……”

“所以才叫许愿啊!”凌丽欢快地拉着他,“让我们对老天祈祷,希望它能实现!”

江树森不再说话,这时四周又传来清脆的鞭炮声。进入1973年的人们,都在祈求一个美好的前程。江树森却没把自己的心愿说出口,他怕会遭到凌丽拒绝,也不愿耽搁她的前程。毕竟自己身在农村,而凌丽是国营企业的工人,两人的处境相差很远。当晚江树森又是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知道自己在跟凌丽一次次错过。他只好下定决心,也要想办法上大学,而且上航空院校。这样才能改变命运,让他得偿心愿。但怎么可能?他又变得迷茫。

春节过后,“运十”的部份设备投入生产。因其原准机是波音型,属于先进工艺水平,跟飞机厂的加工能力有很大差距。厂里买了一些新设备生产大部件,都是有力气的大个头男工来操作,凌丽想表现也轮不到她。还有些零部件是外加工,凌丽所在的生产车间只能用原有的小设备进行“雕刻”式加工。车间里涌现出不少能工巧匠,凌丽也是其中之一。她回厂后,并没有以工代干去当工艺员,起初有小小的沮丧。后来在父亲鼓励下,又日夜钻研技术,还要攻克她最胆怯的磨刀技术,常把自己的手都磨出血来。在一次技术革新的尝试中,她大胆提出跟师傅打擂台,用“雕刻”式加工,在最短时间内车出了一个溜光的圆形铁球,搏得工人交口称赞。因乔兴剑而起的一些流言蜚语,也在人们心中渐渐淡忘。

半年后她被评为先进工作者,接着车间里全票通过,送她去位于西安市的西北工业大学就读飞机设计系,凌丽终于如愿以偿。

身在农村的江树森也觉得是天上掉馅饼,居然砸到他头上!

这天他跟一群村民在修水田,村民们扛多大石头,他也扛多大。他的性格就是不服输,跟村民一起挑水粪时,扁担也不换肩,有着不屈不挠一干到底的精神。休息时,党支书甘长生拉他坐在半干的田坎上,他也没犹豫,坐下去就把裤子打湿了。甘长生哈哈笑起来,他喜欢江树森,觉得他宁折不弯,是个好后生。可惜,甘家村留不住这个小伙子了!

江树森听了他这话,有些莫名其妙,“甘书记,你说什么?”

“我是来问你,咱村有个上大学的名额,是西北什么大学的飞机设计,你想去吗?”

江树森完全震惊了,反应过来后,却不敢答应,怕甘长生会提出他无法接受的条件。

甘长生见他不吱声,就指着面前的水田叹道:“看,你把这水田展得又平又直。我知道你以后的路也会这样走下去。甘家村留不住你了!我们怎能耽搁你的大好前程?”

江树森见他如此爽快,真是意料之外,一时竟泪眼模糊,忙说:“谢谢你!”

甘长生深深叹了一口气,拍拍他的肩,站起来,“不谢,你别忘了甘家村就行。”

村里很快就给江树森办好了手续,他做梦一般收拾好简单的行李,不无留恋地离开知青点,快步下了石阶。在渡口的那棵大榕树下,他看见甘素芬默默站在那里,似乎想来送他,却一个字都不说,只是流着泪。江树森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给她鞠了一躬就匆匆走掉。

在甘家院里,小方桌上又摆出一席好酒菜,是甘长生让妻子准备的,又让女儿去请江树森。甘素芬却没开这个口,竟然独自返回。甘长生见江树森没跟来,不禁长叹一声,打开桌上那半坛“女儿红”,自己喝起来。甘婶唠叨不已,甘素芬又跑回房间去哭泣……

甘长生发火地扔下酒杯,生气地吼道:“你们哭啥?唠叨啥?是不是都在埋怨我,不该放江树森走?你们懂什么?我小时候读私墅,里面有一句话始终记得,大概的意思就是:我送你一个桃子,你就会还我一个李子……”

甘婶听不懂,甘素芬却明白了,急忙冲到门外,含泪问:“爹,他真的会吗?”

甘长生沉默良久,才说:“如果他是一个好男人,他就会。”

凌丽又来到火车站,她曾在这里送别心爱的人,如今轮到自己远行。凌大志忙,没来送她,凌丽提着行李找到那列火车,意外地竟然碰上江树森,这才知道他也要去读西工大!凌丽很高兴,送行的江家父母更高兴,不断叮嘱儿子要照顾好凌丽,连几个同去西安上大学的人都看出苗头来。

列车徐徐开动,驶向新的征程,但车厢里又热又闷,凌丽和江树森都没回自己座位,而是挤在车厢门口,闻着那清新刺鼻的气息,望着不断跳入眼帘的月光下美好的旷野。火车在黑暗中向前疾驰,车头雪亮的光柱带来一股令人振奋的感觉……

“真没想到,我们都是读飞机设计系,以后就是同班同学了!”凌丽兴奋地说。

江树森也很高兴,“看来春节时我们的许愿,老天都听见了,才有这个安排。”

但他想到甘素芬一家,心里又很歉然,觉得欠了他们的情。凌丽也想起乔兴剑,她觉得自己去学飞机设计,就离蓝天近了几分,也离心上人更近了。江树森觉察到凌丽有心事,想问又不敢问。他生性老成稳重,只想跟凌丽保持从小的友谊,并不觉得这样做,两人反而疏远了几分。但在这飞驰的列车上,他们俩都同时觉得有一股不可抗拒、无法阻挡的生命的激流,正带着爱情的旋涡,饱含了青春的热浪,在向前飞驰着……

1973年9月,一个金色的季节,西工大校园里迎来了一批豪情满怀的新生,他们堪称当时最优秀的男女青年,将在这里渡过三年半的学习时间。全国航空院校只有三座,分别是北京航空学院,南京航空学院和西北工业大学。后者大部分师资力量均来自文革前的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航空系,学术地位并不低。虽然是工农兵大学生,73届也是精英荟萃,让学校和老师很期盼,因为文革中只有这一届学员经过了文化考试。尽管考题稀松平常,而且被一个交白卷的生产队长搅了局,仍有不少佼佼者跨进了校门。在那个天高云淡的季节里,走在绿树环绕的校园中,眼看身边云集了如此众多的莘莘学子,且都满怀凌云壮志,凌丽兴奋而不安,不知道自己要经过怎样的努力,才能在其中崭露头角?

第一天上课,凌丽欣喜地发现郑义良也跟她同班。郑义良见到凌丽更是喜出望外,也觉得这是老天的安排。此后的基础课上,郑义良常跟凌丽同桌而坐,对她热情得不避嫌疑。江树森觉察到郑义良对凌丽颇有好感,似乎想追求她。但学校禁止学生谈恋爱,虽然他们都到了恋爱的年纪,为了心中的理想,还是自觉遵守,男女同学之间的关系都很单纯。凌丽和江树森、郑义良在一起,更多时候是大家互相激励,都说要发奋努力,好好学习。

在上海,“运十”的研制还在紧张进行。因为采用大量新工艺,厂里又成立了攻关小组,凌大志任组长,陆天放任副组长,对所有零部件都要通过一系列工艺试验,经鉴定许可才能装机使用。

徐温华又来视察,他在极左思潮影响下竟想走极端,居然强调“打破航空工业的框框!”提出为了抢时间,尽快生产出“运十”01号机,要用一种铸铝的材料来代替铝锻件,用到旅客观察窗的井字框上去。还扬言说:“铸铝不行就用铸铜。”凌大志觉得很荒谬,坚决抵制。封钟庆却不动声色。在一次方案审查会上,徐温华又大放厥词,竟说“运十”的设计方案既然没有大问题,就不用去做吹风试验了,也不用去做静力试验……

“不行!我不同意!”封钟庆终于忍不住站起来,愤怒地摔掉了水杯。

“你!你们……”徐温华也恼怒地指着他,“上级领导的话也敢不听?”

“对不起,这是学术讨论会。”凌大志冷静地说,“为了国家利益,为了我们的第一架新飞机,有什么问题就要指出来,不存在个人的虚荣心,请徐局长理解。”

“是啊,搞飞机设计居然不做风洞试验?这不是荒唐吗?”陆天放也小声嘀咕。

徐温华瞪了他一眼,又去拍桌子,“上次开会讨论发动机位置,你们说我太保守,现在又说我荒唐。我这个部里派来的干部,在你们眼里成了什么?笑柄吗?”

其他人连忙站起来,劝他冷静,他仍是坚持说,为了节约经费,为了加快进度,能不做风洞试验的就尽量不做。只要产品质量符合国际标准,能合格就行……

封钟庆更加气恼,又不顾一切地站起来,指着徐温华斥责道:“徐局长确实需要好好冷静,甚至需要去理发店吹吹风。而我还是要去做风洞试验,谁也不能阻拦!”

会议室里先是一片沉寂,继而就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人们见这个上了年纪的总工程师不畏强权,不惧高官,敢于坚持自己的正确主张,都从心底里发出佩服的赞叹。

其后封钟庆在陆天放的帮助和凌大志的支持下,又设计和制造了上百套飞机模型,在全国八个风洞中进行了多次试验,吹风累计上万次,为“运十”取得了可靠的数据。

时间倏忽,秋末冬至,上海的热度还没退去,西北的艳阳仍是明丽灿烂。大学里每天下午都有政治学习读报时间,同学们喜欢走出阴暗的教室,到阳光下去感受那融融暖意,顺便谈谈新鲜刺激的话题。凌丽跟同班女生夏青成了好朋友,她是北京来的高干子女,据说父亲是部级领导,但她下乡却在陕北延安,养成了朴素的生活作风。

这天她们手拉手地在湖边逛了一阵,又爬上假山,见郑义良独自坐在石椅上看一本书。凌丽以为是专业书,拿过来一瞧,竟是自己看过的一部外国小说《简爱》。

“你们看过没有?喜欢这本书吗?”郑义良眼睛闪闪发亮地问。

凌丽点点头:“当然看过了,还挺喜欢呢!”

“这本书中的爱情是多么美好!”郑义良深深地盯住她,又加重语气问:“那你说说看,这部小说的精华是什么?或者说女主人公一直信奉的爱情宣言是什么?”

“这还用问?”夏青在旁边不假思索地回答,“就是爱情呗!”

凌丽却说:“应该是……在爱情面前,人人平等!”

郑义良立刻激动起来,“我也是这么想的,人人都有追求爱情的权利嘛!”

凌丽和夏青相视对看,窃笑不止,都觉得他有些书生气。郑义良还想大谈爱情,她们俩却拉着手悄悄跑掉,郑义良很懊恼,知道凌丽没把自己放在心上。

走下假山,夏青若有所思地问:“对了,凌丽,你有男朋友吗?”

凌丽默默无语,她望向无限的蓝天,沉思了一阵才说:“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夏青仔细观察她,发现一滴泪珠在她眼眶边凝然闪烁,便不再问下去。

凌丽确实没有忘记乔兴剑,而且一想起他就热血沸腾,仿佛她的生活也充满了丰富的内容。那个试飞员生命力旺盛,胸襟开阔,思想闪光,就像一块磁石强烈地吸引着她。但她为何还不给他写信?凌丽感觉到自己那倔强的性格,似乎很不甘心被试飞站那帮人给排斥。她其实非常珍惜自己和乔兴剑的爱情,所以才希望他不怕打压,能够一心一意地爱她。

几乎同一时刻,乔兴剑正在试飞一款新型战斗机,价值上亿元。这款刚研制出来的样机腾空而起,呼啸着直刺云天。机舱内,他手握驾驶杆,目光坚毅。这款飞机此前频出事故,今天他将在空中查找事故原因,否则这款飞机便无法进行设计定型。带着问题驾机上天,需要比天还大的勇气!意外的情况随时都会出现,他是在跟死神搏击!

飞机刚达到1、5倍音速时,发动机就停车了!因为速度太快,气流不畅,飞机像一头发怒的疯牛,在高空中横冲直撞、左冲右突……试飞员的体质和耐受力都远胜于常人,但这种剧烈的冲击和颠簸十分残酷与猛烈,乔兴剑像皮球一样在座舱里被抛来抛去,似乎快要被撕裂了!尽管他戴着头盔,脑袋还是被撞出了鲜血,竟至血流满面!

指挥所得知情况很担心,让他立刻跳伞逃生。但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也不能放弃,这正是试飞员必备的特殊品质。乔兴剑在生死一秒中做出选择,坚持要把这架失去动力的贵重样机开回来。为此必须立刻控制住飞机!稳住再稳住!他还要尽量避免在高空被震晕,那是极度危险的事!他死死抓住驾驶杆,用力蹬舵,拼命稳住飞机,嘴唇都咬出血来……终于,空停的飞机慢慢降下来,乔兴剑再一次摆脱死神的纠缠,驾驶着飞机安全落地。

这惊天一落震惊世界,他却疲惫不堪,满脸流血。地勤人员打开座舱盖,发现舱内板壁上都是血迹斑斑。乔兴剑走出机舱,一个飞机设计师就冲过来,激动得热烈拥抱他。

“感谢你挽救了飞机和重要数据,创造了航空史上的奇迹!”他说。

飞机损坏不大,乔兴剑却受伤严重,送到空军医院治疗。他的英雄事迹已在空军部队传扬,医生护士见了他,都竖起大拇指。乔兴剑不以为然,只想早日伤好归队。

有一天他感觉稍好,便在医院的花园里散步,觉得阳光下的一切都是那么明丽鲜妍,温馨无限。这时女护士钱忆宁找到他,拉他回去打针。两人边走边聊,都心情大好。

“我听说了你的英雄事迹,有点不明白。”钱忆宁问,“你当时为啥不跳伞?”

乔兴剑笑着说:“遇到险情就跳伞,那飞机摔了,试验数据也没了,多可惜!”

“可是一个试飞员的生命如果没了,难道不可惜?”钱忆宁歪着头,好奇地追问。

“这么跟你说吧,如果当时摔了飞机,潜在的危险仍然存在,还需要我们试飞员再去试飞。否则,这个型号的飞机就只好宣布永远放弃。”乔兴剑耐心解释着,“但若我处置成功,化危为安,飞机的设计完善工作就可大大跨进一步。这种进步与完善,本就是以巨大的风险为代价,生与死,也是一念之间。否则,还要我们试飞员干什么?”

“那,你如果这次找不到故障呢?”钱忆宁偏要追根究底。

“那我还会飞第二次,第三次,第若干次,直到找到为止。”乔兴剑毫不犹豫地说,“作为一个试飞员,我们决不能把潜藏着风险的飞机交给部队使用。”

钱忆宁不禁笑起来:“你一口一个试飞员,看来很满意这个危险的职业?”

“危险的职业总要有人去干嘛!”乔兴剑干脆地说。

这时他无意识地回头看了女护士一眼,发现钱忆宁长相平常,肤色较黑,只是一头自然卷的头发梳成短辫,刘海毛耸耸地围着脸颊,倒也挺可爱。住院十几天,乔兴剑已经觉察到这个姑娘对自己有好感,但他心里装着凌丽,对此没有任何回应。他不知道命运这只无形的手,已经毫无悬念地把这个女子指引到他身边,让他此生都注定绕不开……

快放寒假时,学校通知大家去听试飞英雄的报告。凌丽和夏青一起去了。坐进大礼堂的座位,她们仔细一看,只见鲜花与红旗簇拥着一个神采奕奕的青年男子,他身穿普通的空军军服,却掩盖不住那一身勃勃英气,原来做报告的人竟然是乔兴剑!

台下的男生都由衷地叫道:“喝,他真神气!”

台下的女生也情不自禁地小声说:“哇,他好英俊!”

凌丽的眼泪脱眶而出。她明白,这些赞誉之词形容的不是乔兴剑的容貌,而是他的飞行技术和空中搏击的勇气!她相信过不了多久,这个名字就会在同学们心中如雷贯耳,甚至全球的航空界,都会传扬他的英雄事迹。唯独她却没有心思去听他的光荣历程。本来学校让她去给乔兴剑献花,她连忙把那束花塞给夏青,跑出了礼堂。但她又不甘心溜走,甚至还想再看心上人一眼,于是整个报告期间,她就独自站在礼堂外流泪。当报告会结束,乔兴剑手捧鲜花,在同学们的簇拥下走出礼堂,他们俩的眼光终于相碰了……

“是你?你怎么在这儿?”乔兴剑又惊又喜,情不自禁地朝她迈近了一步。

因为人声嘈杂,群情激动,除了夏青,大家都没觉察这一切,凌丽连忙跑开。

当晚她在图书馆自修,却心乱如麻。江树森坐在她身边,发现她简直坐立不安。

“你怎么了?”他关切地问,“是不是不舒服啊?那就回宿舍休息吧。”

凌丽面对这个兄长一般的老朋友,只想哭出声来,她怎能跟他说,自己是为了突然见到心上人而苦恼。白天她没去听他作报告,但她知道他会讲些什么。她正在学习飞机设计,比以往更清楚试飞员的工作——猝不及防的死亡威胁时刻笼罩在他们头上,令所有的高谈阔论和豪言壮语都瞬间失色。试飞员驾驶着巨大高速的飞行器,在广袤无垠的天空纵横驰骋,每一项科目和每一次极限挑战,都是对未知的生死探索,人们谈之色变,他们却是胸有千壑的坦然自若,笑看风云。她不知道乔兴剑此时在什么地方?但他也一定思念着她……

这时夏青疾步走进来,拉着凌丽说,学校正在放露天电影《智取威虎山》,让她陪她去看。凌丽很爱看这部电影,喜欢那个身姿潇洒,唱做俱佳的杨子荣。今天她却不太情愿,因为没心情。但看在好友的情面,只得收拾书本跟她离开。不料走出图书馆,只见在一簇雪松下,站着一个身姿挺拔的男子,正是乔兴剑!虽然路灯昏暗,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因为他身材伟岸,在个头紧凑而瘦小的试飞员中很少见。他的性格也是沉稳而敦厚,此刻他却控制不住地冲过来,紧紧握住了凌丽的手,让她又吃惊又不安。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她迟疑了一阵,才问。

夏青在旁边笑道:“人家可是费老劲了,好不容易找到我,才又找到了你。”

凌丽在礼堂门外骤然离去,夏青曾经追上去几步,这点蛛丝马迹落到乔兴剑眼里,她又是给自己献花的女生,乔兴剑当晚住在学校招待所里,才能辗转打听到她。又经过一番深情剖白,才让夏青了解自己,甘愿带他来找凌丽。凌丽听了这个过程也不禁感动。

夏青离开了,剩下他们俩在校园里漫步,都是心潮起伏,不知说什么好。

校园的夜晚很热闹,路边,树下,楼前,到处灯光耀眼,流辉溢彩。师生们在光海中川流不息,就像五彩的鱼儿来回游动。凌丽回身看了乔兴剑一眼,见他前额光洁,眉目闪亮,线条清晰的下巴,透出一股坚决的神情,不觉笑出声来,心情也渐渐变得明朗……

“笑什么?”乔兴剑短促有力地说,“你就是钻地洞,我也要把你挖出来!”

凌丽听了又很不快,“你有这本事算什么?你们领导知道了,还会让你停飞!”

“不说这个了,丽丽,真没想到会在大学见到你!”乔兴剑又去拉她的手,惊喜地说,“太好了!你果然如我说的那样来搞飞机了!以后我们也算是同行了……”

“是啊,我在学校里努力刻苦拼命学习,就是想毕业后,能做一个合格的飞机设计师。”凌丽赌气般地说,“到那时我才能坦坦****去见你们领导,对他们说,你们反对一个试飞员跟一个飞机设计师谈恋爱,那真是最大的错误!”

“好大的胆子,你还在赌这口气?”乔兴剑不禁笑道,“那你为何不听我的报告?”

“有什么好听的?无非是牺牲与奉献。对我们普通人来说,实在有些遥远……”

“可那些对我们试飞员来说,却是每个飞行日,甚至每个飞行时刻都要面对的现实。”乔兴剑巧妙地扭转话题,“对了,运十现在研制的怎么样?你毕业后回厂能赶上吗?”

谈到“运十”,凌丽只能尽力让自己的思想沉淀下来。“听我爸来信说,进展得还不错。研制生产一架新型民用飞机,总得有七、八年时间吧?我们应该赶得上……”

她说到这里,也是话头一转,“天晚了,我要回宿舍了,明早还有课呢!”

乔兴剑却拉着她的手不放,“丽丽,我今晚想尽办法去找你,只怕你不肯见我,又让我留下遗憾……还好,终于见着了!明天我就要走了,你愿不愿意给我写信?”

凌丽望着他期待的眼神,思想斗争了很久,最终还是摇摇头,“没必要吧?你们那边要求严,这些通信都要经过检查,我们什么都不敢说,何必呢?”

“丽丽!你听说我……”乔兴剑握紧了她的手,还想劝服她。

凌丽无意间一回头,恍然看见江树森站在旁边的树荫下,一脸绝望地看着他们,人也似乎憔悴了许多?凌丽使劲甩甩头,片刻的沉默后,她终于挣脱他的手,无言地离去。

乔兴剑独自留在幻彩溢光的路灯下,表情也瞬间凝聚。此时在他内心里,有一股狂野而澎湃的力量让他热血沸腾,真想冲过去抓住那姑娘。但他大脑中却有一种内敛而冷峻的思维,让他面对人生的风云也能沉静下来,脸上还是那种云淡风轻的微笑。

看来凌丽不肯原谅他了?他们也许终生错过了?但这却是个令人欣慰的蜕变——不是简单的化茧为蝶,而是冲入云霄的凤凰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