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果然没有不透风的墙。

春江水暖鸭先知!

大明的高层官僚,在隆庆和议推出之前,就像草原上的猎狗一般,最先闻到了肉味儿。

俗话说得好,先下手为强,毕竟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

李守心压根儿也没有想到,这才刚刚到了,十二月初,真正的隆庆和议推出还在三月初,中间隔了将近三个月,这个时候,皇帝身边的心腹太监最先把消息走漏了出来。

先有司礼监掌印大太监陈洪,通过自己的掌家邵大侠与自己接触,现在又有了未来的内相冯保,委托自己的掌家徐公公与巡抚石茂华以及一干富商所接触。

谁都想吃到第一口肉,谁都想在未来的互市交易中占得先机,这时候就不是比拼眼光,见识的问题了。

因为在这一点上,大家都明白这第一口肉肯定是肥肉,在这个关键时候,什么能够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只有一条,地位!

这一点,冯保目前要比陈洪稍逊一筹。

徐公公作为冯保的掌家,怕也深知这一点,在这其中,早已跟石茂华勾连,一来先与石茂华请来的素心姑娘攀谈,讲出自己主子与其斗琴的往事。

大明的太监千千万,谈得上琴画双绝的,古往今来只有一人,那就是冯保,等于是借机向众人漏了个底。

至于一来,将头一个把话题扔给了自己,是谁透露了风声给他,说白了就是想让自己给冯公公先作出大的让步。

对方也是柿子先捡软的捏,毕竟自己与其他三个富商相比,财力不可同日而语。

至于那三个富商,只怕到现在也早已猜出冯主子的身份,之所以到现在还按兵不动,无外乎一个原因:

那就是此时冯公公的地位还是有点尴尬的,他连司礼监都没进去。

李守心才不会上他的当,要顺着对方的竿爬,只怕对方谈判的价码还得提高,不如先杀一杀对方的锐气,挫低他的价码。

他心念斗转之间,已经有了主意,不慌不忙的回答道:

“小人不知道会有什么风声,只不过是一个老老实实的买卖人,徐公公不妨将话讲到明处,我与诸位不过都是商人,商人嘛,不过是低买高卖,哪里懂得那么多弯弯绕绕,朝中的事儿,更是不知晓!”

他不动声色的将皮球踢了回去,徐公公哈哈大笑,笑声尖利,直到过了好久,才款款说道:

“临来之前,我家主子就交代我,你肯定是一个不好斗的角色,如今一看,还真是!”

挨着李守心坐的杜老板,绸布庄的分号开遍了晋,陕,冀,就连京城中的一些达官贵人,身上穿的料子,也是来自他的绸布庄分号,达三江。

此人性子最直也最年轻,四十多岁上下,看上去年富力强,也最先沉不住气,跟着举杯率先发难道:

“这位徐公公,小人在京城中也开有分号,也时常和宫中的巾帽局,针工局有来往。

至于司礼监的五大太监,小人也是听说过的,却没有听说过你口中的冯公公,贵主子又到底是个什么来头儿,可否告知一二!”

其他那两个富商也跟着上去踩踏:

“是呀是呀,毕竟事关银钱往来,我们的底也都给你们交代清楚了,你老人家,好歹透露一点,不是说打开天窗说亮话吗?”

这下轮到徐公公脸色极为难看,端起的酒杯,咣的一声又放在桌上,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气氛一下子陷入了尴尬。

徐公公说是闭上了眼睛,其实也是微漏了一道缝儿,冷冷观察对面每个人的脸上神色。

与其说他是生气,摆架子,还不如说他是已经无话可说。

李守心一句话也不说,只顾喝着三十年陈酿的竹叶青,慢慢品鉴。

至于那三个富商,更是从商海上一路摸爬滚打来的人精,更是装作一屑不顾,各自漫不经心的夹菜,慢慢的嚼。

这时候只有素心姑娘的十面埋伏,刚刚弹到项羽领兵进入了韩信的埋伏圈,四面楚歌,危机重重,琴音一下子变得非常的凝重,滞缓。

李守心心里偷乐,也不知道是谁埋伏谁!

旁边的石茂华一下子有点急了,最先绷不住,赶紧打圆场道:

“诸位,徐公公他有自己的难处,国朝初立,我朝太祖皇帝就曾定下一条铁律,内官不得结交外朝,违者凌迟处死,所以徐公公是没办法讲出自己主子身份,实在是碍于这条铁律啊!”

这话说起来就非常的扯了,隆庆年间距离大明开国,已经二百多年了,当初洪武皇帝定的好规矩,早被他的儿孙们破坏殆尽。

洪武皇帝还说不允许太监读书呢,他孙子朱瞻基一继位就在宫中开办了内书堂,这次开启了太监干政的先例。

现在说这个完全就是由头,借口,根本无法服众。

李守心只是乐着不说话,一杯接着一杯的饮,那三个富商也只是干笑,其中那个卖铁器的周老板,更是大惊小怪的夹起盘子里的一只海参,装傻道:

“这是个啥?俄从来咋没吃过,比俺婆娘的肉还嫩哩!”

此话一说,哄堂大笑。

周老板更是了不得,号称娘子关内煤铁大王,此时他还能笑得出,不过到了万历十五年巧立了矿税这个名目以后,他连死的心都有。

三个富商的笑声极其放肆,惹得徐公公与石茂华脸色极其不好看,尤其是徐公公,此时已经有些绷不住了,脸上的白粉扑簌簌往下掉,猛的一拍桌子,起身道:

“话不投机半句多,诸位如此不上道,咱家就告辞了!”

说着话起身就要走,石茂华一下子有点急了,他当然知道得罪了内官的后果,连忙起身阻拦,

“徐公公且耐心一点,后面还有道大菜,八戒过火焰山,乃是选取六年的壮驼驼峰所制……”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徐公公勃然大怒:

“好你个石大人,你这话意有所指啊!”

石茂华哪怕历经三朝的老臣,此时一下慌了,脸色顿时煞白,想要争辩几句,却支吾半天,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素心姑娘一道尖利的琴音破空而起,李守心竟站起,懒懒一笑道:

“多大点事儿啊!

徐公公误会了,小人刚才想了半天,总算参破这其中的玄机。

这样吧,我这里有三千两的银票拱手奉上,算我对冯公公的孝敬。

另外再奉五百两银,以解公公怒气,公公是场面上的人,必不与我等小人计较,千万收下!”

此话一说,那三个富商看向自己的眼神,如同看一个怪胎,眼神中充满了不屑,疑问,惊讶。

至于徐公公立刻转过脸来,一张老脸早已经笑成了一朵**:

“临来之前,我家主子就曾经交代,你是一个有趣的人,果然伶俐的很啊!”

说着话,他收下了李守心递去的两张银票,石茂华则一脸感激的望着自己,双方重新落座,可刚一落座,有人不满了,咣的往桌子上一扔筷子道:

“呸,这条黄河鲤鱼做咸了,齁咸齁咸的,快他妈成咸鱼了,此鱼怕是没想到上赶着跃龙门不成,回头被人做成一条咸鱼了!”

说着话自顾自的哈哈大笑。

这分明就是在骂自己,一看这人正是三个人当中最胖的那位马老板,此人专门经营砖茶。

按说隆庆开关以前,茶路是不通的,通也是走私向关外贩卖。

走私贩卖茶叶的利润非常大,不少人都铤而走险,这位马老板,一看就面相凶恶,脸生横肉,一道丑陋的刀疤,自眉宇间起,像条毒蛇一般,歪歪扭扭一直延伸到腮帮,整张脸更是看上去,让人心惊胆战。

大凡这长相的,肯定在黑道没少火并同行,杀人无数,最后独霸这生意,才能够长这么胖,所以说起话来,也最为豪横,最为直接,露骨。

李守心面不改色,他知道,这人肯定活不长了,没有必要跟一个死人计较,反而笑盈盈地举起筷子,夹起一块鱼头上的腮片,搁进嘴里,津津有味的咂了咂,笑道:

“南人喜甜,北人好咸,周相与只怕在云南待的多了,连口味也换了。

俗不知,这云南也有八大怪,其中有一怪叫蚂蚱能当下酒菜。

国朝之初,云南的蚂蚱长得赶上人手那么大了,所到之处,成群结队,漫天黑雾,庄稼绝收,我朝太祖皇帝怒而做表率,当着云南百姓,吃了这害虫,自此,人人仿效,还别说,至少比我这筷子上的鱼鳃,肉要厚的多!

结果连三年五年都没有,云南的蚂蚱都快被吃光了,这才应了一句老话,别看你现在叫的欢,小心将来拉清单!”

他说这番话完全是警告对方,哪知对方不领情,越发转过脸来,对徐公公冷冷的笑道:

“这位公公,你特娘的装什么大尾巴狼,你那背后的主子不就是冯保吗?

据我所知,他现在还是个御马监的掌印,连司礼监的大门朝哪开都不知道,却学人过来打秋风,那个羊怙他愿吃亏,那是他的事,我才懒得奉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