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友谅武功盖世、一代雄杰,却没有像楚霸王一样轰轰烈烈而死,偏偏横死在一支冷箭之下,这实在是天命使然。
自陈友谅殒命的那一刻起,张定边晓得,大局是无论如何也没法挽回了,一切扶危济倾的举动也没有意义了,人力不能与天命相违;在隆重地安葬了陈友谅之后,剩下来的日子只是苟延残喘,也算尽到自己的责任。
陈理这一年只有十二岁,因为太子陈善已经被俘,所以张定边只得拥立年幼的陈理为新帝,并改元“德寿”。张定边认为,这是他为陈友谅这位旧主和老友所能做的最后的事情了,而最后的一拼,除了保全自己的名节,就是要尽量保全陈友谅的家人。
面对即将到来的新一轮大战,此时张定边能依靠的只有岳州张必先手里的几千精锐。当武昌被朱家军围困的时候,如果张必先来援且能够重创敌军,那么保全武昌还有一线生机。但张定边心里并没有多大的底气,为了鼓舞士气,他不得不对武昌的将士们说道:
“岳州张丞相那里,有我们上万精兵,张丞相一向治军严明,又得了本太尉的亲传,武昌被围时他必来救,到时我们就可与他里应外合,做殊死一搏!”
九月四日,元璋引得胜之师由湖口回到应天,全城的百姓近乎全体出动,以热饭热水来迎候这支载誉归来的胜利之师,一时间将士们所有的伤痛和疲累都消散了!
秀英见到风尘仆仆、略带倦意的元璋后,笑意盈盈地说道:“总算是佛祖保佑,我们娘儿们没有去给人家做奴仆!”
元璋长舒了一口气,心有余悸地说道:“这一战,可真是天地变色、乾坤倒转!炮声击裂,犹天雷之临首;诸军呐喊,虽鬼神也悲号。自旦达暮,如是者几四,实非言语所能尽述……若非夫人在家里这样虔诚求告,恐怕载回尸首的就该是咱朱某人了。”
“还好,总算是挺过来了!想当年,李察罕在中牟大破我宋军,一时间群雄无不为之震动!如今尔等喋血鄱阳、扫平陈汉,天下也要为之震动了!再接再厉,还百姓一个太平天下吧!”秀英从心里高兴,因为她分明看到了天下太平之日为期已经不远了。
“呵呵,有了夫人这几句褒奖,咱就是再苦再累也心甘!”元璋笑道。
元璋将鄱阳湖战事亲自通报给了徐达,然后他充满感慨道:“此战之惊心动魄,天德兄未能亲历首尾,确乎是不小的遗憾!此战我部居然完胜汉虏,是天意乎?运气乎?实力乎?”
“自然是天意!亦仰赖主公圣明,得贤才辅佐!”徐达谦恭地回答道。
元璋略显伤感之态,略有所思道:“虽然陈友谅那厮着实可恨,可是他这一死,咱确乎有些兔死狐悲,纵观自起兵以来,也就他与咱最是棋逢对手了!今他竟这般亡了,咱不免有些寂寞呢,倒不如活着抓到他,跟他好好说道说道,呵呵!”
“陈友谅那厮顽固刚烈,必不肯被活捉!他咎由自取,以致殒命鄱阳,也是天命所使然!主公勿要自寻烦恼吧!”徐达安慰道。
“也是,天德兄所言有理。”
在鄱阳湖一战中,不仅陈友谅身死,连陈友贵尤其是陈友仁也战死了,如果还活下来一个陈友仁尚可东山再起,那时大事又怎能说已然底定?因此在元璋想来,大约这一切真的是天意了!
几天后,元璋带领着众将祭告了一回神庙,随之大封群臣。其中以常遇春、廖永忠二人在此次战役中的功劳最大,所以被赏赐了大量田产,其余的有功将士也各有封赏。
实际上,元璋为了平衡廖永忠的势头,故意把射杀陈友谅的功劳归之于常遇春头上,所以他才悄悄地跟常遇春做了沟通——毕竟当时是夜里,谁也没有看清。其实常遇春也明白,当初力主杀掉邵荣,主公是不可能给自己计算功劳的,这次可谓是一种变相的酬功了,所以他就当仁不让了。
但元璋也没有食言,除了将廖永忠升为中书平章政事,还专门以漆书写了一块招牌,上书“功超群将,智迈雄师”八个大字,以奖励廖氏的超凡功绩。一时间,廖永忠成了应天城内外令路人瞩目的大偶像!
廖永忠心里不禁自得道:“起兵十年,历尽艰辛,今日大功已成,足以显扬父母、留名后世了!快哉快哉!”当然他也没有忘记自己囹圄中的二哥,但大势再清楚不过了,一切都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当他再次登临钟山时,心头虽然还是难除“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的惆怅,但他对元璋除了敬畏,更多的还是感激——若无元璋这样一位英主,自己也就无所凭借!在他心里,与佳人相比,还是功名更为重要一些,何况有了功名,何愁没有佳人?
为了趁热打铁尽快解决陈友谅的残部,元璋一面命李善长、徐达和邓愈等留守应天,一面则又亲率常遇春、康茂才、廖永忠和胡廷瑞等部开赴武昌。
可就在同时,为了牵制一下朱家军的攻势,已经投降了张士诚的谢再兴带兵进犯东阳,结果被文忠率兵击退。
之后,深谋远虑的胡深向文忠建议道:“诸全乃是浙东的藩屏,诸全不守,则衢州不能支持,最好在距离诸全五十里的五指山下修筑一座坚固的新城,以作为防御要塞。”文忠对此深表赞同。
不久,张士诚手下大将李伯升率军大举进犯诸全,他约有二十万人马,号称六十万。不过,当张家军来到已经修得差不多的新城之下时,看到坚固高大的城墙,心知无力攻取,只得悻悻而返。当这一好消息传到元璋那里时,他为了嘉奖胡深的筑城之功,特赐之名马。
九月,张士诚向元廷请准自封为“吴王”。张氏之所以再次称王,正是为了响应那句“富汉莫起楼,穷汉莫起屋,但看羊儿年,便是吴家国”的童谣,以便承接天命。
十月,元璋大军水陆并进到达武昌附近。鉴于武昌城池高大雄峻,尤其是考虑到陈汉境内已无强敌,再加上朱家军刚刚打完鄱阳湖战役,尚需时日进行休整,于是没有强攻武昌,而是采取了“长围战法”。
元璋命常遇春等分兵于四门立栅围之,又命廖永忠等于江中联舟为长寨,以断绝敌人与外界的水上联系。另外,他还分兵攻取了汉阳等州郡,从而完成了对武昌战略形势上的包围。武昌的命运显而易见,只有坐以待毙了,除非张必先的援军真的可以打破这种局面。
张定边深知朱家军的厉害,也自知敌我的力量过于悬殊,所以没有轻易尝试偷袭敌军,只希望真正抓住一个比较好的机会,能够重创敌军,得到一个较为体面的谈判机会。
围城至十二月,百事缠身的元璋不得不赶回应天。临行前,他还特别叮嘱常遇春、廖永忠等人:“城中之敌已如被困笼中的狐狸,想出来已不可能,时间久了他们自然会降服。如果他们要突围,尔等也千万不要出战,只要坚守好自己的营栅就行了!不出三个月,武昌必为我有!”
廖永忠拱手道:“主公放心,张定边纵然再了得,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今已被我围死,在劫难逃了!”
“好的!永忠你切记,万万不可给张定边以东山再起的机会,也不可大意,否则我等就前功尽弃了!”元璋最后叮嘱道。
为了响应天命,虽然张士诚已经称了“吴王”,但元璋丝毫不以为意,所以他也要称“吴王”。而这种迹象再明显不过,在刘基等人看来,这分明预示着主公下一步就要称帝了,所以他是非常高兴的。
转眼就到了至正二十四年即龙凤十年正月,在李善长、徐达等人一再固请的表面形式后,小明王也煞有介事地下了圣旨:
大宋皇帝御旨:吴国公朱元璋去岁不辞劳苦,救驾有功;近又于鄱阳湖中灭伪汉陈氏,张我大宋国威,功高一世,特进封为吴王。钦此。
听完圣旨后,元璋高声道:“谢我主隆恩!”他的神色仍旧是那样平和,竟然看不出一丝情绪的波动。
底下人听完圣旨,都显得非常兴奋,虽然这道程序不过是虚礼,是在他们多年的征战、努力后水到渠成的结果,可是既然主公已升格为王,大伙少不得也会跟着加官晋爵,别管权势有无变化,起码新的官阶叫起来顺耳多了!也足以与天下群雄乃至大元朝廷分庭抗礼了,至少虚荣之心算是可以满足了。
待元璋命人将圣旨收起后,他转头微笑着对来使道:“我主在滁州还住得惯吧?”
“回殿下,”使者马上就改口了,“陛下在滁州住得很开心,很满意!来时陛下特意交代下官,一定感谢殿下的苦心安排……”
“嗯,这样咱也就心安了!”其实元璋早已经知道,形同虚君的小明王每天过着优哉游哉的生活,丝毫不以滁州地僻为意;他决事于左右,日捕鱼斫鲜为乐,筑樊楼,歌舞不绝,还自称“樊楼主人”,分明是一个纨绔子弟。不过正因为如此,元璋才真的心安。
然而,元璋还是要维持自己一副忠臣、仁义的形象,因此又表情庄重地对来使说道:“如今戎马未息,疮痍未苏,民困未舒,财力有限,应天新宫还在规划中,待建成之日,定要迎奉我主来居!还请使君回去转告陛下,一旦降伏武昌,不须多日,我部即东进讨伐张九四!与此同时,便着手营造新宫,从今不出两载,定然规模初具!”
“谢殿下,下官回去一定告知陛下!”来使拱手道。
吴王的受封大典之后,伴随而来的是一应典章制度的设立,这一任务主要交由李善长负责。于是,应天方面便建百司官属,置中书省,正式任命李善长为右相国、徐达为左相国,常遇春、俞通海为平章政事,汪广洋为右司郎中,张昶为左司都事,其余人等也各有其位。
既然称了王,就该有个王的体统,一切得照规矩来才行。为了敲打一下众人,这天退朝之后,元璋便端着吴王的架子对徐达等人说道:“卿等为生民计而推戴孤,然建国之初,当先正纪纲。元氏昏乱,纪纲不立,主荒臣专,威福下移,由是法度不行,人心涣散,遂致天下骚乱。今将相大臣辅相于我,当鉴其失,宜协心为治,以成功业,万不可苟且因循、尸位素餐!”
接着,他又说道:“礼法,国之纪纲,礼法立,则人志定,上下安。建国之初,此为先务……卿等既为辅佐,当铭记于心,万不可有始无终!”那意思无非是强调,自己向来是不跟大伙讲私情的,况且如今名位已定,你们更要小心从事,不可矜伐己功,一切都要照着礼法来。
徐达深知其意,所以带头俯首表态道:“臣等必以殿下之意为戒,谨守礼法,以永全功名!”
几天后,元璋端坐于新近迁入的办公地点白虎殿中,此地比原来的中书省可气派、威仪多了。元璋顾盼自雄,所以一时兴致大发,便与近臣孔克仁谈论起天下形势,自鄱阳湖大胜以来,他显然已经有了统一天下的想法。
在回顾了自己起兵十二年以来的艰辛又辉煌的不凡历程后,元璋对天下大势和未来的行动做了一番勾画,他微笑着以庄重的口吻说道:
“自元运既隳,连年战争,百姓深为所苦……吾欲以两淮、江南诸郡归附之民,各于近城耕种,练则为兵,耕则为农。兵农兼资,进可以取,退可以守。仍于两淮之间馈运可通之处,积粮以俟。兵食既足,观时而动,以图中原。卿以为何如?”
孔克仁对此没有异议,内心也不无激动之情,因此拱手答道:“积粮训兵,待时而动,此长策也!吾以此贺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