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盘盘精致的小菜碟端上来了。舒亦凡取下叠成仙鹤状的餐巾,铺在自己膝上时,罗婷却故做轻松地说:
“还有件事要告诉你。这是一段我听来的故事……”
对于舒亦凡来说,这是一个被他遗忘了的震撼心魄的故事。而罗婷是此次回乡时,才从妈妈那里把早已知道的姐姐的传奇经历中的那个主人公和舒亦凡划上等号。
罗婕绝对没有想到,再见舒亦凡会是在一个如此严肃、重要的场合。
坐在这间办公室里她感到压抑。阳光被严严实实地封闭在百叶窗外,华丽的陈设沉郁得令人喘不过气来,地毯和椅垫的颜色单调枯燥,铺绿丝绒的环行桌,无情地把那个男人隔在悠悠岁月的另一边。内心的痛苦和麻木使她感到憋闷,眼前的这场谈判也完全失去_了意义。
参加这次洽谈本是她自己的意愿。罗婷被一粧棘手的任务派往新疆,在长途电话里告诉她说,已经把当年的那段故事和盘端出。这故事本该由她自己来讲才有意义,而大饭店的传说也因之蒙上了人情味儿。骆天成考虑到只身进京势单力薄,当然希望女诸葛能追随左右,于是就形成了眼前的格局。
舒亦凡见到她时,除了热情的措词及欢迎合作的表示外,再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流露,罗婕接过对方递来的名片,刹那间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历史的错误:那隐秘的感情其实只是她心中的幻觉,残酷的岁月从未给过缝隙让它在两颗心之间交流……她被自己的这个念头所窒息,泪水竟至涌上了眼眶。她拼命捏紧双拳,才把这股又酸又甜的汁液吞咽回去,并强迫自己面对另一个陌生的男人。
舒亦凡和麦俊庭坐在环行桌的另一端,时而用流利的英语交谈两句,俨然一副亲密合作的样子。在对外谈判的表面上,他们一向持这种配合的态度。现在舒亦凡正在用英语向麦俊庭介绍骆天成的背景情况,他觉得这点无须对麦俊庭隐瞒,却有必要避开骆天成本人的耳目。但从未跨出过国门的骆天成却被此举激怒上,他认为这种模仿洋人的派头纯属做给他看,便不屑一顾地弹了弹舒亦凡的名片,大大咧咧地开门见山:
“喂!舒老弟,我早就听说过你的大名了,现在有幸得见,果真是个堂堂正正的人物。你们这云帆企业也经营得不错嘛!然而大有大的难处啊!一看这头衔,我就知道你老弟的日子也不好过,否则以你的才干和精明,怎么会连一个副字都取不掉?!”
舒亦凡听了不禁一愣。彼此都是“文革”时期的风云人物,他相信对方这话并非虚妄。但这种山大王似的江湖习气在正式的谈判场合里端出来,却显得有点不伦不类。不能否认,当他从罗婷那里得知了此人的身世后,确乎产生了一种惺惺相惜的心态,现在却只好与之拉开一段距离了。他斜眼一瞥,麦俊庭正不怀好意地打量着自己,脸上满是嘲讽的表情。于是他毫不含糊地提醒对方:
“过去的热血青年,早就应该脱胎换骨,在新时代的大潮里站稳脚跟了。我的处境无须担忧,倒是听说你老兄遇到些难处,现在赴京是打算改换门庭吧?”
“是啊!和名震京华的老弟你比起来,我可算得上焉一个土包子啦!走在长安街上好比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连方向都摸不准。老弟,你可要给我指指门路哇!”
舒亦凡陡然间洞悉了对方的心扉。见识过大阵仗的人都不容低估,骆天成不但用那固执的地方土俗来抵御一切现代化意识,并且把大饭店当作一个待价而沽的筹码,绝不肯轻易出手。意识到天平的重量确实倾斜在对方那边,如此诱人的合作不会被北京的任何一家企业拒之门外,舒亦凡不禁感到一阵焦躁。罗婷并未将来龙去脉完全向他交待清楚,他急需对方尽快出牌,以便稳住这对垒的阵脚,在最短的时间内摸清全部底分。但在这个初试锋芒的阶段,他也同样不敢轻易发话。很显然,这般微妙的时分只能后发制人,谁先杀出阵营,谁反而最早失去了主动权。
罗婕一旦从·痛苦与伤感的情绪中挣扎出来,便机警地嗔出了眼下的火药味儿。她全神贯注地凝视着那个使自己曾朝思暮想的脸庞,因而舒亦凡不安的神色便没能逃出她的眼睛。她思索了一下,就沉静地挑开了这沉闷的空气:
“两位老总,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们在江都市发展得很大,因而引起了地方势力的贪欲。考虑到今后企业的自主权问题,我们宁肯将大饭店挂靠到中央的某个单位。这样既摆脱了地方上的干扰,又能得到中央主管部门较为超脱的宏观指导。如果云帆产业投资公司有意接纳我们,这个合作对双方都大有好处。”
一番话言简意赅,既对自身的困境加以巧妙的掩饰,又把双方将来的关系提前摆明了。舒亦凡眯缝了一双锐利的眼睛,重新打量着那张苍白不掩俏丽的脸,想找出一点往昔的清纯与稚嫩来,却不免大失所望。他十分珍惜当年的那段生死交情,也早打定主意要额外做出补偿。现在却觉得至关重要的,是和这个精明的女人达成一种默契,一种联盟。但还不容他开口,那边麦俊庭已搭上了腔。
“这是件天大的好事嘛!”他起身给客人的杯子里续了点水,和颜悦色地说:“老骆,云帆产业投资公司在北京也是数得着的大企业,你和老舒又有共同的经历和遭遇,正该伸出手来拉兄弟一把啊!这笔交易我们就敲定了!”
舒亦凡气得咬紧了牙。自己营垒杀出这一彪人马,显然想把阵脚搞乱。麦俊庭没有任何理由欢迎接纳这栋飞来的大楼,因此也就决不会玉成此事,而只能从中作梗。甚至还会东拉西扯,借机转移斗争大方向。
同样的愤慨与不满也充斥在骆天成的心头。他恨恨地瞪了罗婕一眼,暗想这个女人今天是怎么啦?谁让她随便插话接碴来着?自从走进这间办公室,她的眼光、神色与表情全都很反常,甚至透出一股邪劲儿!但他承认姓麦的这小子说得没错儿,和自己一般感同身受如今又执掌大权的,恐怕走遍北京城也找不出第二位。话说到这份上,是该甩出点真纲了!
“那我就求之不得喽!”他俯身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叠文件资料,郑重其事地交到舒亦凡手上,语音里透出世态苍凉:“老弟,所有的材料都在这里了。这可是一份百年大业啊!一个人一辈子,又能做成几桩这样的大事啊!”
舒亦凡尽量保持着内心的平静,但翻看着这一叠非同寻常的报告、批文、资料和图片,他的手也禁不住微微发抖。其中有一幅彩色图片格外引起他的注目:“天座云楼大饭店”雄伟高雅地拔地而起,给人的印象是气势恢宏,坚不可摧。那浑然一体闪闪发光的玻璃墙面具有现代化的气息,其造型又不失古典的建筑风格。几根坚实浑厚的圆柱撑起了轮廓优美的前厅,两侧是摆设得琳琅满目的高级商店,门前错落有致的庭园塑像和喷泉水柱全都精雕细琢,千姿百态……整体造型如此的富丽堂皇,舒亦凡觉得自己的心弦被强有力地拨动了——那是一个精明的投资商对价值的估量和对财富的倾心。这样巨大的财富靠了一个人的心血凝聚而成,又不容置疑地表明了那个人的价值。舒亦凡在这个瞬间里对骆天成产生了一种钦佩,但这钦佩他不能轻易表现出来,否则,那个人和楼的价值就还要上涨。
他从容不迫地翻完了所有的材料,才抬起头来微微一笑:“骆兄,我怎么没在这里面发现你的大名啊?”
“那是因为我有迫不得已的苦衷,所以从一开始就隐在幕后。”骆天成踌躇满志地哂嗰嘴,“现在轮到我升帐中军了。除了我,也没人能玩儿得转这栋大楼。”
“这点我相信。”舒亦凡把身子仰靠到座椅上,满面笑容地说,“可是你犯了一个历史的错误,从始至终,这栋大楼看起来都和你不沾边啊!我们双方凭什么做交易?”
麦俊庭不错眼珠子地打量着这一幕,试图从中找出点蛛丝马迹来,证明眼前这两个文革分子勾搭颇深。他草草地翻了翻那叠材料,突然意识到好戏还在后头,也露出一个诡秘的笑容,说:“按照国家有关规定,你们必须先做通地方上的工作,才能把企业上挂中央。因此,我们还得看一看这方面的证明文书。”
骆天成早有准备,立刻出示了省体制改革研究所的放行路条,盖有“江天实业开发公司”大印的介绍信,以及法人委托书。这类空白证明他曾整本地保存下来,正好在政变之后派上用场。在证明文书里他大张旗鼓地填着“全权委托”。因此,此时他的口吻也是目空一切,趾高气扬:
“大饭店唯一的港方投资者江云娄,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早就声称除我之外,不愿跟任何大陆人士打交道,尤其是那些自命不凡的官商。”
舒亦凡不理踩这种挖苦,只矜持地问:“那么,这些材料都留下来,让我们再研究一下,好吗?”
“当然可以,这些材料就是给你们准备的,你们还可以专门对此作评估调查。我很清楚,这些都是应该履行的程序。”骆天成通情达理地笑笑。
罗婕百感交集地注视着这场交锋,心灵的天平左右摇摆不定。骆天成走投无路时仍具备的定力使她深深折服,失重的砝码又开始回升。她撩了一把长发,坚定地说:
“在正式洽谈合作之前,我们必须申明这一点,江天公司的大饭店挂靠北京的任何一家单位,都必须保留企业的自主经营权,也就是说,我们只能接受上级部门的宏观管理,根据国家的规定上交管理费,当然,由于大饭店的经营额颇高,这笔管理费的数目也将十分可观。”
“这么说,大饭店的股份我们是没有份了?”麦俊庭沉下脸来问。
骆天成举起一只手,毫不客气地挡住罗婕后面的话:“这些问题,我们现在商谈还为时过早。”
舒亦凡趁机站起身来,笑盈盈地说:“那么今天就谈到这里吧!下面应该我来尽点地主之谊了!”
罗婕觉得自己一生中从未吃过这样难以下咽的饭菜。她脸色煞白,一言不发地坐在餐桌旁,竭力想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使它在表情和动作中流露出来。然而宴席上的鲜花犹如展示着她内心的斑斑血迹,领班小姐似乎在对她发出同情和怜恤的笑,四周餐桌上的客人又都绷着一张张苦瓜脸。这间装饰典雅、菜肴精美的餐厅就另有了一种压抑感,使她几乎在心灵的绞痛中昏厥……她噙着泪水吞下了一杯烈性酒,任烧灼的**滚流全身,眼睛却只捕捉着一个形影——那被岁月的关山阻隔了二十年的形影。
麦俊庭似乎有意躲开这场面。余下的两个男人正在高谈阔论,谁也没注意到郁郁寡欢的女伴。
骆天成瞧着满桌算得上奢侈的饭菜,觉得对方如此铺张又是在显示一种实力,就故意哂咂嘴,摇摇头,笑着说:“我一辈子也没吃过这么丰富的酒席!舒老弟,你可真会慷国家之慨啊!”舒亦凡对他这种称兄道弟的作风颇为反感,但又不得不耐着性子与之周旋,甚至跟着投其所好,语调便带出了明显的不快:“骆兄,我羡慕你的闲云野鹤、天马行空,但我却没有那份闲情逸致。虽然这家国营企业的收人都是我们自己一分一厘挣来的,但说到底,我还是个打工仔,比不上老兄你自由自在啊!”
骆天成清楚,对方这么说意味着并未从根本上承认自己对那份财富的占有权。于是也拐弯抹角地发起进攻:“老弟,话不能这么说。虽然我们过去有着相同的遭际,但现在的境况却不同日而语。你是出洋留学啃过洋面包的人,而我是个地地道道的‘山药蛋’派,能够打出那一片江山,真是分外艰难啊!”
舒亦凡理解地微笑着。他虽然不喜欢这个对手,但却必须接纳这位仁兄,因为此人背后高耸着一栋摩天大楼,使人无法不仰视。他也不想激起一场争论,只是恃强好胜的个性总要通过言词表达出来:
“骆兄,我的认识恰恰与你相反。过去我们的遭际就不大相同:你是平步青云登上了省革委副主任的宝座,而我却在皮鞭下蹲了五年黑牢;后来你下到偏远的县份去造福于民,干了一点实实在在的事情,我倒又漂洋过海留学深造,去啃资本主义的市场经济论了。值得庆幸的是,今天我们两个人殊途同归,终于走到一条正确的道路上来了,积聚财富正是我们要共同达到的目标。金钱在治疗人生的创痛上有着神奇的功效,它会烫平人们内心波澜起伏的感情,也会填平人们之间由于教养、生活习惯、兴趣爱好甚至地理位置、区域差别所造成的鸿沟……最终能使我们平起平坐、兄弟相称的,也唯有这种价值的积累。”
“是嘛!”骆天成曲起手指在餐桌上敲击着,好似擂响一面战鼓,在为自己壮声威,“有句话说得好:钱是光芒四射的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没有照耀到的,就是你所看到的唯一黑暗的地方。”
“非常遗憾,我们的感觉总是相反。”舒亦凡的微笑明朗爽直,两只眼睛闪烁着智慧的神采,“我也听说过一句话:赚钱是一门艺术,一种与目的毫不相干的**,一种对不可及的执著追求,也是面对人生跳着的飘渺而又绝望的舞蹈。骆兄,金钱本身毫无意义,有价值的是它所创造出来的一种有形的东西。比如这座声名远扬的大饭店。”
罗婕心绪复杂地听着这两个男人争论。他们一个代表着她的过去,另一个则代表着她的现在,那么谁又代表明天呢?人生的命运是如此难测,宏伟计划或许将化为黄粱美梦,单调枯燥的生活也可能恢复绚丽的色彩;爱情的火花永远不会在生命中熄灭,然而抹去余下的痕迹也同样艰难。当她梦寐以求的一切成为过去时,空白的位置自然便有人来填补,现在爱的希望死灰复燃了,旧的关系和从前的生活又面临崩溃。她不得不掩饰自己的恐慌,隐瞒自己的欢乐和痛苦……现在她脑子里唯一能转动的念头,就是要使这两个男人和平共处。于是她强装笑举起酒杯说:
“今天的日子确实值得庆贺,两位红卫领袖相聚一堂,这可真是个历史性的会见啊!最重要的是,你们都没有沉沦于昨天,而是今天这个时代的强者,你们都重新找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
舒亦凡微笑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给了她无穷的温暖。但当她低头凝视着酒杯时,她的脸却由于痛苦而变得憔悴了。那摇曳不定的深红色酒浆里,仿佛盛着她的盈盈青春、汪汪红颜和水灵灵的生命。
“哦,我们光顾侃大山,冷落了一位女士,这可是不礼貌的行为。”舒亦凡缓缓推动着桌上的玻璃转盘,试图将最可口的菜肴停留在她面前,“罗婕,你也是个女中豪杰。瞧你刚才与骆兄的配合,真是天衣无缝啊!”
罗婕的脸上泛起一片红潮。她感激地看着舒亦凡,不是感激这番话,而是感激他话里的暖意,她注意到他称她为“罗婕”。骆天成看着她突然变得明亮的眼睛,头“嗡”地一声炸响了,脑海里刹那间一片空白,又蓦地填满了许多蜂拥而至的念头。来京的途中,他已听罗婕说了与舒亦凡的那桩离奇的往事,现在才知道其中还有更多的奥秘。他猛然明白自己处于一个相当困难的境地,必须迅速想办法来摆脱这种困境。于是他把颤抖的两手夹在膝间,尽量使声音保持自然,对那一男一女露出力所能及的笑容:
“今天我们真是青梅煮酒论英雄啊!毫无疑问,当代的英雄将以大富豪的面貌出现在中国的经济和政治舞台上。重新崛起的社会将涌现出新一代的成功者,他们是在市场经济的超级巨变中,最先下海的个体户和私营企业老板。商品价格的落差之间,蕴藏着极大的潜能和无穷的财富,但是当一掷千金的新富豪出现在中国大陆时,人们的心境又将感到金钱风暴席卷而来的恐惧和不平。你们谁能说得清,这些新富豪的明天是辉煌还是黯淡?”舒亦凡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也跟着侃侃而谈:“我们的老祖宗早就在《共产党宣言》里指出:资本不是什么个人的力量,而是一种社会力量。当代巨富将在社会资金的高速周转和积累中形成;而财富的流失和聚敛,又是在灵活多变的市场竞争中同时发生着。高智商的阶层,和敢于押赌注的流氓无产者一同跨人致富的行列;冒险、投机、欺骗与种种不择手段,都在刚开始发育的商场中猎取丰厚的利润。尤其是滚滚而来的私营经济,它有那么多不稳定的因素,又有那么顽强的野性的生命,却极有可能在相当长的一段历史时期,与国营企业一道健康地并存与发展着……在这喧嚣、荒诞而又令人鼓舞的表象下,真正深层次的巨大变动必将发生。新的智慧终究会取代旧的经验,这才是人类发展的颠扑不破的真理。”
骆天成搛着一筷子黑糊糊的海参,和着油然而生的妒忌咽下喉咙,面前这个人看似与自己在某一层次有着共同的语言,但他身上却蕴藏着更多的令人骇怕与不安的东西,那是一种敢于批判、凡创与探索的创世纪的力量。骆天成觉得,必须再多角度地考虑一下自己与这个人的合作,因为他怀疑自己能否如此勇敢、坦诚地面对过去与未来,希望与痛苦,失误与胜利。
脚下的长安街像一条光明的带子**在骄阳下。罗婕觉得,这片光明已渗透向己的全部血肉和身心。她似乎走了整整一生,才走人这条灿烂的大道。她从没想到过,面对着的这个世界会是如此可爱与辉煌。
从昨天到今天,她沉浸在一个电话所传递的巨大喜悦里。舒亦凡单独约她在“燕京八景”见面。现在她望眼欲穿地等候在饭店门口,似乎梦寐以求的目标就在这条透明的大道尽头闪耀……她知道自己有很多话要对那个男人讲,它们此刻正在她耳边轰鸣、歌唱、回旋交织成一首辉煌的交响乐,袅袅升腾到背后这座耸人云端的高楼上空……
一辆宝蓝色的高级轿车像是从天边云际飘然出现,穿过岁月,穿过人生的里程,风驰电掣般地开过来……
驾车人做了个无比快捷无比利落的大转弯,倏然停止在罗婕身旁。舒亦凡从轿车中出来,关好车门,潇洒地向她走来。罗婕觉得这段路漫长无尽,仿佛他走了整整一个世纪。
舒亦凡嘴边的笑容凝固了:面前的这个女人正在凄然落泪,脸上的表情百感交集,披肩的长发在风中飘散开来,像一只刚刚人港的小船准备降下风帆……他不觉心慌意乱,心也评怦直跳,一时说不出话来。
罗婕慢慢走近他,用两只泪水盈盈的眼睛凝视着他,两片嘴唇微微开启,做出一一个清约婉丽的笑容。
“罗婕,我们很久很久没见面了。”舒亦凡柔声说,不自然地微笑着。
“是啊!像一辈子那么久……”她拭去泪水,平静地叹息着,“实在太久了!”
舒亦凡带着这个女人跨进他所熟悉的场所,突然觉得有点不合时宜。时至初夏,他早已换上了清爽洁净的条纹衬衫,长西裤随随便便地扎在衬衣外面,脚下是一双凉爽舒适的软牛皮鞋。而罗婕的那一身灰扑扑的西服裙,在首都人看来便不屑一顾上。舒亦凡黯然地叹了一口气。他不习惯这个女人身上的那股子陈旧气息,也不喜欢刚见面就被笼罩其中的阴风惨惨的氛围,但又隐约感觉到,自己对这一切都负有责任。
他们在一间小巧的雅室里面对面地坐下,周围空着一圈_古色古香的檀香木座椅,墙上挂着廉价然而湖光山色的风景画,天花板和墙壁纸都是绿盈盈的,仿佛他们的青春岁月,连绵不断、悠长地伸展向记忆的尽头……
舒亦凡胡乱点了几样菜,罗婕更是无心饕餮。选这个雅间仅仅是为了交谈,现在他们又彼此回到了对方的生活中,但却隔着很长·段生命的空白,所以刚开始谁都不敢张口。仿佛害怕这种无法缩短距离的交谈,更害怕去回顾往事,徒添烦恼。
一阵沉默过后,舒亦凡举起酒杯,对罗婕歉然地一笑,说:“首先为昨天的事情向你赔罪。分隔了二十年后陡然见面,我不愿意在那种场合畅谈离情。况且,也没必要增加骆天成的疑心。你坐在他那一方,这种谈判格局对我们也很有利。”
天哪!他一上来竟谈这个!罗婕的身子痛苦地蜷缩起来,觉得内心阵阵绞痛,为自己流逝的青春岁月,也为自己失去的一切感情世界。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封闭的小小空间里冷淡地响起来,连自己都分外地惊奇:“我能理解这一点。这个谈判对你来说至关重要嘛!”
舒亦凡有点不知所措,顿了顿,才温和地问:“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你的养父——何副司令员还健在吗?”
罗婕从他的声音里听出真挚的关切与诚实的谢意,又感到自己的全身都在这片温馨里溶化了。她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述这些年的遭遇,心灵那扇关闭已久的没有欢乐的窗户,也在畅诉心曲中惬意、痛快地开启了,陌生的气氛消逝得无影无踪,对面前这个正曲意倾听的男人的亲切感也在飞速递增。仿佛他们共同拥有了那一段生命的旅程,其余互不相关的人生阶段都变得无关紧要,还未来得及了解的东西也就微乎其微了。
舒亦凡屏住呼吸倾听着,他最害怕和担心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虽然那个荒诞年代里的故事都无从解释,然而他给别人带来了苦难却是不容置疑的事实。难以名状的悲哀从头到脚凉遍全身,他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法给对方以任何补偿,相反,他毕生欠下了一位女性的深情厚意,心绪也就无可形容地沉重起来:这个女人,这些往事,会不会成为自己生活中永远的阴影,也遮蔽着自己新近追逐的另一片光明?
他压下自己的愁思,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又问:“二十年前,我在北京站被带走后,你去了什么地方?”
显然这也是一个始终盘绕心扉的问题。罗婕脸上露出欣喜的笑意,眼睛也熠熠生辉:“我去了天安门广场,在那里转悠了一整天。我觉得街上的行人,纪念碑上的浮雕,都带着你的影子……二十年后重又相见,我觉得你一点都没变,正是那个嵌在我记忆深处的模样。”
舒亦凡神情庄重地抿了一口酒,缓缓道:“留给一个人印象最深刻的,往往甚一类人的形象。这形象可能凝聚了你对人生的一切看法、观点和认识,因而也就终身难以磨灭了。但这样的印象或许是错误的,这样的执著或许也是不明智的。”
喜悦的光芒从罗婕的眼睛里消失了,她咬着嘴唇,紧紧地封锁住余下的秘密。其实她刚才已经撒了谎。从他脸上发现的变化不是自然现象,在岁月的痕迹后面还有其他的东西。似乎在思想成熟的同时,某些应该温和的线条反而变得冷酷坚硬了。但她除了身子微微颤抖以外,并没有任何失望的表示。她知道自己对这个男人的感情已经深到了什么程度,但年纪和阅历却不允许她轻率地流露出来。除非他本人有所觉察,并接纳这感情,她才会坚定不移地迎上前去。
“这些年,你过得怎样?”罗婕抬起眼睛,满怀希冀地注视着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