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亦凡沉吟了一阵,才款款地说:“我嘛?这些年说不上一帆风顺,但也比许多人都过得好;成就、功劳都不少,但似乎又不是我个人的;好像腰缠万贯,却仍然是个打工仔;朋友嘛,遍天下,知音却一个也没有……在生活上也很独特:本来是中国人,家却安在美国,但又和妻子远隔重洋,回大陆来开放搞活。目前在公司里身居要职,却面对着重重危机。前途可能荆棘丛生,然而我仍旧充满了信心……”

他说得很全面很详细,但又什么都没讲出来。这或许是初见面时的矜持,罗婕却由此看见了一层更深的隔膜。两个人的生活现在确是隔着万重关山,再想去打通它多半是徒劳无益了。

“无论怎样,我这次见到了你,知道你生活得很好,事业远大,前程似锦,而且仍是那么生气勃勃,勇往直前,我就已经如愿以偿了!”她从容不迫地开始吃喝,这才发现在长期痛苦的抑制中,胃里所有的汁液都被挤压千了。

这个女人很容易受伤。舒亦凡敏感地得出这个结论,就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些往事的深阱,把刻不容缓的现在,热切地提了出来,并且聪明地把自己放在一个恳求者的地位上:

“我也非常高兴再见到你,尤其是在这样重要的谈判中。我必须承认,拿下这个大饭店对云帆公司来说至关紧要,直接关系到我们能否不费一兵一卒,就进军西部并占领一个制高点的问题。罗婕,你能帮助我吗?”

“当然。”罗婕沉静地回答,“把云帆公司的巨幅招牌挂上这幢大厦,是你的心愿也是我的心愿。凡是对你的事业有利的事,我都会毫不犹豫地去做。你放心,我定将为你在西部竖起这半壁河山!”

她这样说时,感觉到了自己对骆天成的不公平。因为舒亦凡虽未点明,她却清楚骆天成今后没有多少戏唱了;而她竟为了青年时代的幻梦,就轻易放弃了串演已久的角色。这个回答应该使舒亦凡满意了,但他也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莫名其妙地就感觉到,面前这个女人能在感情的驱使下铤而走险。

舒亦凡在最短的时间内就摸清了大饭店的底细,可谓雷厉风行。首都确实是国际信息中心,有些背景连骆天成都未必知晓,却被舒亦凡查了个一清二楚。当然,罗婕提供的情况也很重要。现在,天座云楼大饭店已经轮廓清晰地凸现在舒亦凡面前,的确是一栋气象万千的大厦,一桩金玉满堂的财富,令人一见倾心。

大饭店的宏伟蓝图起草于1984年。了省因受内陆位置的限制,自知对外开放的步伐跟不上沿海地区,便不惜花去二百万美元的巨资,召开一个盛大的对外贸易洽谈会,希望本省也能成为外商投资的热点地区。这种仅仅敞开大门的举措可谓无的放矢,因而外贸洽谈会上的项目几乎都夭折流产了。外经委批准的十几家大饭店,真正树立起来的也就屈指可数了。这江云娄与首都某大公司素有巨额生意来往,欠下了十数亿美元的应收款,这家大公司便态度强硬的敦促该饭店上马。尽管江云娄投进来的注册资金与这笔应收款相比不过是九牛一毛,但该公司仍可借此向方方面面交差了。更加离奇的是,大饭店的投资担保方也是这家公司,而他们到手的只有百分之五的干股。舒亦凡得知详情后又产生了新的焦虑,未知这家大公司到底插手有多深?在一个朋友的安排下,他会见了该公司的有关人士,取得了某些理想的承诺,这才敢于大胆地按原计划推进。

三天后,他的办公桌上摆满了大饭店的所有资料,包括与江云娄的通话记录、传真过来的合作意向书,此人在香港的资信证明,以及在大陆投资的经营获益情况……一切应有尽有。舒亦凡将它们分门别类地整理好,心满意足地顺序浏览着,如同在鉴赏一件价值连城的珍宝。

麦俊庭不请自来,似乎在这桩合作中他始终充满了对抗。尽管如此轻巧就能堂而皇之地迸军西部,已经同他这位分管财务的副总毫无利害冲突,但事情的发展仍会触及到他的切身利益。舒亦凡意识到,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就面临着危机,又因一周来各种事件的催化而显得更其尖锐了。

麦俊庭用质询的眼光打量着他,声音低沉地问:“这桩事情你已经决定做了?”

舒亦凡本想装装傻,问他指的究竟是哪件事?但随即又改变了主意。现在这种关键时刻,两个头头之间最好开诚布公,肝胆相照。虽然这种局面并不是他有意造成的,他仍旧愿意后退一步,从容处置。

“先坐下来吧!”他满面笑容地指了指沙发,“老麦,别总摆出个兴师问罪的样子好不好?”

“如果当真那样的话,我站着就更方便一些。”麦俊庭仍是咄咄逼人地傲视着他,“一周前,我们曾谈过这个问题,只是当时谈得很抽象,而且无须做出明确的选择。但现在这栋大厦已经无所不在了,消息也在公司里沸沸扬扬,人人津津乐道的都是这件事。亦凡,你还嫌自己给公司惹得麻烦不够吗?”

“要想干事业,就不能怕麻烦。”舒亦凡沉着地为自己解释,“这粧合作”是有点儿棘手,但我已经把前因后果都调查清楚了。仅就整体上来看,我们的介人也大有利可图。光是资信抵押,我们就能拆借多少资金投人运转啊!一下子就猛增了上亿的实力,又会令许多合作方刮目相看,这可是无本万利的诱人前景。况且,所有的麻烦都来自与地方上的关系,这点我相信能逐步解决。换一个角度来想,省里也有不少事需要仰仗中央嘛!”

“你不认为所有的麻烦恰好是来自那个骆天成吗?难道你还没看出来?他死抱着那栋大楼不放手,活像旧时代里的守财奴!我敢打赌:他最多把大饭店看作一桩不动产,从没想过其他综合效益、附加价值,或开展什么利滚利的经营……”麦俊庭说到这里,又暗含笑意地揶揄了一句,“当然,你对他的认识肯定大相径庭,你们毕竟是惺惺惜惺惺嘛!自然英雄所见略同罗!”

舒亦凡感到从未有过的恼怒,几乎想掀翻桌子跳起来。见鬼!这些没来由的干扰为什么总要发生?生活又为什么要做出那样的安排?为什么这栋尽善尽美的大饭店背后,偏偏有那么多的勾心斗角、争权夺利?为什么像他这样一心报国的人,在经历了政治上的沉沉浮浮之后,就不能在经济领域再试身手?他是否该一举斩断自己生活中的阴霾,当机立断地回到美国去获得重生,那里给予他的,也许会是一个万里无云的明朗朗的天……

麦俊庭冷静地观察着对手的神色变化,胸有成竹地笑了笑:“据我猜测,你调査来调查去,唯独没去调查骆天成本人吧?他在了省是否已经臭名昭著?他究竟带着怎样的目的上挂中央?他和地方势力又有什么瓜葛与渊源?这些你都还没弄清楚吧?”

舒亦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暗暗承认这点确有疏漏。他听取了罗婕的叙述后,对骆天成的处境便不乏同情。也许在潜意识里,他与骆天成都把对方视作强硬的敌手,但他同时也想为此人提供一个奋斗之地。现在他不禁要对这安排打个问号了。即使犮俊庭不发表这种居心叵测的市井之见,上下左右的衮衮诸公也会产生看法。那桩政审的事一旦恶化,这层关系又将授人以柄。他想到这里,不得不把激烈反感的情绪丢在一旁,苦笑着应答:

“你怎知我没打算调査?告诉你吧,去江都的飞机票我都订好了。接下来的分工是:孙杰璐去部里探口风,看这种挂靠有无可能,再找国家工商局了解有关政策;你来应付骆天成,与他在北京周旋;我随那个女律师去了省顺藤摸瓜。待弄清了省里的态度再回来碰头,一同决策……当然,我临走还要和那位老兄交交手,务必要将他稳在这里,听从我们的调度。”

麦俊庭瞅了他一眼,欲言又止,但神情却有所缓和了。

沉默片刻,舒亦凡绕过办公桌走过去,拍了拍对手的肩膀,语调真挚地说:

“老麦,非常感谢你对我的监督和提醒,但我也想谈一点希望·我们能否做到既保持各自的个性,不迁就对方,同时又能和睦相处,同舟共济?”

麦俊庭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毫不客气地说:“我一直认为,我是这么做的!”

他转身走出办公室。舒亦凡耸耸肩,脸上又是愁云密布。他知道,两个人再也不可能恢复原来那种正常的关系了。即便是在表面上和好如初也不可能了。

骆天成踏进气派堂皇的云帆大厦之后,就更加坚定地认准:把自己的名字也铸在这么一栋摩天大楼上,不但是他所热烈企望的最终目标,甚至比生命的意义更为重大。他以为,当一个人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此生应该做些什么时,整个世界都会给他让路。尽管在江都市,他一再遭到致命的打击,然而他觉得在兴旺发达的北京实业界,胸怀大志的人物定将获得殊荣。三天来他也没闲着,直到凭着有限的关系跑遍了能够进人的每一个大门,他才明白,外省伟人是很难。首都的名流所真心接纳的。他精疲力竭地重又回到原始起点上:只见云帆大厦更其巍然地屹立在面前,好似一个新的人生岔路口。谁知眼下的这条道是将他送往胜利的终点,还是失败的末日?

此刻,他和舒亦凡面对面地坐在那张环行桌旁,绿色丝绒在一叠文件资料下碧波**漾,仿佛轻巧地载送着一只白色小船人港。他隐含妒意地打量着神采飞扬的对手:这位“云帆”的副总经理穿着一身笔挺的深蓝色西装,衬衣也是白色丝质的名牌货,而领带则是蓝白相间的锦锻织物。看去浑身上下既沉静又协调,好似闪烁着一片高贵典雅的光辉。骆天成在鼻子里不屑地哼了一声:花那么多钱打扮自己,值得吗?一个男人最重要的不是漂亮的外表,不是潇洒的风度,甚至也不是机智百出的口才,而是他座位底下的分量,头顶上方的光环,和身后财富的价值……于是他神气十足地推了推那叠材料,笑嘻嘻地问:

“舒老弟,三天的时间,七十二小时,黄金般的日子啊!你们到底研究得怎样了?云帆公司可别沾染上那些国营企业的臭毛病,一研究就是三个月、半年啊!我也没有这份耐烦心坐下来死等。我首先来找你们,当然是基于某些方面的一致,但这并不等于说,我在北京就无路可走了!”

“请骆兄放心,我们公司在北京城里是出了名的高效率,相信我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的研究成果,其他任何一家公司都望尘莫及。”舒亦凡不甘示弱地回答。

两个人的眼光相遇了,骆天成感觉到,不同的欲望有如烈焰,正在双方的心里腾腾燃烧。这正是他所希望的热力,持有这种**的人,才能将他从不可避免的灾难中挽救出来。他忙又点点头,笑道:

“我当然也希望这项合作能办得稳妥一点。那么就请出示你的研究成果吧!”

舒亦凡看出了对方眼神中的焦虑与期待,一丝浅浅的笑容便爬上了嘴角。他举起搁在最上面的一份文件,从容不迫地说:“天座云楼大饭店是中外合资企业,江天公司作为它的唯一中方,凡事只能做一半的主。虽然按目前的规定,中方投资者的上级主管,也就顺理成章地作为合资企业的上级主管,但毕竟还要取得外方的同意。为此,我已与香港的江云娄通过电话,向他阐明了这个合作的前景,我们公司的诚意,以及“云帆”的实力和今后在西部的发展计划……江先生表示,他完全同意大饭店上挂中央,并且十分乐意与我们合作,以便将双方的事业都向前推进一步。这是当时的电话记录,传真过来的合作意向书,以及江先生在香港和大陆的投资业绩,你可以过目。”

按照与那家大公司的约定,舒亦凡保留了必须永久缄默的背景情况,只把可以明示的东西端出来,但骆天成已被震住了。他又一次认识到,“云帆”是实力雄厚的大公司,与国内外的每个城市都有业务联络,也许在香港就有自己的代理分部,否则不会那么快便与行踪不定的江云娄搭上勾,并且取得了对方的书面首肯。他拿过那些材料,随意翻看着上面的签名与地址,咧开厚厚的嘴唇,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江先生可以说是谈判高手了!在江都市洽谈大饭店项目时,我们谈了三天三夜,也吵了三天三夜,因为我坚持要一百万的前期费用你恐怕还不知道,这个合资企业最初的外方不是江云娄,而是一家美国投资公司。我们的项目批准了,地也征了,红线都结了,那美国商人却破产不干了,反让姓江的捡了个便宜。他借尸还魂,一个球就踢到中场。我们当然不能饶过他!他要讨份还价,我便来个寸土必争。后来江先生气得不谈了,准备连夜回香港去。到了飞机场又举棋不定,到底一个电话拨回来,接受了我的全部条款……”

这笔一百万的前期费用,几乎是骆天成戎马“江天”的唯一买卖,又是件大获成功的业绩,无怪乎他要随时挂在嘴上,作为胜利的炫耀,同时也卖弄自己与江云娄不打不成交的私情。

舒亦凡微微一笑,不去揭穿这一连串事件的内幕。他已了解到:中途撤兵的美国人正是被那家大公司施了手脚。他们得知这大饭店已选定江都市寸土寸金的甲级口岸,而江云娄的祖籍又正好在那一方,便留心窥测出美商的经营漏洞,用一笔貌似公平的交易敲得对方身败名裂,再把自己的触角伸进去盘根错节。在中国经济复兴的大动作背后,隐藏着多少无人知晓的商业奥秘呀!北京人仅用“猫腻”一词,便概括了这类微妙的争斗。现在舒亦凡以一个优雅的姿态躬身过去,投出第二枚重型炮弹:

“这家大企业是你们的担保方,但我在这份文件土发现一个疏漏,即该公司出具的只是一份担保承诺,而并未在中国银行履行真正的担保手续。也就是说,他们只承诺当双方的注册资金都到位时,便可为第一期的贷款提供担保。众所周知,这神担保承诺并不具备法律效力。”

骆天成惊得目瞪口呆,浑身微微发抖,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份所谓的“担保承诺”,脑海里只转动着一个念头: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沉思半晌正待开口,舒亦凡却笑吟吟地举起一只手止住他:

“我知道,你们两家的注册资金都已到账,但这并不意味着担保就能成立,更不能保证第一期贷款按时到位。也就是说,你那栋大饭店极有可能盖一半就竖在那里,甚至更糟糕,会当作资金不足的基建项因而被迫下马!”

骆天成似乎义一次陷人绝境无路可走了。他默默地离开座位走到窗前,失望与沮丧的情绪笼罩全身。他呆呆地望着窗外那些尘土上扬的大道,和一座座高楼形成的钢筋水泥的大海,不知道自己创业的里程是否就此中断!

……这时,背后飘来了一道清晰的声音,舒亦凡直截了当地送来颗定心丸:“骆兄放心,昨天我已经和这家大公司碰了面,并且得到了更为有力的承诺:如果我们接管大饭店,这个担保承诺立刻就会奏效!”

怀疑的空气又充斥了这间办公室,骆天成猛地转回身来,提高了嗓音:“为何他们对你如此优待?你们是否背着我达成了什么默契?”

“请稍安勿躁。”舒亦凡也站起身走到他身边,一双眼睛在刺目的光线下灼灼有神,“我们和这家大企业有不少业务往来。当然,目前云帆公司还只是个小兄弟,但我们毕竟是在同一条地平线上航行,互相的依托和支持都在所难免。”

骆天成被从这番话里透出的信心打垮了!自感渺小的恐惧与悲哀第一次在周身涌动……他眯起眼睛,刻薄地注视着容光焕发的对手,心想:这个男人能得到所想要的一切,大饭店毫无疑问也将属于他了!

“下面,我们该来谈一谈大饭店的股份了!”舒亦凡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抑制住自己的兴奋与激动。现在他才感觉到胜券在握了。

“我可以有偿转让百分之十的股份给云帆,只要你们三百万的现金。”骆天成毫不迟疑地说,“条件是由我去担任江天公司的法人代表、董事长兼总经理,并且进人大饭店的董事会。”

舒亦凡愣了一愣,随即就怜恤地看了对方一眼。他要的实在不多,甚至可以说少得可怜。然而这不公平的交易所换来的东西,也未必能真正属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