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涧山的捷报传到濠州后,郭子兴大喜之余,也不禁有些五味杂陈,因为他完全没有想到女婿会几近兵不血刃地收服了偌大一个缪大亨部,这一来就显示出了自己的无能,二来也让他这个主帅显得越发无足轻重了。
眼下为了队伍的长远大计,郭子兴便同意了元璋一路向南扩张地盘的请求,不然粮饷从何而出?兵力如何壮大?又如何摆脱孙德崖、赵均用等人的挟制?横涧山一战也确乎打出了元璋的声威,远近数百里内都为之震动,又有不少人闻讯来投,再想像从前那样对女婿束手束脚,也就不合时宜的了。
到了这年夏末,元璋留下徐达、汤和、耿炳文、缪大亨等人在横涧山一带主持练兵,自己则率所部万余人马开始浩浩****地向南进发。当队伍行至妙山一带时,有两个自称同胞兄弟、儒生打扮的民军头目带着数百人而来,请求面见元璋,元璋便将他们请到附近一处稍宽敞的民房中叙谈。
三人入座之前,其中一位年纪稍长、三十岁上下的来客自报家门道:“在下冯国用,这位是胞弟国胜!”
“在下朱元璋!请二位坐下细谈!”虽然穿着儒服,但元璋明显感到那冯国用身上有一股英气,而其弟冯国胜更有一种雄武之气。
待坐定之后,冯国用恭敬道:“我兄弟是这妙山脚下冯家庄的,自从大乱以来,我等兄弟便在家乡结寨自保!前几日听说朱公子一战戡定了横涧山,我等甚是敬慕,特意前来投奔!”
“恕在下冒昧,尔等可是儒生吗?”
冯国用与冯国胜互相对视了一下,笑道:“正是!我兄弟生于一个耕读之家,自幼修习儒业,因小有文名,在这定远一带的士林之中也算佼佼者了。”
“好,好!如今咱这队伍上正缺操习翰墨之人呢!”
“朱公子见笑了!不瞒公子说,这文章究系小道,况且如今乃大乱之世,文章何足立命安身?所幸我等兄弟自幼熟习武术,也略通些兵法,是故能够在冯家庄一呼百应!”冯国用的神情相当从容,令元璋颇感难以测度。
“难得,难得!原来是两位文武兼资之才,咱这队伍越发兴旺了呵!”元璋话题一转道,“只是在下尚有一事不明,还望赐教!尔等既是读书人,何故甘心追随我等造反呢?不怕背上不忠的恶名吗?”
冯国用略一沉吟,嗤笑道:“所谓‘食君之禄,分君之忧’,我等几时食过君禄?想必朱公子也略有耳闻,我等儒户之地位当与一般军户及僧道之人齐平,可元廷另眼看待汉人、南人,南人儒生自入元以来即颇受贱视,皆要如一般民户那般承当赋役,真是旷古未有也!元廷重吏轻儒,而南人科举名额少之又少,因此想走科举入仕之路,更是难上加难……如此荒唐、不公之立国,岂能得人心?又岂能得士心?且蒙元本非我中华正统,崛起之初杀戮我汉民无数,天道好还,今日岂不是报应之时?”
“正所谓失民心者失天下,蒙元倒行逆施,确乎有报应之日!”元璋停顿了一会儿,他觉得冯国用颇有些见识,方又道出心中长久的疑问,“两位既是读书人,想必定有高见,恕咱冒昧一问,环顾当今天下,纷扰异常,不知可有安定良策否?”
冯国用早在走出家门以前,就已对天下大势与冯国胜及一干朋辈进行过一番思量和讨论,此次自然算是有备而来。实话讲,元璋眼下驻扎的地盘都成问题,还真没到风云际会、纵谈天下的地步。但那卖草鞋的刘备,带着屡战屡败的拼凑之军,有幸遇到诸葛亮后,都能来一番高屋建瓴的“隆中对”,此时正踌躇满志的元璋有此一问实在不算什么,而且他主要关注的还是国家大势的走向及其个人的归宿。
面对元璋的这番问话,冯国用不禁沉吟了半晌,蓄过力道之后,才缓慢有力地说出了六个字:“有德昌,有势强!”
听到这几个字后,元璋先是心头一颤,然后拱手道:“恕在下愚钝,还请足下细细指教!
冯国用斟酌了一番言语,进一步详细解释道:“我们南面的金陵,即今日之集庆路,有所谓‘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之美誉,历来为帝王之都,东吴、东晋、刘宋、萧齐、萧梁、南陈、南唐等,皆定都于此!相传诸葛孔明曾出游金陵,未尝不感叹道:‘钟山龙蟠,石城虎踞,真帝王之宅也!’不瞒朱公子说,我等兄弟在五六年以前预感天下将乱,故而也曾到过金陵,到处观览游走,正是预做功课之意!”
冯国用看了看兄弟,冯国胜清了清嗓子,旋即补充道:“是的!我与家兄一直出游至苏杭一带,此地不愧为风华绝地,淮右焉能同日而语?真乃天下最富庶之区,若是我等可以据而有之,则大业先已有了稳固之凭借!又如北魏时陆睿所言:‘长江浩**,彼之巨防,可以德昭,难以力屈。’若得江南,适足以同北朝分庭抗礼!”
元璋顿时被这番话激**起了心潮,他竭力平复着内心的激动,许久才道:“若果真有幸得了江南,至少兄弟们不用挨饿了吧!在形势上也安全多了,这就是足下所谓的‘有势强’吧!”
“正是,朱公子果然是英明天纵!”冯国胜恭维道。
元璋笑了笑,冯国用眼见元璋是个可以与之商谈大事之人,所以进而道:“以今日形势来看,我等欲有所作为,当先攻下金陵,定鼎于此,然后再命诸将四出攻伐,救生灵于水火,倡仁义于远近。如此,则天下不难定也!此所谓‘有德昌’之义。”
“好!”元璋拍案道,此举表示了他对冯氏兄弟的认同和激赏,“果然还是尔等读书人有见识,大有诸葛孔明之风嘛!眼下咱去夺金陵虽然有些痴心妄想,但到底是个好念想……就委屈两位先生留置幕下,以备咱随时请益吧!”说着,元璋就请了人去安排。
大家于是继续上路南下,不过元璋的心潮依然在不断起伏着——金陵距离濠州不过四五百里,虽困难重重,可是若果然侥幸得了金陵,从此就真的成了跃过龙门的金鲤鱼了!到那时,又将是一番什么光景!
部队浩浩****地向定远进发,眼看定远城已经在望了,元璋忍不住问身边的冯国用道:“大先生,今日会否将有一战?”
骑在马上的冯国用大声回复道:“横涧山一战,已经打出了公子威名,定远弹丸之地,早已寒而胆落。在下听说那县里的达鲁花赤早在前几天就跑了,如今城里面是县丞在管事,负责守备城池的是大姓陈氏组织的一支民军,昌义乡毛麟是远近闻名的士绅,他而今是陈氏的辅佐,想必您事先已经打探清楚了。不过此番在下想立一功,未知可否?”
“哦?大先生何意?”元璋诧异道。
“在下与毛麟有旧,可让在下前往游说,存他们一个体面,料想无须动刀兵的!”冯国用笑道。
“若毛麟等人冥顽不灵,还请公子许我做开路先锋,也让诸位都看看我麾下兄弟手段如何!”冯国胜在一旁表示道。一旦轮到上战场了,他便换了一副雄武面目,说着还扬起了手里的宝剑。
元璋正想试试冯国胜的身手,便一口答应了下来,不过他有些担心道:“大先生此去,不知可否安全?”
“公子勿虑!”冯国用轻轻一笑道,“那毛先生也是一厚道之人,必不敢加害的,其他人也但求自保而已,犯不着与我等做死敌,只求咱们一句准话而已!”
“好吧,那大先生多加小心!”元璋应允道。
此时正是中午,元璋一面命冯国用进城游说,一面命大军停驻下来,利用吃中饭的间隙等待游说结果。
待吃过了午饭,元璋便命冯国胜带领一路人马杀到城下去进行威吓。就在冯国胜披挂好了刚要上马之际,只见定远城的北大门突然洞开,一群人从里面陆陆续续走了出来。
城外的众人不禁松了一口气,元璋笑道:“古人所谓‘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今日冯大先生可是给咱们示范了一回呵!”
冯国用一行人与元璋一行人聚齐后,冯国用指着身边一位年纪在六十上下的老官吏说道:“此是张县丞!”
“老朽有礼了!”张县丞拱手道。在一旁扶着他的,还有一位五十岁上下的先生。
“这位是毛先生!”冯国用指着那个扶住张县丞的人道。
“毛麟见过朱公子!”
元璋向二人略一还礼,做出一副慷慨大度的模样道:“我等奉郭帅之命前来安定地方,诸位父母官勿惊!定远乃郭帅家乡,我等定要好生保全!”
等到大军进城后,元璋看了看四周,问冯国用道:“何故这城里兵丁如此稀少?”
“哈哈,在下早说这帮人寒而胆落了,他们早在昨日就作鸟兽散了!毛先生特意留下,表示愿到帐下助公子一臂之力!依在下看,就让毛先生帮着队伍管理一下定远的民政吧!”
“好!只要可靠就好!”元璋爽快道。
定远往东南二百多里就是滁州,往西南约三百里就是庐州,滁州再往东南二百多里就是集庆路,只是中间需要跨越一道长江天堑。
次日晚间,待大家都安顿好,元璋便召集了几个重要的头目来商议下一步该何去何从。他首先申明道:“今天把大伙都请了来,就是想合计合计我等下一步的去路!如今定远城我们算是兵不血刃地拿下了,但这块地方还是太小,也贫瘠,总要往长远处想才是,不然我大军撑不了多久就该喝西北风了!”
元璋转头先看了看冯国用,但见冯国用停下了手上的蒲扇,慢悠悠地说道:“那庐州左君弼原是彭和尚的再传弟子,如今受到元廷的大兵围困,已是举步维艰,我听说他已有接受招安之意。我等欲图滁州,就当先与左君弼搞好关系,不然就要小心被他抄了后路!”
与会的花云很不服气,当即站起来说道:“他敢!看俺老花不先平了庐州!”
元璋示意花云坐下,笑道:“咱们再强,也不能两个拳头同时去打人嘛。咱听说庐州城墙高壕深,又尽得因地制宜之妙,防守甚为坚固,十万官军恐怕都奈何不得。那庐州老左断非寻常之辈,可不要小瞧了他!”
冯国用接口道:“正是公子这话了!如今这左君弼日子自然也不好过,他与元廷虚与委蛇,倒并非真心受招安!若是得罪了我等,也算他因小失大,想来他必不会结怨于我等。不过为求通个消息,公子最好还是亲自跑一趟庐州,与左君弼立个正式的盟约才是!”
元璋思忖了一番,道:“好吧,那咱就亲自跑一趟,去庐州会会那左君弼!”
几天后,元璋先命人将消息通报给了左君弼,得到对方的同意后,他便带了冯氏兄弟、花云等十几人驰往庐州。
庐州果然是一座雄峻壮阔的大城,左君弼占据此城之后,又对它进行了很大程度的加固,现在仅护城河就达两丈多宽、一丈多深,着实是易守难攻。等到城门大开、吊桥缓缓放下来时,庐州城内的守卫们顿时高呼起来,乃至声震云霄,这既是对客人的欢迎,更是对客人的一种威慑!
元璋眼见此情此景,不禁说道:“这老左治军果然有一套!有如此坚城,也足以进退裕如了!”
左君弼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一双剑眉甚显威严,会面时所穿的一袭白袍更是惹眼。冯国用悄声对元璋嘀咕道:“这老左表面功夫做得如此之足,皆意在显示其人非一介莽夫,公子还当不矜不伐才是!”
将元璋一行人请进自己豪华的会客厅之后,左君弼在主位上坐下,左侧位置上还陪坐着他的部将张焕、殷从道等人。叙礼之后,左君弼笑道:“近闻朱公子横涧山大显身手,不才着实钦佩得紧啊!今日一睹公子风采,真乃三生有幸!”
“哪里,哪里,侥幸得逞而已!还是左兄声著两淮,真英雄也!”元璋说着,又指了一下坐在身边的花云道,“正是这位兄弟,奋不顾身冲入敌群擒住了敌酋!”
左君弼等人都转眼看了看花云,觉其人虎躯熊腰、霸气外现,左君弼不禁连连赞叹道:“一看这位好汉就有万夫不当之勇,百万军中取敌上将之首级,真乃武圣复生!”
元璋笑道:“左公谦虚了!他不过一介武夫,何况左公这里英雄无数,哪里是我等小庙可比的!”
“哈哈,什么小庙、大庙,如今都是不好过啊!”左君弼装作沮丧地摆了摆手,“想必朱公子也听闻了,前阵子我们的师父‘金花娘子’阵亡了,她是彭祖家的亲传弟子,武艺高强,深得人心。她这一去,淮南一带人心都有些散了!另外,自从各地结集民兵与我红巾军誓死血战以来,到今年春上,我等的日子可是越发难过了。如今江浙、湖广、四川、河南、江西诸路官军就要会师,准备攻下我天完国都蕲水城,此番彭祖家及陛下、太师等都是危在旦夕啊!”说完,左君弼还掉下泪来,以示自己的难处。
元璋对西系红巾军的事情不是很了解,但他已经晓得了左君弼的事情,忙安慰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大丈夫能屈能伸,左公忍一时之愤就是了!”
左君弼见元璋这样“聪明”,于是转悲为笑道:“正是这么说,不过朱公子来得正好,要想咱们都有活路,还当团结才是,不知朱公子下一步是如何盘算的?”
元璋不好意思谈及南渡长江的事情,那毕竟显得太不自量力,也容易招来防范,他只好道:“准备拿下滁州后,伺机再向东与高邮张九六等取得声援!”
“好!其实滁州南面的历阳(又叫和州,今安徽和县)也可以考虑,此城甚小,料想不难拿下!”左君弼又做出为难状道,“不瞒朱公子说,巢湖一带就在咱的卧榻之侧,巢湖的赵普胜、李普胜、廖永安等与我本是教内兄弟,但他们见我与元廷媾和,分外敌视,所以咱想着如果能说服他们更好,不行就将他们赶得远远的吧……”
过了很久,元璋才明白为什么左君弼会建议自己打历阳——那里是元军重点设防的城市,是他们集结兵员、粮草的江北重镇,虽然很小但异常坚固,如果自己冒死拿下了历阳,就算是帮着庐州拔掉了东面威胁极大的一颗钉子;如果打不下,也会弄得元军惊慌不已,无非是两败俱伤。
这“庐州老左”果然是精明老辣,不过元璋看得出此人喜好风雅,并无大志。他早年本是一个没落家族的子孙,如今一时得志,也只是满足于做个地方上的土皇帝而已。有这一点他就放心多了——若换了他朱某人坐镇庐州,就要尽量团结教内的兄弟,然后伺机南下芜湖、集庆路一带,何至于师父一死,就急着接受招安,并同其他兄弟翻脸呢?就是庐州再好,也绝不留恋!
元璋在与左君弼烧香盟誓永不攻伐,并约定危急时互施援手之后,又留住了一晚。在款待客人的夜宴上,左君弼专门请了几个歌女来演唱《西厢记》选段,一时间鼓瑟齐鸣、宫商迭奏,乐声与歌声同时响起,但听那歌声或高亢或细腻,流转自然,每令听众大声叫绝!
选段中多有悲声,许是歌女唱得太投入,一时引起了身世之感。当一人唱着《耍孩儿》时,连欣赏口味不高的元璋也听得入了神……
淋漓襟袖啼红泪,比司马青衫更湿。
伯劳东去燕西飞,未登程先问归期。
虽然眼底人千里,且尽生前酒一杯。
未饮心先醉,眼中流血,心内成灰。
歌声停止了好久,内心有些凄然的元璋还没有回过神来。冯国用见状,向元璋侧耳低声唤道:“公子!公子……”
冯国用唤了三四遍,元璋才醒觉过来,忙对好奇的众人笑道:“哎呀,都怪左公太会**人,这几支曲子真是唱得人黯然魂销,连咱这样的粗人都给打动了!但不知如此沉溺,是否会坏人心性?哈哈。”
“俺老花起初有些不耐烦,后来也起了一点恻隐之心呢!”花云笑道。
左君弼敬过元璋一杯酒后,笑道:“昔日那苏东坡家有歌女琴操、朝云等人,东坡每闻清歌,辄唤奈何之致!然东坡秉心刚正,不立异,不诡随,可见此等赏心乐事,还不致移人心性吧!”
元璋学识浅薄,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冯国用便接口道:“王右军曾言‘年在桑榆,自然至此,正赖丝竹陶写’,何况圣人那般推崇六艺呢!”
“正是这话了!还是冯先生高见,不愧为朱公子的良辅!”左君弼恭维道,忙又向冯国用敬了一杯。
夜宴到四更才散,众人因酒醉多半睡到了中午时分,直到吃过了午饭,元璋一行人才启程匆忙赶回定远。
不过,此次庐州之行最让元璋难忘的,还是留宿时由东道主特意安排的一位舞女。在宴饮之际,左君弼为了助兴,便在歌曲之后又召来了一大帮婀娜多姿、千娇百媚的舞女,元璋因为多喝了几杯,竟再次萌动色心,不免被人看在了眼里。
为了取悦来客,左君弼便打发舞女中最艳丽的一位前去陪侍元璋,而三分醉意的元璋难以自持,只好予以笑纳了。在赶往定远的路上,元璋还在不住地回味着昨夜的风流,他心里想着:“咱与夫人成婚一载有余,她这肚子里竟无半点动静!夫人待我虽好,为着子嗣考虑,也为着这等做男人的快活,咱何不考虑下纳妾之事呢?”
不过他虽这样痴心妄想,但因为担心秀英会吃醋,由此令他在郭子兴面前更为失宠,所以一时之间只得压下了这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