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抹宜孙被杀的消息传到青田后,刘基遥为祭奠之余,不禁感叹道:“如今连文山都不存了,社稷又将何存?”他分明已看到了元运将终之日,至少在江南半壁,大局已然确定。
在天下群雄里面,刘基比较了解也最为看重的自然还是朱元璋,他已有意出山为元璋效力。但和胡深不同的是,他这个山野闲人还须摆摆架子,一来让他看看元璋的诚意和胸襟,二来也可以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让自己少背负一些“贰臣”的骂名。
在总制孙炎的建议下,胡大海曾向元璋力荐“浙东四先生”,所以拿下处州后,元璋便立即正式行文给胡大海,命他代自己前往征聘四先生到应天来。
刘基与宋濂年轻时在处州相识,时有书信往来。不久之后,宋濂便向刘基讲述了自己的应召之路:
至正十八年十一月二十七日,也就是妹妹死后十几天,忽然有几个陌生人来到了宋濂避兵乱的诸暨山中,声言要见宋濂。他们自称是元璋所部参谋王宗显派来的使者,还特意奉上了礼币和书信,表示要请宋濂出山去担任婺州郡学五经师。
宋濂因久在诸暨山里,对外界的情况知道得很少,对于使者的来访,他不禁惊愕万分。许久,他才试着问道:“感谢王君好意,只是不知婺州系何时被贵部拿下的呢?”
“如今浦江、兰溪皆已被我部攻下,现婺州正在我部围困之中。朱平章已亲率十万大军前来浙东,婺州旦夕可下。浙东大势已定,故而王掾史才欲早做准备。”使者回答道。
不过一聘即往不是宋濂的性格,而且他也需要进一步观察形势的变化,于是他便写了一封答书给王宗显,以多病、亲老、性懒、朴憨等理由辞谢征聘。等到至正十九年年初,婺州的郡学在荣升知府的王宗显主持下开设后,很多浙东的文士有感于元璋部的英勇善战、纪律严明及重视文教、礼贤下士,纷纷应召而至,宋濂闻讯颇为心动。
宋濂及其好友们早就对元廷失望已极,他们也预感到“大乱极而圣人出”,改朝换代大概就在今日了。因此当王宗显再次以厚礼来征聘时,宋濂便欣然前往婺州,担任了郡学的五经师。
等到胡大海将征聘“四先生”前往应天的文书送达时,宋濂在孙炎的授意下致信刘基,劝他出山跟自己一起去往应天。刘基得信后异常鼓舞,但自负甚高的他更要摆摆架子,况且他还写诗骂过元璋所部,这笔账总需要元璋答应一笔勾销才好。
孙炎自告奋勇,表示有信心可以请来刘基,于是胡大海便同意由他专门负责邀请刘基。孙炎自然把握十足,但他也知道得按部就班,所以他首先便以元璋的亲笔书信邀请刘基出山,刘基则回信表示:“上有七旬老母需要照料,恕难从命!”
孙炎对此一笑置之,然后便派人前往刘基处相请,刘基又觉得孙炎的身价还不够格请自己,于是拿出一柄宝剑,让来人带了回去,表示若要强逼便以死明志。孙炎接到宝剑后,让人将剑送还了刘基,并表示:“剑当献天子,斩不顺命者,人臣不敢私!”这就有些威胁的意味了,表示不吃这一套。
接着,孙炎又亲笔写就了一封数千言的劝谏书信,其中仔细列述了元璋自起兵以来的种种作为,也说明了元璋不能亲往青田的缘由,并着重指出:“朱公爱才如命,允升先生已领教之,亦必再三请先生,若先生即刻寻了短见,千载之下,焉能得一忠臣美名?先贤有‘圣人革命’之义,今有‘华夷之辨’之急,后世之人必以先生抱残守缺、不识时务,百代皆哂之也!先生不世聪明,望深察之!”
从朱升先生的待遇看,只要元璋能有机会,他还是不乏“三顾茅庐”之意的。经过孙炎的这番力请,刘基在面子上有些过不去,不好再婉拒了,于是逡巡着来处州见孙炎。
孙炎立即摆酒设宴款待刘基,刘基尚有个心结,便是元璋本人没有亲往青田,只是让孙炎这等“军师”代为致意,偏巧他还是个跛子,又身负重任,非得自己来见他孙某人不可。为了考察一下孙炎的才学,刘基便在酒宴上就古今成败等事与孙炎展开了一番讨论。
刘基率先问道:“阁下如何看朱公之事,论列古来贤王遗迹,可有何成例乎?”
孙炎一笑道:“朱公确乎出身微贱,汉高尚且是一亭之长,又有萧、曹辈为之张目,朱公则起于游丐,朝不保夕,无所凭借,欲成大事,原本难如登天!然史无定规,世无常法,后来者居上,也自在情理之中也!”
“此论甚当!”刘基捋着自己的虬髯道,“那阁下初时缘何认准了朱公呢?”
孙炎敬了刘基一杯酒,道:“不敢瞒刘兄,当日不才与夏煜、杨宪等十余同辈寄身于金陵,我等亲见朱公用兵如神,且秋毫无犯,非王师何以至此?苦于生计,又自知才薄,只好毛遂自荐了。”
“刘某听闻张氏求贤若渴,也甚是礼遇贤能,高邮一战可谓声震寰宇,且其为人又忠厚,阁下初时何故未去平江呢?”
孙炎老实答道:“初时也是消息不甚灵通嘛,也唯恐路上有不方便之处。不过当日细较权衡,也颇以为朱公有高过张氏之处,而此处甚为紧要。”
“请教阁下,乃系何处?”刘基拱手道。
孙炎微微一笑,道:“打天下、谋天下之重在用人,那张氏之大将,全系他的结拜兄弟,虽则不乏才勇,然终究有限;我等再看朱公,大将者如邵、徐、常、胡诸辈,虽则全系江北旧属,然皆为万里挑一之士,论及才勇,岂是张氏所可比拟?”
这个问题确实是刘基先前所忽略的,待孙炎一针见血地指出后,刘基不禁起身拱手道:“阁下别具慧眼,刘某受教了。”
“于今而言,张氏之事成败已可知矣!”孙炎接着说道,“士诚之心,知施恩而不知施威,知取之易而不知守之难!其麾下之为将帅者,有生之心,无死之志;其麾下之为之守令者,有奉上之道,无恤下之政;其麾下之为亲族姻党者,无禄养之法,有行位之权……长此以往,不有内变,必有外祸,不待智者而后知也。且张氏狃于小安而无长虑,东南豪杰又何望乎?”
“阁下所言极是!”刘基慨言道,“论列古来贤王遗迹,朱公之严威确乎罕见。其杀汤公之姑丈,又杀胡公之幼子,此等魄力,着实古今难寻也!”
见刘基已然心归应天,孙炎便进一步说道:“朱公麾下非无猛将锐卒,所或缺者乃系各路豪贤,尤在刘兄这等子房之流。不才初见朱公之时,便以‘招豪贤,成大业’为旨,并劝诱朱公首谋浙东,务必将刘兄等大贤招致麾下,只要贤士归心,则朱公之大业必成!而为天下生民计,刘兄等出山相助朱公,也自是当仁不让啊!”
刘基谦抑道:“而今朱公身处四战之地,上游陈氏屯兵数十万,尤虎视眈眈,刘某或恐无扭转乾坤之力啊!”
“哈哈!”孙炎笑道,“若朱公不先取浙东,不得刘兄等襄助,以陈氏这等劲敌,朱公确乎难以招架。然今日陈氏既已得江西大半,而朱公已得浙东,决胜之要在于人心。陈氏得位不正,将帅不谐,稍遇挫折,必定分道扬镳。而如今朱公在守,陈氏在攻,朱公得地利、人和,陈氏必略占下风也……”
孙炎侃侃而谈,刘基觉其深中肯綮,忙惊问道:“阁下何不留守金陵呢,却偏处浙东一隅?”
“不瞒刘兄说,不才虽或有些见识,但并不长于军争之事,此等军国重事,自非刘兄莫属了!”说着孙炎又敬了刘基一杯,“去岁冯公暴毙于军中,朱公身边正乏谋划之人呢!且如今朱公重视火器,不才听闻刘兄于此道亦颇有建树,而今可不正是刘兄宏图大展、垂名宇宙之千载良机也?”
刘基见孙炎议论如倾河决峡,略无凝滞,不禁深为叹服道:“阁下过谦了!刘某初时自以为胜过阁下,今观阁下论议如此高明,刘某何敢望其项背也!承蒙朱公与阁下看得起,刘某只有效犬马一途了!”
“那就有劳刘兄了!”孙炎忙上前握住刘基的手,两人最后喝了个一醉方休。
到此时,刘基对于前路已经欣欣然了,颜面上也已大为满足,能与孙炎这等贤士共事,佐一代贤君,创一代王业,也的确算是千载一时的良机了!他又听说叶琛、章溢等人都已接受了应天方面的征聘,于是便吩咐同来处州的长子刘琏道:
“爹就要亲往金陵了,此一去恐怕真要步子房、房杜之后尘!尔等且须小心防备方国珍,不过这厮听闻爹去了金陵,恐怕今后也要三思而行了!”
章溢字三益,处州龙泉人,年轻时与本邑的胡深、叶子奇a及丽水叶琛等一同受业于当地硕儒王毅门下,因学业出众被称为“高弟子”。
至正十二年,一股西系红巾军从闽北入浙,攻打龙泉县城,章溢的侄子章存仁被红巾军捉住,章溢毅然挺身而出,道:“我哥哥只有这一个儿子,不如拿我换他吧!”红巾军素闻章溢名望,企图迫他投降,于是将他捆绑在一根柱子上,可是章溢终不为屈。
到了夜间,章溢骗过了看守的士兵逃归家中,遂召集乡民组成了一支武装,协助石抹宜孙来拼死守卫城池,最终将红巾军赶出了龙泉一带。后来石抹宜孙被一伙海寇围在了台州,章溢便亲率乡兵前往救援,终于帮石抹宜孙成功解围,从此以后章溢就成了石抹宜孙最可信赖的得力助手。
a 《草木子》的作者。
叶琛字景渊,别名伯颜,处州人,其人博学有才藻。至正九年时,叶琛曾出任青田县尹,他在任期间颇有政声,深得上司赞许,至正十二年三月,他被调到婺州负责城防的修葺事宜,次年三月又从戎为行军都事,参与了徽州、饶州一带的“平乱”。
至正十四年,叶琛来到杭州,正赶上青田的吴成七等人作乱,官兵在与之作战中屡屡失利,因叶琛在青田县尹任上颇有民望,行省于是在次年六月征辟他为同知处州总管府事,前往青田参与平乱。叶琛到任后,青田民众奔走相告,都前来归附,部分“山寇”也赶来自首,但吴成七并不归降,反而于十月间将叶琛劫持到了黄坦。
叶琛乘机秘密观察贼寇的出没规律,将其要领都一一掌握。至正十六年四月,吴成七因叶琛始终不为所动,只好将其放归。因叶琛有这段“深入虎穴”的经历,加之其富有治才,他自然就成了石抹宜孙手下的重要谋士。
相对来说,因宋濂从未食过元禄,所以他比之于刘基、章溢和叶琛等人都更容易接受朱元璋的征聘。章溢和叶琛同刘基一样,经过再三斟酌和多次征聘,才最终决定出山辅佐元璋。
至正二十年三月,刘基、宋濂、章溢和叶琛四人结伴前往应天,他们经金华双溪买舟溯桐江西去,经安徽然后沿江至应天。
在船行至桐庐江边时,忽见一名头戴黄冠、穿着白鹿皮裘、腰绾青丝绳的美男子,此人见到刘基后作揖而笑,还戏谑道:“刘兄这是往何处高就?”
刘基也不答话,只是笑着把那人延请到了船上,章溢和叶琛也认识此人,便都来与之欢谑,还分别取其冠服穿戴上。一时间船上充满了调笑声,刘基还想把那人载到黟川再下船,结果被那人发觉后赶忙制止。
那人下船后,一脸疑惑的宋濂忙问刘基道:“此人是谁,你们三位竟如此厚爱于他?”
刘基笑道:“此人乃是桐庐的徐舫徐方舟也。”
接着,三人便为宋濂讲述了这名美男子的逸事:徐舫出身于书香门第,自幼有侠气,好驰马试剑,兼善攻球鞠之戏,将那些拘泥于礼法的儒士视若无物。他早年也曾为科举业,但不久弃去,开始学古歌诗,以吟咏性情,乃至诗名日盛。江浙行省参政苏天爵闻其贤,力荐其出来为官,但徐舫却远避江湖,只以著述、写诗为乐事。
不过欢笑过后,刘基等人的心情忽而又变得复杂、凝重起来,于是他们一路上便互相写诗唱和,既为了送别往昔,也为了迎接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