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地鼠一番话,说得李守心顿觉前路愁云惨雾一片。
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办法?
他不可能事事都预料到,只能预料到历史的大致走向。
书上说条条大路通罗马,这道理放之四海皆准。
可书上并没有说,或者不屑于提起条条大路上,或许有个大坑,或者坑洼不平处,偏偏这些小小的波折,让普通人遇到的话,足以是灭顶之灾。
从古到今,走西口的大路上,不缺乏一些像曹家,常家,乔家,一步步壮大起来的晋商,更多的则是,惨死在走西口路上的冤魂。
发财的毕竟是少数,多数人都是经营惨淡,客死异乡。
有利益的地方必然有纷争,明清以来走西口这条路上,越来越不太平。
试想每天这条路上,走过的银钱货物数以万计,晚清高峰时期,走西口吞吐货物的交易额,远远超过了俄国全国的进出口额。
要说这条路上银钱铺路,真不过分,又怎能不吸引全国的巨匪大盗?
说这条路上银钱铺路也对,更恰当的比喻是白骨筑路,每走几步,脚下就曾经躺着数具尸体。
眼下隆庆和议还没有开关,即便如此,也已经吸引了一些土匪靠这条路谋生。
如今的李守心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也没有任何的选择,收服钻地鼠的第二天,就出了太原府城,继续向北行。
已是隆冬时节,雪已停,大路上人迹萧索,刺骨的寒风起,吹落树上的冰屑,在阳光下飞舞亮晶晶的一片,很快又被骆驼呼出的白气融化成水,不等落在地上,又成冰粒。
钻地鼠骑马在前引导,黑熊怪与黄大虫,则一人轮流断后,负责两边驼队巡视,沿途遇到一些形迹可疑的人,或加速离开,又或原地等待,等钻地鼠策马追上人仔细盘问一番。
别看钻地鼠个子矮小,不过是三十多岁上下的中年汉子,身体极强壮,肩膀宽阔,披着厚厚的羊皮袄,蹬着牛皮靴,跨在马上,马术娴熟,极是威风,两眼炯炯有神,不放过路上每个探头探脑的人。
出了太原府城,越往北走就感觉地势越来越向上抬起,两边山上已开始有了断断续续的长城。
与车外冰天雪地相比,马车车厢里,可就温暖如春了。
李守心特意雇了一辆三匹马驾的马车,车厢庞大,足以能盛下所有人,车夫冯刚不时进来暖和一下,车厢脚地中央生着三个大火盆,烧着木炭,极是暖和,甚至有一丝丝炎热。
嫣红却极怕冷,紧紧靠着火盆,反而江南出生的顾允成,倒时不时的掀起马车车帘,贪看车外两边大山的景色,脸上时不时现出惊奇的神色。
旁边的嫣红插了一句嘴,有些不满的嘟着嘴道:
“顾先生,穷山恶水有啥看头儿,快别老掀帘子了,一个劲的进冷风,好不容易攒起来点热乎劲儿都让你吹没了!”
嫣红这么一说,顾先生满脸歉意,连忙放下车帘,一转过脸,李守心才注意到他的鼻子都冻红了,笑道:
“先生生在江南,只怕是没见过如此大的山,生出好奇之心也情有可原!”
“你还真别说,我们江南也不是没有山,可我们的山不像这北地的山高大,雄浑,巍峨有气势,可这北地的山,输了几分我们江南小山的造化灵秀之气!”
“那倒是,顾先生怕是有所不知,我们要是再往北行,你看到的山比这还要高,比这还要大,而且山势连绵不绝,犹如巨龙盘恒,恰好又落了雪,莽莽雪山好似白象奔腾在云巅之上!”
李守心这番话,说得顾允成动心不已,越发眼中露出了神采,一拍双手道:
“那真的是再好不过!”
旁边的嫣红却不屑道:
“真不知这山有啥好看的,我们山西山地贫瘠,极难耕种,我爹娘都得抱着牛上山犁地,浇种更难,即便是伺候好了这地,收获极少,若不是因家里实在穷困,养不下我,爹娘哪舍得卖我!”
说到这里的时候,嫣红的眼圈已经红了,又继续道:
“但愿来生,我也投生江南人家,听人讲,那边的地肥,水土更养人!”
顾允成让嫣红这么一打插,一下没了看山的兴头儿,不由疑惑的问李守心:
“你们山西的土地如此贫瘠吗?”
李守心笑着点了点头道:
“自古以来,也正因为我们山西的土地贫瘠,才尽出些人才,也让晋商闻名天下,富有四海!”
顾允成笑了:“人尝言地灵人杰,土地不肥美又怎会出人杰?”
“顾先生此言差矣,须知古人讲的地灵,乃是大地有灵气而非肥美,物产丰饶,且恰恰相反,小生窃以为,地过肥美既是一件好事,也是一件坏事!”
李守心这番言论让顾允成耳目一新,指着其鼻子哈哈大笑:
“歪理纯粹是歪理,你倒给我说说这其中的根由!”
“顾先生先不要妄下结论,且听我分析,若是一方水土过于肥美,物产丰富,人要是很容易填饱肚子的话,谁还去求上进,学这学那,更不用说背井离乡,出去闯**,完全没有必要嘛,这个观点你认同吧!”
顾先生点点头,“你还别说,确实有几分道理,那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李守心正色道:
“试想一个人,完全可以呆在自己熟悉的圈子里,就可以确保生存,而且生存的很好,那他所见所识,也就仅限于他这个圈子,并且懒得迈出半步,试问这样的人,就算活到百岁,又怎么可能成为俊杰人物?”
顾允成听后,恍然大悟:“你还别说,颇有几分道理,那这土地贫瘠,与出产人才又怎么讲?”
“那就不一样了,好比我们山西,地无三尺平,大部分都是山地不说,常年还干旱少雨。你们江南一亩最下等的地,产米至少四百斤,而我们山西一亩最好的肥地,若赶上年景顺的话,撑死产米三百斤,且不论其中人工浇地多难,多从山沟沟里挑水,上山浇,其中辛劳比你们江南人不知苦了多少倍,关键是出产少,仅凭耕种实难养家,非得饿死不可,这才有了挑货郎,顶风冒雪去塞北经商,这才有了一代一代的商业俊才,晋商才有机会走出山西!”
李守心一番话讲得顾允成沉思良久,最后才恍然道:
“看来这就是阳明先生讲的,若要练心就得从事上练,想那阳明先生少年时便勇于辞别家里,游遍我大明九边,看来圣人的见识就是高远,而今听你一番宏论,的确是心服口服!”
“有时候人就得勇于走出自己舒适的圈子,遍观史书,哪位俊杰人物不是生平坎坷,颠沛流离,所以我叫先生跟我出趟远门,先生不会有心结吧?”
李守心笑着问道,顾允成连连摆手:
“怎么会呢,不过趁此天寒地冻,塞北风雪,真应该你我畅饮一番!”
“说得对,有句话说的好,生死事小,吃酒事大,天下的事儿再大,也大不过杯中物!”
“好一句生死事小,吃酒事大!”
两个人正打算畅饮一番,李守心刚要掀开车帘吩咐外面黑熊怪取酒坛,哪料到对面崇山峻岭间,一声尖厉刺耳的忽哨声响起。
他还没反应过来,嗖嗖的破空声响起,忽然车驾前一匹马惨嘶一声,轰然倒下,那车夫冯刚惊叫道:
“那马眼中插了支弩箭,许是不行了!”
话音刚落,头顶四处,锣声四起,这时钻地鼠急慌慌赶来,脸色煞白的讲:
“东家,大事不好了,碰上青狼帮了!”
青狼帮?
他一听这名儿就深知其厉害,旁边的嫣红更是吓得说话都结巴了:
“我……我知道青狼帮,最……最是杀人不眨眼,专爱剥人皮!”
“剥……剥人皮……”
顾允成刚才的喝酒大过生死事的豪迈顿时飞到爪哇国了,整个人吓得直发抖。
李守心也强装镇定,不想钻地鼠过来拍着胸大肌向他保证道:
“东家你别怕得发抖,这青狼帮的大当家老红狼和我有八拜之交,我去跟他讲讲,保证他礼送咱们出去,绝不会为难咱们!”
李守心听了这话,才稍稍有些心安,强作平静的说道: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幸亏有你,不然,我们这些人恐怕就麻烦了!”
话音刚落,山道两旁大山上,雪沫飞扬,百十来个身穿黑衣黑裤,腰间系红腰带,背着雪亮大刀片的匪徒,自山上几乎就滚落下来。
别看山势危岩陡峭,又挂满坚冰白雪,这些人真跟山羊一般,如履平地,又好似猛虎下山,连半炷香功夫也没有,就将前路后路堵得死死的,四面八方逼将过来。
如此局面怎能不让人害怕?
好在这时,钻地鼠连忙策马走到驼队中央,高举双手,竭力大声喊道:
“兄弟们,一家人,大家都是一家人,误会都是误会,你们大当家的老红狼呢,我跟刘山头儿,那可是故旧,他得叫我一声大哥,你们千万不要冲动,有话好好说……”
这话还没说完,一块儿石头飞来,将他打落马,为首一人,刀疤脸,身材极高,极为魁梧,目露凶光,走到他面前一脚将其踏住,冷冷问:
“你认得老红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