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家驹比金龙房地产公司的黄老板矮了整整一头,但他满怀信心地想:我一定要战胜这个大腹便便的人,把理想的地皮夺到手!

他喜欢这个地段,从第一眼看到起就爱上了它。

这块地位于城市的中心。在它的左侧,是庄严肃穆的市政大厦,想为新生的财富而拼杀的人们都在那里进进出出。而右侧则是人民广场,每当黄昏便熙熙攘攘,充满了地摊、小茶座、个体户商贩、无业游民及城市闲人,也充满了神奇的灯火、热烈的喧闹和瞬息万变的色调,像个绚丽多彩的生活万花筒。人头攒动的马路对面就更妙了,竟是全市最大的国营百货商场。那充满魔力直线上升的商品销售数字征服了叶家驹的心,他希望自己设计的商场也如此繁荣兴旺,一天天发达起来,同样具有永恒的经济效力。从市场营销学和顾客心理学来讲,这种设想不无道理。世界上首屈一指的连锁店正是基于此,才取得了辉煌的成功。

然而杜柯之却坚持说,永恒的经济魔力只出现在梦境里,现实中的收益都是潮涨潮落,有升有降的。由于江天公司至今还没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实体,即便是涨幅不定的效益也值得争取。何况有一栋摩天大楼做后盾,什么样的堡垒攻不破呀!正该趁此时机将大饭店的项目“用够用足”。自家兄弟的支持又比这建议来得更实际:叶云鹏以本公司的资信作抵押,从银行为他贷来了一百万的流动资金,挪作短期的基建投资费用;何威拍着胸脯保证,说他虽然无法提供经济上的援助,但若用得上那百十来号人就尽管开口,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嘛;正转向搞流通的崔启豪则许诺,从沿海城市拉来大商家与之联营,以解决货源及部分商业流动资金。真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于是叶家驹信心十足地加人了地皮竞争。

属于省歌舞团的这块地是国有土地划拨。文艺事业单位早就人心涣散,资金匮缺,根本没有能力对此进行开发。但长期闲置不用的空地都要征收“土地荒芜费”,甚至还有可能丧失使用权。于是本团的有识之人便蠢蠢欲动:认为“不能捧着金饭碗讨饭吃”。然而修了地下设施却还没办好营业执照,因为欠下市里一笔配套建设费无力偿还,只得将此“已建待建地面”变相出租,以联营的名义招标纳商。有关方面考虑到中心城区的临街地段长期闲置,确实有损市容,有碍观瞻,不得不网开一面,允许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化人对外开放搞活。但却不准公开招标,只能按临时建筑的项目私下议标,并且遵照国家法规制订联营利润及收人标底。经过一场激烈的外围角逐,人围决标的就只剩下“江天”与“金龙”这两家了。

叶家驹知道这样一场面对面的恶斗,所需要的是地产市场与基建项目的知识积累,临阵决策的果断机智,以及公司信誉和对外形象,包括一套体面的服装也都必不可少。“金龙”是新近崛起的具有三级房地产经营权的个体施工企业,其实力本在“江天”之上,然而“江天”有一栋炫目的大厦作为背景依托,究竟鹿死谁手又殊难预料了。叶家驹磨拳擦掌地准备参加一场恶战。但他穿上规规矩矩的西装就憋闷得透不过气来,临上车前,到底三下五除二地扒去,仍旧换上油腻腻的皮夹克,心理状态才觉得游刃有余了。现在他瞧这黄老板套了一身名牌西服,脖子上挂着“金利来”的领带,不禁暗暗好笑。心想若能施计破坏对方的绅士风度,倒会使对方感到我叶某的下马威。

这会儿发标方兼评标主持者已将两家的报价、工期、设计方案、保质措施和社会信誉进行了比较,正拿着铅笔和纸核查各种数据,其实是在草草计算着租金和建筑费用,以及自己所能获取的联营利润。这种“内幕招标”无惯例可循,双方都在搞“非正常行事”的小动作。于是黄老板便上去一个讨好的笑容,急不可耐地推销自己:

“为了参加这次联营夺标,我们做了充分的准备,尤其对设计方案进行了反复的研究,认为在这种繁荣地段盖一座酒吧歌厅倒不错。本市的娱乐业一直很红火,这点你们也有所耳闻吧?”

发标方正对蒸蒸日上的歌舞厅夺去了纯艺术的观众而愤愤然,立刻没好气地反驳:“听说大部分歌舞厅表面上火爆爆,暗地里却干着不可告人的勾当。我们可不愿卷进这类黄色风暴里去!”

叶家驹欣喜地打了个手势:“我们的设计方案是盖一座双层商场。这样好的商业口岸条件不加以利用才是傻瓜。我们对此做了详尽的调查,包括每天每一小时经过此处的人数,都有确切的数字依据,因而才敢作这样的决策。”

评标主持人疑惑地眨眨眼睛:“恐怕这点做不到。有关部门只批准我们搞临时建筑,也就是说:总造价不能超过二十万,基建面积不得超过五百平方米。恐怕你们的这套设计方案是空对空了。”

“是高射炮打蚊子,相当于无的放矢。”黄老板高兴地咧开嘴,似乎已经中了头彩。

叶家驹不喜欢这群衣冠楚楚开怀傻笑的人,不喜欢他们带着轻蔑的眼神睨视自己,也不喜欢他们循规蹈矩的思维方式,因而便生硬地顶了一句:

“恰恰相反,我们这是在用鱼雷打航空母舰!不管发出的火力有多么小,也不管攻击的目标有多么大,关键是投放手段和命中部位,明白吗?告诉你们:这次我就玩了个高科技动作。”

“高……高什么?”黄老板对这个词尚感到陌生。

“无论你做什么高难动作,恐怕也翻不过这个坎吧?”评标主持人接着问。

“哼!当前的经济活动只须解决四个字:名正言顺!”叶家驹冷冷地回敬了一句,然后摆出大款的架势,“我搞了一个非常规的特殊方案,来取得这个名义。下面请我的助手具体谈吧!”临时充当助手的杜柯之挺了挺胸,清了清嗓子,才把那些直愣愣的视线都牵引过来:“我们已经找到市规划局的市政建设重点项目办公室,阐述了用这块地皮建商场的特殊意义:第一、可用其营业面积偿还大饭店的拆迁房,有利于大饭店的主体拆迁和外资的迅速到位;第二、可缓解市内的商业用房紧迫的局面,为搞活流通市场提供新的阵地;第三、补上了这块黄金口岸的空缺,并且美化了街区市容;第四、将解决一部分城市待业青年的就业用工问题……因此,有关部门作为一个特例,已批准了这栋临时建筑的造价在一百万以内,建筑面积在两千平方米左右。

几丝自得的笑纹爬上了叶家驹的眼角。老朋友出谋划策而由他出面组织的这场战斗,可谓巧取豪夺了。虽然也为此缴纳了不少“贡品”,然而在当前的商业竞争中,几乎只有这一种方式可以取胜。如果你光明正大、谨慎合法地去干,也许将永远达不到目标;倘若你绕过常规,避开束缚,使用一种只有你才能胜任的手段,或者倒能取得灵通的金钥匙,抢在别人面前打开成功之门。

黄老板的血气似乎直往上涌,他把脖颈上摔得太紧的领带扭几把,愤愤地对主持人说:“无论他以什么特殊政策拿出施工方案,眼下我们搞的是联营活动,总该用承包金额来定标吧?”

评标主持人的眼光悠悠地闪动了一下,已经估摸出这桩联营的油水。但他不愿轻易得罪一个地方上有势力的承包商,也知道必须用正式决标的方法来遮人耳目,于是极感兴趣地点了点头。

叶家驹看懂了发标者眼神里的贪欲,也就拍了下桌子,叫道:“好!那么就开始吧!”

按预先议定的办法,他们采取的是“定时定价”的决标方式。承包金额由每月两万五千元直线上升到三万五千元时,黄老板的眼珠子涨红了。他并未拿到任何特殊的政策,也没法按对方的设计方案来进行运做,五百平米的一个小酒吧在高额的标底下已经摇摇欲坠。但此时此刻主宰他的只有一个念头:决不能让江天公司轻而易举就拿下地皮,一定要把价格哄抬上去,哪怕最终得利的并非自己。

叶家驹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那一堆庞大的身躯,他憎恨这个与自己作对的人,也憎恨世界上一切挡住自己道路的人。发自内心的憎恶与轻蔑交织喷发,原有的懦弱与仁慈便在这种激烈的情绪中隐退,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逐渐坚定的信念:我一定要贏!一定要战胜所有的人!

当预定的一个小时就要过去,对方的唇齿之间蹦出“四万”的数字,并且发出胜利的狞笑时,叶家驹感到房间里闪电般地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眼睛都注视着他们这一方。他也感到杜柯之在身边发出微弱的呻吟,并且用手轻轻按住了老朋友的骆膊,似乎怕人轻举妄动。叶家驹体内的血液加速了流动,但他咬紧牙关控制住心气,决定把这一幕活报剧坚持到底。眼看时间一分一秒地迫近终点,他只见“金龙”贪婪地伸出硕大的头,紧紧盯着墙上的自鸣钟,这才千钧一发之际喊出:

“四万零一!毎月的承包金额为四万元零一分钱!”

四周的人全都大笑起来:只有杜柯之情不自禁地吐出一句:“我的天哪!”似乎以为失败已成定局。这种近乎恶作剧的报价当然不能作数。

在钟声里,笑声和谈话声都戛然而止,人们的眼光又齐刷刷地投向发标方。令人意外的是,此时只见评标主持人笑盈盈地敲了一下桌子:“好!就以每月四万零一分的价码成交!”

黄老板的眼珠子瞪得大大的,发出死鱼一样的光,继而脸红脖子粗地跳起来,想大声提抗议。但脖上上的那根领带约束住他,使他又上气不接下气地倒在沙发上。

叶家驹微笑着站起身来,“朋友,现在你正坐在我的地皮上。当你站起来时,你就会发现,屁股下面满是黄金!”

叶家驹惊诧地发现,原来那个自我已不复存在,长期潜伏的能量现在犹如火山爆发,喷射出巨大的光和热来。他知道自己正处于一一个新的起点,而无论他怎样走下去,大饭店的光芒都将照耀着他。

叶家驹认定这个变化来自外界,因为从小他就敦厚谦和,恰与争强好胜的兄弟叶云鹏形成负面反差。因此他象征性地坐在“江天”第一把交椅上,并没有丝毫勃发的野心。然而当商品经济的大潮势头凶猛地卷来,后退的路全被冲断,公司内部的矛盾又日益激烈,甚至风云变化莫测,身为法人代表的他已陷人负债累累的困境时,他不得不狠下心来,闭着眼睛摸索过了独木桥……从此,他的身家性命便与“江天”生死攸关地联系在一起了,一股异乎寻常的生命力也就不可遏止地由他体内喷涌出来。叶家驹已经意识到,围绕大饭店的夺权斗争还没有完结,而他既无实力又无背景,只能在错综复杂的矛盾中寻找一条自己的路,在夹缝中求生存。

“在此之前,你只是一个地位微妙的平衡人物;如今董事会虽明确了你的地位,但董事会本身却已名存实亡了。因为,再没人具有骆天成那样的凝聚力,能把这批鱼龙混杂的江湖高手捏在一起,你本身也不具备这种领袖气质。”杜柯之丝丝人扣地给他分析当前的局势,“因而,你必须再一次证明你的价值,那就是为‘江天’也为你自己建立一个实体,一举把这个江都市最大的皮包公司,变为实力雄厚的企业,从而为你跻身本市的巨富之列打下坚实的基础。只有这样,人主白宫的梦想才有可能变为现实。”

杜柯之的眼睛始终盯着光彩照人的大饭店,认定只有那栋摩天大楼才是安身立命之所,对此叶家驹不敢苟同。虽然他现在成了威震一方的土霸王,而且拥有一批挟云沐雨的诸侯,但有个与身俱来的老百姓毛病却改不掉,那就是“怕见官”。如果身边没有杜柯之与叶云鹏这两位文臣武将,他就决不敢登基上朝。大饭店云集着一帮手眼通天的政府要员,叶家驹做梦也不敢踏人那个仙境。只有手下正在运做的江天商场,才是他实实在在想追求的目标。然而仅此便能激发自己产生巨大的内在动力吗?这股顽强的拼搏精神到底发自何方呢?他又百思不得其解了。

无论前程放射着怎样绚丽的光彩,也无论大饭店怎样夺目抢眼,困惑中的叶家驹总算凭着生命的**和创造的冲动,在实长方面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然而与歌舞团签定联营合同时,他又产生了被勒索、被敲诈、甚至被掠夺的愤慨。

该团领导提出要以“定额分红”的方式进行联营。即按那天夺标的承包金额,他必须每年上交四十八万的保底利润,然后在此基础上进行税后分成。要命的是这幢临时建筑连同修建期在内,只有三年的存在期限。而歌舞团还要坚持三年后将商场析价相抵,其固定资产的残值不能超过五万元。叶家驹觉得有怒火直冲脑瓜顶,几乎当场掀翻了谈判桌。

他心烦意乱地回到远离尘世的小院,感觉自己就像个上当党骗的傻瓜。唉!他都干了些什么?为什么事先没考虑到这群文化人贪得无厌?为什么要提前将那个优惠政策曝光?

他跌跌撞撺地摸黑走着,险些被小花圃边上的石阶详倒,高大的银杏树便在夜风中发出怪笑。他抬起头来,只见客厅里灯火通明,宛如飘浮在黑暗河流中的小灯塔。窥见罗婕端坐在摇曳不定的光影里,他又不禁一怔。眼前的情景酷似一个幻觉,女律师不是陪同骆大哥去京城了吗?为何先行独自返回?那个上挂中央的策划是否已大功告成?他长吁了一口气,这才恍恍惚惚觉得:自己似乎对大饭店的主权并不在意,一脑门心思都扑到那块自留地上了。

“我已经等你好又了。”罗婕镇定地站起身,脸上的表情半明半暗难以捉摸,但却直截了当地端出来意,“江天商场的事我听说了。怎么样?联营合同签不下来吧?”

“哼!简直是一伙拦路打劫的强盗!”叶家驹咬牙切齿地栽倒在沙发上,沉痛地合起眼皮,“妈的!这几个月算是白忙活了,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一丝窃喜掠过罗婕的嘴角,谢天谢地!江天公司还有用得着我罗婕的地方。也许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这帮小兄弟都离不开她的指点。她早就知道叶家驹在设计什么蓝图,她也清楚目前他对大饭店不感兴趣。遥遥无期的竣工日,外方承包经营的管理模式,长达十年的还款期限……足以使那诱人的前景变得黯淡无光。从这点上来看,叶家驹这位“江天”的总经理另起炉灶,确实大有必要。

罗婕谎称有紧急事务,把满腹疑虑的骆天成甩在北京,却义无反顾地陪同舒亦凡回到江都,决心鼎力相助“云帆”,摘取了省最光彩夺目的旅游业明珠。今后与骆天成如何相处,自然已被置之度外了;而至关重要的,却是怎样攻打江天公司的土围子。上路之后,她才把底细和盘端出。虽然舒亦凡对此早有预测,但这处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的合作仍然令其寒心。对骆天成竟身无长物地往上靠,已被剥夺得一干二净了,居然还有胆气夸示财富的那种光棍精神,舒亦凡也由钦佩而生厌恶。因此他下车伊始就提出新的设想:要见一见这帮抢班夺权的小兄弟,打算交换合作对象来达到预期目的。他那种不屈不挠的韧劲和认准方向就绝不回头的性格,竟与骆天成一模一样。罗婕感慨万千地想:或许这就是他们永不居于人后,并且一次次取得成功的要诀,也是最能牵动自己情肠之处。这两个男子好似神奇的反光镜,映照出她的青春偶像、红尘知己与毕生追求的理想人物。她被自己真挚而痛苦的情感从头到脚震撼着,无论舒亦凡提出什么不实际的要求,她都会不顾一切地去实现……

叶家驹闭目沉思了一阵。处于黑暗中的脑海屏幕,似乎比光明的现实场景还要清晰。他观察出罗婕那苍白的脸宠憔悴已极,深深陷下去的眼睛疲惫而又亢奋,犹如不泯不灭的两团火焰,他还能看出在那火焰中,正焚烧着一种极有价值的东西……是什么强烈的动情驱使着她,令她如此全身心地投人呢?叶家驹感慨地想:自己似乎是江都市数一数二的大老板,身后好像有不计其数的巨大财富,但在某些领域却是一穷二白。而面前这个女人,却显然拥有一种充实的精神上的幸福,但愿她不要长久地沉迷在这种幸福里。叶家驹认为男女之情是只图发泄而毫无实利的东西。如果其中再掺杂一些奋不顾身的内容,就未免显得神经质了。

“女诸葛,请给敝人指引一条路吧!”叶家驹翻身坐起,愁眉苦脸地摇摇头,“最近又有众多债主打上门来,我之所以还咬牙坚持,就是因为能办这个实体。如果最后的希望也断绝掉,我只好跟江天公司同归于尽了!”

这个瘦小的男人身上似乎也有什么精神令她折服,罗婕缓缓走过去,眼睛在对方的脸盘上灼灼燃烧:“哼!遇到天大的难题,就知道告一声饶了!那次董事会上,你不是心狠手辣,欲置你的亲朋好友于死地而后快吗?虽说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可也别斩尽杀绝,一点后路也不留啊!”

叶家驹脸上被灼得发烫,跳起来直叫屈:“那是一次生死决斗哇!我不杀他,他就要杀我,就看谁先下手为强了!你肯定也淸楚,骆大哥已经安排好天罗地网,我一直是他捏在手心里的小鱼儿,不是鱼死,就是网破。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还有什么同志情兄弟义好讲?”

罗婕忍不住笑起来:“商战或许没有正义和非正义之分,那种江湖义气也该让位于现代化的经营思想了。如果我现在给你指出一条金光大道,你愿不愿意弃暗投明,一举将游击队改编为正规军?”

叶家驹隐约猜到了女律师的用心,她似乎在为大饭店说项。但此刻占据他全部思想的,却是那个切实可行的小康计划。以他的心智、胆略和权术,尚不能动作与操纵更大的财富,也就可以考虑接受这城下之盟,待渡过难关后再作道理。他面对着门外那片黑黝黝的庭院思索着,眼睛适应了茫茫的黑暗之后,果真在万籁俱寂中窥测出一线生机。

“好!我接受你的安排。”他猛地一个转身,在剌目的灯光下眯缝着眼睛,“条件是:你帮我打贏这一仗,开辟这块自留地,使我能够自力更生、自食其力地惨淡经营下去……”

“把联营的文件全都拿来过目吧!”罗婕这才从容就座。

半个小时后,她神情松弛地靠在沙发背上,愉快地宣布了研究结果:“这是个显失公平的联营合同,但你可以按对方的要求签约。”

“为什么?”叶家驹固执地伸过头来,频频指点着,“你瞧这儿……还有这儿……我本想独自管理商场,希望按租赁的方式成交,他们却要求联营,而联营的条件又如此苛刻,简直就是杀人不见血嘛!”

他气愤地向空中挥舞着拳头,罗婕却敲敲桌子引他注意:“是的,这份合同有许多无法自圆其说的问题,因此,它又将是一份无效合同。换句话说,三年后你们必将为这份合同而对簿公堂,那时,我保你百分之百的胜诉。”

叶家驹伸长了脖子,全神贯注又满含希望地倾听着,女律师那道略显沙哑的声音便在他心中一点点燃起光明:

“这合同既非联营合同,又非租赁合同,且违反了国家有关方面的诸多法规。根据国家有关方面关于联营的基本规定,联营的法则有三条:共同经营;共担风险;共同所有。因而不存在什么保底分成及残值折价的问题,反之便有违经济法。定额分红其实就是变相租赁,这又违反了土地法和规划法。因为划拨土地不能出租,出租也无效;国家可以没收其全部非法收人,而且收回土地重新分配……”

“那太好了!”叶家驹以拳击掌,雄心勃勃地跳起来,“我正想打这个主意呢!三年的时间太短了,刚投人资金还没来得及回收,合同期就已经满了……”

“合同期满你便主动出击,给他们来个对簿公堂。”罗婕一谈起业务就眉飞色舞,脸上的阴霾也一扫而光,“这桩官司牵涉到经济纠纷、土地纠纷、联营纠纷,将由法院、国土局、规划局三家来共同裁决。最好是以联营纠纷起诉,这样容易立案被法庭受理;然后一层层发落下去,才发现貌似简单的案子有层出不穷的名堂。而我们只须疏通有关方面,就可使法律解释朝江天公司这边倾斜,甚至闹它个人仰马翻、黑白颠倒……法院宣判此合同为无效合同,保底分成是非法收人,你便提出按联营分配利润;三年的营业亏损很大,每年四十八万的承包金额,歌舞团还得倒赔过来。规划局、国土局也可能提出收回这块地皮,你便要求另行划拨给江天公司,以配合大饭店这样的重点项目……那时法院才发现你太精了!根本就不是联营赔偿的问题,而是要争土地使用权的问题。歌舞团也才发现,他们不但丧失了利益,同时也丧失了主权……”

“真是太妙了!”叶家驹激动得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浑身热血翻涌,两眼炯炯有神,“如果法院不这么判决,规划局、国土局不这么办理,歌舞团也不肯善罢干休呢?”

“这些要求本来就是虚晃一枪,真正想要达到的目标在后面呢!”罗婕胸有成竹地说,“那时你便说服有关方面,主动与歌舞团私了。提出拆掉这临时建筑,共同修建一座永久式商业大楼;所有权归他,但由你承包经营;或者双方长期分成……这是一劳永逸的办法,也是一条给出路的政策。好比围城作战,只能围三面,否则他没路可逃,就只好跟你死拼到底了!那样反而会闹得两败俱伤,大家都不划算啦!”

虽然女律师陈述的只是一种可能性,而不是一件确切的事实,但叶家驹心里却觉得十分踏实,暗暗叹服这个女人的心计。心想今后东征西战,少不了求助于她。但又清楚对方如此尽心尽力,必有所求,而对这番价值连城的金玉良言,自己也该有所回报。如今商场这一仗胜券在握,其余的事也就无足轻重了。三十却能带来上百万的收益。孰轻孰重,明眼人都不难掂量。

罗婕的情绪也很亢奋,脸颊因喜悦而涨得绯红。她终于以自己的智慧和心计,收服了这个“土鲁番”,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就变得温和多了:

“今晚我给你出的主意,都是些微不足道的雕虫小技。明天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你若能与他携手,定将在江都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