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守心本想劝顾允成一同前往赴宴,奈何对方说什么也不肯,连连推拒道:
“你竟邀我同去,难道不怕我当场质问这狗官,如何甘愿做张家一条狗,事非不分,指鹿为马?”
他笑了笑,不置一言,低下头凝思片刻,好半天才抬起脸,正色问道:
“若是你与石大人换位思考,你处在石大人那个位置时,你当怎么做?”
“我当然会戳穿他们的把戏,给当今皇上上折子,皇上圣目如炬,定当严惩张家一干丑类!”
顾允成据理力争道,说这话时义愤填膺,小胸脯一鼓一鼓的,怒目而视。
李守心笑了:
“那样的话折子会被留中,甚至是发还!”
“这不可能,你是说这折子到不了皇上手上?”
顾允成不死心的问道。
“那倒不至于,这么大的事儿,不论内阁还是司礼监,总得有人给皇上透个风,退一步来讲,当今皇上就算看见你的折子,也一定会留中!”
李守心说这话时斩钉截铁,顾允成连连摆手: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当今圣上天纵英明,非前朝可比,怎会不闻不问?”
“那我问你,一边是海内巨贾出身的张家,王家,杨家,关中的官宦世家,马家,四大家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盘根错节,门生故吏满天下,朝中的六部已占其二,一边是你单枪匹马,单凭一腔热血,就想搅得周天寒彻,你觉得皇上会偏向谁?
他能有选择吗?
你以为他们是丑类,其实你才是那个上蹿下跳的小丑!”
李守心这番话说得顾允成顿时失语,跟着他又补充道:
“石大人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了,换了谁在他这个位置,他这个年纪,只想平安度过任期,到时候致仕回乡,荣归故里,桑榆晚景谁不羡慕,何苦因你这一介狂生得罪了张家,搞不好遭人下绊子,晚节不保,这又是何苦?”
顾允成听了李守心这番话后,好半天默然无语,最后嘟嘟囔囔道:
“说到底,人都是有私心的!”
“谁不自私?
天下间有几人能够做到心底无私无欲,此心光明?
唯有阳明先生而已!
再者今夜你去了,什么话也不要讲,石大人到底还算正直,见到你,一定心存内疚,肯定会给你些好处的,你也不要点破,人家身居高位,为你给皇上提点两句,少让你奋斗不知多少年,非常人能启及!”
顾允成听到这里,默然无语的点点头,终于是应允了。
李守心笑着拍了拍他肩,十分感慨的说道:
“万事万物都得遵循天道,顺者昌,逆者亡,你我现在实力不济,也只能紧缩爪牙,夹紧尾巴做人,待到自己翻身,再一个个咬死他们也不迟!”
顾允成听完这话眼睛一亮,越发不敢小看这个比自己小很多岁的男人。
……
巡抚衙门后堂。
石大人这一回摆宴,竟是家宴,不光是请了李守心,还请了本地几个富商作陪。
不光如此,还请了位一袭素裙打扮,清新脱俗的女子在厅堂中央抚琴助兴。
偌大的厅堂内一点也不冷,室外寒风呼啸,室内温暖如春,原来厅堂四个角早摆放了火盆有专人伺候着。
火盆里烧着木炭,一丝烟火气也不闻,取而代之的是,檀香四溢。
就见那女子目不旁顾,一直低头抚琴,琴曲十分动听悦耳,一双纤纤素手上下抚弄琴弦,李守心见了,不由得发花痴,硬在一旁想等那女孩儿抬起脸来瞧瞧人家模样儿。
奈何人家一直低着头抚琴,可把他急坏了,偏一曲终了,那女孩终于抬起脸时,石巡抚突然出现,一张沧桑老脸伸了过来:
“让你们久等了,招待不周,还望见谅,这位看着眼熟,好似在哪见过……”
李守心好想将这张胖胖的老脸推到一边,看看女孩儿模样是否标致,奈何人家问,他只好据实而答:
“大人,这位朋友便是儒林中美名传天下的顾宪成的内弟,顾允成,我今日来,留他一人在客饯好不寂寞,因而自作主张将他带来,石大人不会嗔怪吧?”
“不会,不会,你的朋友便是我的……”
石茂华显然已认出顾允成就是前些日子代替丁茂春赴死的假人犯,却没想到有如此名头儿,连忙对顾允成一抱拳,紧紧盯着对方的脸。
好在顾允成临来之前受到李守心开导,未曾在脸上表现出任何异样,连忙回礼道:
“折煞小人了,还请大人上座!”
石茂华也只好尴尬的笑了笑,“咱们一同赴宴!”
脱去官服的石茂华,少了一丝官威,多了几分平易近人,一身葛青布道袍穿在身上十分宽松,往桌前一坐,也不过寻常一老者,连忙招呼道:
“大家都请入座,此次家宴不拘礼节,还请随意!”
那三个富商刚开始还有些拘束,听了这话这才放宽心,三个老头儿,一个比一个胖,入座后,座椅都撑得支嗄嗄响。
此时抚琴的那女子忽换了曲调,就见双手上下急速翻飞,李守心一听这曲子,竟然熟悉,居然是十面埋伏。
为什么会弹这曲调?
一群人入座后,李守心这才注意到竟还有个空位没人入座,他还纳闷儿,石茂华还请了人来,可这人谁呀,这么牛逼,竟让堂堂巡抚去等他?
果然,石茂华脸上微有不悦可也嘴上不说什么,反倒极歉意的对众人说道:
“天还尚早,咱们还是再等等,想必徐公公有事担搁了!”
徐公公?
靠,又一个太监!
满桌的人就等这个徐公公,桌中央的火锅汤都熬干了两回,石茂华又差人去门口瞭望,李守心与顾允成面面相觑,心中都有一个疑问,这位徐公公到底何许人也?
就在一群人百无聊赖,有一句答一句的谈论品评那白衣女子的琴技时,忽打门外传来一声又细又高的声调:
“素心姑娘,我家主子爷还惦记您呢,你那日抚琴而去,好不叫我主子爷担心,着五城兵马司寻你的下落,却也再无音信,万没想到在这儿见到了你,可叫咱家找的好苦啊!”
未曾见人至,门一开,一股冷风吹进来伴随着那人甜得发腻的香味儿中,又夹杂一股尿骚味儿挥之不去,这味道着实上头,他虽啥也没吃,可还止不住干呕,装着打哈欠隐瞒过了。
再看那徐公公年龄也不大,大致三十多岁上下的一壮汉,只可惜下巴干干净净,脸还抹了不知有几层雪花膏,走起路来歪歪扭扭也便罢了,见了素心姑娘竟兰花指那么一翘,掩嘴偷笑。
那笑声也尖厉刺耳,像拿锐器在人骨头上来回刮不说,嫌不过瘾,又讨来钢丝来回锯,让人听了不自觉头皮阵阵发紧。
再看那素心姑娘,李守心惊呆了,真个就如画中走出来仙女一般,眉宇清淡,不沾一丝人间烟火气的仙子。
她淡淡一笑,停下抚琴的手,略有歉意的讲:
“烦劳冯公公挂念了,当日斗琴不过,便少年意气,悻悻而去,却没料到冯公公如此挂怀,实在罪过,罪过,小女子万死也难辞其罪!”
“哎,素心姑娘此言严重了,我家主子让咱家给你带句话,当日他能赢纯属侥幸,这琴归还旧主,至于这对儿核桃乃是我家主人随身携带之物,一并送你,还望来日方长!”
那徐公公打一进门儿起就跟素心姑娘聊了起来,老半天这才入座,举起酒杯只大刺刺一句:
“害诸位枯等咱家半日,这杯酒我先干为净!”
这人到底是谁啊?
李守心暗自揣测,他家主子姓冯,而且弹得一手好琴,猛然间,他惊醒,靠,该不会是两年以后得了势冯保吧?
紧接着,石茂华接下来一番话,算是彻底印证了他的猜测:
“诸位,你们怕是有所不知,这位徐公公的主子,身份贵不可言,就算是徐公公等闲也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
“咱家素来不与正三品以下官员见面,这是看了石大人面子,咱家不好推托,更何况有素心姑娘在,咱家更不能拂袖而去,不妨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说说正事!”
让所有人没想到的是,按说这谈正事儿,还不得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后再谈,哪知道这位徐公公直截了当的指着李守心,以及那三个富商,开门见山的说道。
那三个富商也是同时脸上一愣,显然没有做好思想准备,都不知道要谈什么正经事。
这时候石茂华马上补充道:“徐公公,这三人也算我们本地一方巨富,我先向你一一介绍!”
原来这三个富商,一个姓杜,一个姓马,一个姓周,分别经营绸缎,砖茶,铁器,介绍到他自己的时候,石茂华刚说的李守心三个字,就被徐公公打断道:
“李守心?
你就是李守心,我家主子还说起过你,说你是一个有趣的人!
这样吧,咱家就问你,瞧你这商队的规模,莫非你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还是提前有人给你透露了风声?”
此时的李守心,内心深处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莫非隆庆和议的风声在此时就已走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