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军封锁住了长江航路之后,虽然士卒不免有些恐慌情绪,但元璋反似吃了一颗定心丸,这回他可不用发愁将士们再生动摇之心了。

几天后,方山寨民兵元帅陈野先以数万之众来攻打太平城,元璋听闻敌人锋芒甚锐,便习惯性地登上城头前去查看了一番。他发现陈部虽然来势汹汹,但步伍杂乱、毫无章法,一看就知乃是一群乌合之众,接着他便胸有成竹地对徐达等人说道:“这个陈野先在江北时本已是我等的手下败将,如今他纠集重兵卷土重来,不过是来送死的,咱自有破他之策!兵法说‘以正合,以奇胜’,用兵之道,贵乎奇正相辅,咱们筹谋多日,正在今日牛刀小试一番!”

待陈部暂时退去之后,元璋派徐达、邓愈、汤和等将领引兵出姑孰东以迎战陈野先。当徐达等人一路转战至太平城北时,还未同敌人接战,忽然天空中出现了一番奇异的景象——火烧云一时间把整个天空映照得瑰丽多彩、幻化无比!陈部的士兵多是没啥见识又缺乏纪律的农民,都只顾着好奇地抬头看天,对于军官的命令竟然置若罔闻,结果被徐达的队伍打了个措手不及,顿时慌作一团。

手持一柄唐式陌刀的陈野先接连砍翻了几个慌乱的士兵,竭力维持着秩序,督促队伍迎战徐达的攻势;陈野先眼见徐达的人马不多,恐怕还不足自己的十分之一,便吩咐部将对徐达展开了两翼包抄。可就在陈部刚刚完成了对徐达的包抄,兵力已经分散之际,突然从其身后杀出了红巾军的一支偏师,原来是元璋命邵荣率军悄悄绕到了陈部的后面,作为“奇兵”以见机行事。

邵荣看到时机已然成熟,当即挥军杀出,陈部腹背受敌,顿时阵脚大乱,顷刻之间战线崩溃。陈野先眼见大势已去,只得率领一部亲军逃窜,邵荣率一部人马进行拦截,结果在几里开外就拦住了陈野先一行。陈野先打马挺刀来战邵荣,不想却被邵荣十几个回合就打下了马,技不如人的陈野先只得束手就擒。

当邵荣提着陈野先来到元璋跟前时,元璋便对邵荣笑道:“邵兄果然是三军表率,此战你可是首功!”

“哪里哪里,还是副帅运筹之功!”邵荣谦逊地说道。

两人推让过后,元璋便亲自为陈野先解去了绳索,又叫人奉茶给陈野先压惊。

待坐定后,元璋便询问起陈野先方面的一些情况,接着他便劝慰道:“陈兄既然也是汉人,那何必为蒙元朝廷卖命,而今豪杰并起,元军在各处皆遭遇惨败,江山必不能长久,陈兄又何必为它殉葬呢?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陈兄就算不替自己打算,也该为兄弟们想想吧!”

好汉不吃眼前亏,精明的陈野先当即俯首道:“今后愿唯明公马首是瞻!”

元璋将他一把扶起,笑道:“陈兄不必多礼!”

陈野先随即给各处写信,叫他那帮留守四处的兄弟都来归附,结果太平城很快就降众盈门了。

阿鲁厌、蛮子海牙等部,本来是准备以陈野先部为先锋,以牵制住元璋的部队,然后再调派人马,对其发动总攻。如今眼见陈部已兵败投降,计划落空,只好率部在峪溪口驻扎,以便观望等待。

元璋部仍在为攻克集庆路做积极准备,前方很快便传来了徐达率众攻克溧水州的好消息。溧水是集庆路的南大门,眼看外围已渐廓清,集庆路越发近在眼前了。为了争夺首功,郭天叙与张天祐二人便命元璋留守太平,元璋只得同陈野先部在太平待命,而张天祐则统率驻军主力及陈部的降兵前往攻打集庆路。

由于统兵不力,面对重兵设防的集庆城,队伍在张天祐的率领下最终大败而返,一时间弄得士气非常低落,张本人也自觉有些抬不起头来。元璋虽然痛心上万将士的伤亡,可他还是别有意味地对冯国用等人说道:“如今是非常时期,广大将士其实谁都不认,就认那个可以带领他们打胜仗的人啊!”

到了八月,元璋又把大伙召集到了一起,商议再次攻打集庆路的事,由于众人对上次的大败仍然心有余悸,所以这次会议并未有什么结果。不过,众人对郭天叙、张天祐二人的无能已经有些不满,只是敢怒而不敢言。

元璋于是私下里对亲信将领说道:“大家不要着急,如今集庆路已经稳稳地攥在了我等手里,只在天意的成全了!”

直性子的常遇春却忍不住道:“那二位老大人不甘心做活菩萨,被人好好供着,非要来插一杠子,往后可有您受的!”

元璋苦笑了一下,话里有话地答道:“总会有个结果的,希望老天成全我等!”

聪明如李百室、冯国用、徐达等,都已听出了几分不寻常,常遇春也并非是花云那样的莽夫,他也琢磨出这话里的几分特别意味,便没有再追问下去。

其实,老于人情世故、善于察言观色的元璋早已看出陈野先并非真心投诚,他已暗暗决定对陈野先的首鼠两端好好利用一番。他决计事先只对秀英一人坦陈此事,以便让她做好心理准备。

元璋把自己的阴谋如实地讲出来后,身为女子,又一贯只知与人为善的秀英当即掉下泪来,悄声询问道:“没有义父,就没有我等的今天,难道就没有别的主意了吗?”

元璋长叹了口气,道:“先把咱与他二人的个人恩怨抛在一边,夫人可是聪明人,你想想,长此下去,别说我等无法保全,就是义母、妹妹、兄弟们,哪个能保全?为今之计,只有壮士断腕了!”

秀英早已看出,元璋自从被关押、性命悬于一线,他的心突然变得硬多了,更为杀伐果断了。秀英不知这样的转变是福是祸,但她眼见元璋的事业蒸蒸日上,又见多了史书中关于权力的血腥争夺的记述,不禁发觉自己与元璋都已在乱世求生过程中变得没有退路,只能向前奋勇冲杀,哪怕是要除掉那些原本亲近的人!

在“玄武门之变”前,面对兄弟相残的可怕现实,长孙氏也只有坚定地站在丈夫身旁,勇敢地鼓励那些即将参与政变的将士们!更有那武则天,为了自己的掌权之路,不惜直接、间接地杀掉自己的儿女、兄弟及亲属!

秀英已然看明白了,那权力之路分明就是一条血路,而且只许胜,不许败!她为此痛苦不堪,又无可奈何,只好决定尽量少过问这些事,只把孩子们抚养好就行了,免得良心不安!为了减轻罪恶感,也为了有所寄托,她开始念经礼佛……

如今,遇到这种进退两难的关键时刻,秀英又闭上了眼,手持念珠默念起《金刚经》。

“你心里到底怎么想?”元璋急切地追问道。

秀英一时仍是不语,这时小红把刚过满月的朱标给抱了过来,秀英放下念珠抱起了孩子,轻轻地吻了一下孩子的额头,缓缓道:“你好自为之吧!”

小红不知道两人在说什么,便笑道:“相公和姐姐见了标儿还不开心,那我把孩子再送还给送子观音娘娘吧!”

元璋见秀英不再疑虑,便一把抱过孩子,眉开眼笑道:“咱标儿定然是有福的,把他送回去了,这些福还叫哪个来享呢!”

听说元璋谋划再攻集庆路之后,陈野先便把一干亲信召了来,对他们悄悄说道:“我们不能就这样从了反贼,大家还是应该抓住兵发集庆的机会,好好地来个反正,以立功赎罪!”

陈野先没料到,他的亲信中早有一人在元璋的威逼利诱下做了后者的耳目,陈野先这边一散会,此人便把消息传到了元璋那里。

元璋倒很平静,只是跟徐达等几个心腹说道:“我早知道这家伙脑后有反骨,但若这样草草杀了他,怕寒了天下豪杰的心,以后谁还敢来投奔咱?捉贼捉赃,还是先忍忍吧,大家多提防着点就是了!”

为了稳住陈野先,元璋还是把他找来,当着众人道:“近日有些兄弟来咱这里道陈兄的不是,并要咱对你多加提防,其实咱也明白自己庙小,陈兄来投靠咱着实是有些委屈了。这样吧,咱再给陈兄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你愿意留下也好,愿意回去继续追随旧主也罢,咱绝不阻拦!”

此言一出,陈野先觉得这定然是元璋在试探自己,所以立即赌咒发誓道:“明公把我陈某人看成什么了?我岂是那朝三暮四的小人?若背明公再生之恩,愿神人共诛之!”

元璋装作非常感动和放心的样子说道:“其实别人不了解陈兄,咱还能不了解吗?陈兄乃是识时务的俊杰啊!”

说完,元璋就当众宣布,拨部分原班人马给陈野先,让他回自己的老巢待命,伺机帮着拿下集庆路。不久,又有好消息传来:集庆路东南的溧阳州、太平西南的芜湖县等相继被徐达、邵荣等部攻克,这就保障了外围的安全,免除了攻打集庆路的大军腹背受敌的危险。

陈野先领着一干弟兄,如脱笼之鹄,心情愉快地回到了老地盘,屯驻于板桥一带,明里是在为攻打集庆路做准备,暗里却派人与近邻的元将福寿取得了联系。为了表现自己的积极,陈野先于某日向元璋报告说:近日与元军小股部队遭遇,我军斩获不少,计生擒五人,获马数十匹。

借着这次虚报功劳的机会,陈野先又以书信的形式向元璋进言道:“集庆城池,右环大江,左枕崇冈,三面据水,以山为郭,以江为池,地势险阻,不利于步战……”

信是由冯国用读的,元璋突然打断道:“不必念了,先生把大意说与咱知道即可!”

冯国用看过一遍后,应道:“这信比较长,他后面的意思大概如此:想当初西晋的王浑、王濬为平灭东吴,仅仅修造战船、进行准备工作就花了好多年……元军又与苗军联络沟通,连寨三十余里,若是强攻,他们将阻断我们的后路,若是逐次攻拔这些寨子,又会耽误时日以至粮运不济。依他看来,莫不如长久围困之,假以时日,集庆城可不攻而自破!”

元璋明知这是陈野先使的缓兵之计,无非是想拖延时日以待生变。但单从字面上看,他的提议还是有一番堂皇道理的,所以元璋便装出认真的模样,以一番雄辩的大道理对陈野先进行了驳斥。

信件是由陶安起草的,其中道:

历代之克江南者,晋之殄吴、隋之平陈、曹彬之取南唐,皆以长江天堑,限隔南北。故须会集舟师,始克成功。今吾大军既渡江,据其上游。彼之天险,我已越之;彼之喉咽,我已扼之。舟师多寡,不足深虑。舍舟步进,足以克捷。自与晋、隋势殊事

异。足下效勤宣力,正宜乘时进取,建勋定业。奈何舍全胜之策而为此迂回之计耶?

陈野先也没读过几本书,他扫过一遍书信后便交与幕僚道:“你把大概意思给本帅说说……”

幕僚看过信后,道:“这姓朱的是讲,要大帅别再兜圈子拖延时间了,赶快放马攻打集庆路!长江天险他们已经平安越过了,而这是他们所迈出的最重要、最艰难的一步,其余何足道哉!”

陈野先听罢,当即笑道:“他说的也的确是实情,而且要速战速决才好!如果真的再拖延下去,难保不会给官军喘息的机会,更有可能让东面在急剧扩张势力的张九六等捡了大便宜。如果集庆路被姓张的抢去,那这个大果子就等于拱手送人了!”

部将请示道:“大帅,那怎么办呢?”

“哈哈,怕什么?他姓张的没那么容易就拿下集庆路,他姓朱的更别痴心妄想!”陈野先气势汹汹道。

此时已是九月光景,陈野先眼见拖延之计无法实行,便与幕僚们又合计出一条毒计:他密约了元将左答纳识里到了他的营地,却诈称是自己俘获的,想让元璋到他那里受降并进行一番大阅兵,如此便可趁机拿住元璋。

这点鬼把戏当然瞒不过元璋,但他只是不动声色地对众人说道:“难得陈将军这份好意,只是咱这里实在无法抽身前往,况且主帅想要亲自去取集庆城,咱就不好再多此一举了!”

在众人的撺掇下,郭天叙与张天祐决定一起率领所部二攻集庆,元璋于是命陈野先从旁助攻。目送着郭、张大军走后,元璋如释重负般长舒了一口气,然后对身边的李百室说道:“先生,你看此行二帅能否如咱所愿呢?”

李百室诡秘一笑,道:“看那陈野先了,希望他争争气,成全了我等吧!”

“哈哈,先生果然是聪明人!”

郭、张二人率军首攻方山地区,大破元将左答纳识里先前所在的营地,之后,他二人乘胜直趋集庆城下,率部攻打东门。这时陈野先从板桥领兵赶到,佯装攻打集庆城南门,以骗取郭、张二人的信任。

几天之后,陈野先设宴邀请郭、张二帅去他那里吃酒,二人于是欣然率众前往。集庆城本是风月繁华之地,陈野先召来了一众色艺双绝的歌姬,郭、张这两个淮西乡老喝得不亦乐乎,全然失去了戒备之心,终于被陈野先抓住了机会——伏兵当场杀死了郭天叙,生擒了张天祐。不久之后,张天祐被捆送到元将福寿那里,被砍头示众!

陈野先与福寿合兵来攻打郭、张余部,双方大战于秦淮河畔。

徐达率军故意避开敌军的锋芒,抵抗了一阵后就开始向后撤退;元兵与陈野先部集中力量攻打郭、张本部,邵荣看透了徐达的用意,也连忙率部杀出重围,结果郭、张余部被围。众人经过一番拼死挣扎后才在邵荣部接应下突围,从此以后,郭、张一系的人马逐渐被邵荣与郭天爵接管和控制。

郭、张被除的消息传来,元璋终于彻底松了一口气,就在他准备亲征陈野先,为郭、张二帅“报仇雪恨”时,不想又有意外之喜传来:当陈野先带兵追袭郭、张余部至溧阳葛仙乡时,那里的民兵百户卢德茂因为非常厌恶陈野先反复无常的为人,于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竟设局干掉了陈野先!陈野先死后,部众已被其侄陈兆先暂行接管。

元璋把这一众消息告知秀英后,忍不住感叹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大概这就是上天对咱的眷顾吧!那陈兆先倒是个忠良之士,他的这班人马咱迟早还是要收服的!”

秀英轻吐了一口气,黯然道:“从今以后我只问家事,外事一概不问了!”

在郭、张二人的丧礼上,张夫人的悲痛显得很有节制,似乎义母大人也很理解元璋及大伙的处境,何况天叙不是她的亲骨肉,这让秀英的痛苦减却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