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地泉坊才舒坦下来,家家户户都关了门,偶有几扇窗户中有灯光漏出,也被清朗的月色融化了,弄堂倒显得空廓洁净起来。木莲不知该走到哪里去,这弄堂里的每一个凹凸每一处暗角都是她熟稳得不屑一顾的。她却是脚步匆匆,脚步嚓蹋嚓蹋撞着月色却撞不出去。忽然,她发现已到辛家门口了,她仰起头寻觅,辛家的窗户洞开着,窗帘被风卷得划答划答拍打窗权,窗户里却墨擦黑一片幽秘。木莲记起这窗还是她去看辛家姆妈时打开的,后来阿竹叫了出租车来,七手八脚弄辛家姆妈去医院,都忘了关上它。可是,她仍不甘心,喊了声“小苦”她好像也没怎么用力,从嘴巴里蹦出的声音却响得要命,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连忙闭拢嘴,已经有人惊动。邻家窗户嗜地亮了,旋即吮嘟一下,探出个黑乎乎的脑袋“辛小苦送她姆妈去医院了,都半夜三更了吧?”又吮嘟一下,便复于寂静。木莲把外衣的领子竖了起来,头颈拼命往里缩。木莲一向不怕冷,大冷天也不愿带围巾手套,这会儿的风却是真正钻到心里面去了。不见得辛家姆妈竟病得要你留着服侍?真要人服侍也轮不上你呀,人家有女婿,你不会给她女婿打个电话的?要不然就是那小妖精缠住你不放,你苦头还没有吃够啊?恨恨的,却只好空落落地回转去。刚拖了几步,忽听得哪里有窃窃的软语娇音,伴着吃吃的笑声。她心别别一跳,抬起头正看见弄堂口灯影中有一男一女两个人偎依着走过来!木莲气得差点昏过去,狠命咬着嘴唇才挺住,双手不由得摸紧了拳头, 目毗欲裂地盯着他们,准备着扑上去与那妖精拼个你死我活。待那对宝货走近了方才发现,那个柔若无骨地靠在男的臂弯里的女子竟然是自己的女儿!木莲惊愕地呼道“小箔是你!”小箔也一惊,见是母亲,便回头跟那男青年耳语了一句,男青年抬手道了声“拜拜!”便转身走了。小绮却跑过来挽住木莲道“妈,我这么大的人了,你还来接我呀!”木莲恨不得抽这不争气的一巴掌,只是忍着,也不理她,扭转身蹭蹭蹭地朝家走去。小箔并不惧怕母亲给的脸色,若无其事,重进公共厕所解了手,方才笃悠悠踩着新学会的舞步回家。进了门,房间里只点了根八支光的荧光灯,暗黝黝的,木莲呆坐在方桌边上生闷气。小箔笑道“妈,你还不睡?有热水吧?我要烫烫脚。”便去拿盆。木莲忽然喝道“慢点洗脚,你过来!”小箔不情愿地道“妈呀,我都困死了。”木莲这时才注意到小箔上身披了件桃红色砂洗真丝的风衣,十多岁的小姑娘身架子就出来了,胸是胸,腰是腰的,十分扎眼。看这件衣服的款式料子,毛估估两百块钱是拿不下来的,不由得又气又急,问道“刚才那个流里流气的男人是什么人?你怎么认识他的?”小箔委屈地喊起来“人家是瞿莉莉的表哥,在外贸公司工作的,陪我们去买衣服的呀。”木莲道“外贸公司里就没有坏人啦?!”外婆从梦里惊醒,含混道“木莲,你喉咙轻点,啥事体穷凶极恶的?”木莲咽口气,压低声道“这件衣服是他给你的?怎么穿到学校里去?还给他!妈不是给你钱了?正正派派买一件。”小鸽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零碎钞票摄在桌上,哭腔道“是我自己付的钱,出口转内销,打七折,一百八十八块,这是找头!”脚也不洗了,爬上阁楼去。木莲冲着她的背影道“小绮,你要争气,不要学辛家姆妈的女儿,一辈子让人戳着背脊说三道四。”小绮伸出头道“小苦阿姨怎么不好啦?人家现在是著名画家,住在高层公寓里!地泉坊的人自己没本事,就会背后叽叽喳喳!”木莲正要骂,外婆从被窝里钻出脑袋道“都好省两句了,小强睡不太平了。”小强睡梦里拳打脚踢,把被子踢翻了。木莲只好去替小强盖好被子。想到小药说的原是实情,却最是她的心病,否则何必这么提心吊胆?这么些年仔细观察下来,冤家跟那妖精确是没有交往,可是只要那妖精一出现,冤家他就神情慌张举止怪诞。木莲此刻是十二万分地懊恼,真不该那么侠肝义胆让丈夫陪辛家母女去医院,这不等于拱手将丈夫送给妖精了吗?心事无处可诉,眼泪鼻涕一起拥挤出来,便躲进里间,独自饮泣, 自怨自艾,不觉迷糊起来,伏在床架上磕统了一会,恍惚有人拥住肩膀,猛地醒了定睛看,却是短命的冤家!
韩此君正想扶她躺下,见她醒来,便讨好地道“这样睡要冻的。”木莲看见床板上笔墨纸砚挪到一边,这半边已铺开了一床被子,真是破天荒!便冷笑道“从哪里学来的这般殷勤?怪不得呢,乐不思蜀!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回来作什么?”韩此君摇头叹道“我就晓得你要疑神疑鬼的。原是你要我陪着去的,我要是不肯去,你也要七想八想,怕什么呀,心里有鬼呀,现在看来倒是该不去的呢!既是去了,总得送佛送到西天。急诊间也要排队,进病房还要办杂七杂八的手续。你塞给我的钱正好付了出租车,回来连车钱都没有,总不见得问人家去讨,只好走,四五站路,你说要走多长时间?”木莲心想 笨得要死,不会再叫出租车,到家门口进来拿钱么?气已经消了,仍挂着脸,道“谁知道呢,你尽管编得天衣无缝来哄我好了!”韩此君跺脚道“你你你去医院调查好了!”花木莲忍住笑“我没那闲工夫!反正老天有眼的。”见他急得脸通红,一副疲惫的样子,心早已柔软如棉,便挨近了,温声道“还没吃饭吧?饭菜都悟在案里。”韩此君没好气道“不饿!”木莲翘起食指戳了他额角一下“想是秀色可餐,吃饱了?”韩此君道“给你气饱的!”木莲扑味一笑,便去端饭端菜。韩此君实在是饿过头了,没胃口,却哪敢不吃?硬是塞下去两碗饭,木莲方才心定。当下收拾了碗筷, 问道“困了吧?陆校长的画还画不画?”韩此君重重地叹口气道“你困不困?要不你先睡?”木莲白他一眼“我哪里就那么娇贵啦?”便将中午剩下的半瓶老酒倒在茶缸里,韩此君一气喝干了。心里忖忖,挂在学校荣誉室里的画要热闹点好,宁可艳俗一点的。便舞墨弄彩涂了幅大红大紫的牡丹。木莲看着笑道“竟比你平常画的那些都好看呢,陆校长肯定喜欢。”喜滋滋小心翼翼地夹在细绳上晾干。待他们收拾停当躺下,已是窗洞拔白,容划容划,帮人倒马桶的阿婆开始动作了,垃圾车径径地碾过弄堂。
隔天上午,韩此君要到第三节才有课,他先将那幅牡丹图送到校长室,校长果然十分满意,说画得好立意也好,当下叫了人来挂到荣誉室去了。韩此君出门时随手就用昨天的晚报包了画,校长指着报纸笑道“看到那则消息了吧?这是我们学校的光荣啊。韩老。师,你可以总结一下少儿美术教育的经验。我有一个设想,天池小学要在美术教育上搞出点名堂来,形成特色,这方面韩老师你可要多出点力哆!”韩此君受宠若惊,忙道“这、这全靠校领导的关怀和帮助,那两百块奖金我实在不敢当,却还劳校长亲自送来……”陆校长便打断他“我们不搞大锅饭,这奖金是对你工作的肯定,当然是少了一点,你不要看不上眼。听说现在中国画在港澳日本都很行俏,韩老师一定赚大钱了吧?”韩此君吓了一跳,慌道“没,没没没,昨天上午我,我去逛旧书店了,让校长等了。”心中忐忑难道校长已知道小蓬莱卖画的事了?校长却呵呵呵笑道“靠自己劳动挣钱是正大光明的,譬如我们许多老师去上家教,只要不妨碍校内正常教学。”韩此君惊魂甫定,又听校长道“我对中国画是情有独钟的,想求韩老师一幅墨宝,不知韩老师……”韩此君正是求之不得,道“校长喜欢直轴还是横幅?要多少大小呢?”校长笑道“就方才那幅牡丹图一般大小行了。”转而又道“我看给胡教导也画一张吧,尺寸小点无妨。”韩此君一一应承,背脊骨冷汗还没干,冰凉一片。
上完两节画图课,韩此君顾不上吃午饭,买了只面包啃着,匆匆赶去博物馆。孤高拘礼的师姐连着来了两个电话,必是有急不可待的事了。会有什么奇迹?无非是魏子峰被车撞了一下!哪怕魏子峰死了,与他韩此君有何相干?他已不对命运抱任何奢望了,可是并非心如古井,仍有点紧张,隐隐生出些企盼。
韩此君和陈良诸原是青梅竹马的姑表姐弟,少时一直喊她表姐,及至成年,忽然有一天陈良诸死活不让他喊表姐了,要他喊她的乳名端午。韩此君怎敢造次?憋了几天喊不出口,还是先生出来解了围。先生说“若论亲戚,远山遥岭,天底下姓韩的多得很。既然同师学艺,还是称师姐为妥。”从此便以师姐相称了。韩此君十二岁那年父亲得了不治之症,临终前千叮万嘱,要母亲带他进省城投奔远房姑妈韩素馨。韩氏无极画百多年来几近灭绝,仅有韩素馨这一脉得其真传了。父亲说素馨姑妈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女儿。父亲殷殷期望儿子能学承无极画绝技,最后竭尽生命之力说道“阿竹,你才是韩无极的嫡传子孙啊!”说完,父亲便撒手而去了。父亲死后,母亲弃乡别土带他进了省城,找到素馨姑妈哭诉艰难生计。素馨姑妈吃素念佛,恬淡宽厚,陪着他们抹了会眼泪,道“既是亲戚,不必见外,就在这里住下。嫂嫂相帮我做些家务,阿竹要用功念书。”说起拜师学画,素馨姑妈笑道“我那两笔东西成不了气候,不如拜他姑父门下学艺罢了,当年我爹主持无极画馆,最是器重他。如今他门下虽是弟子如云,除了你表姐,再没有韩氏子弟。阿竹有志承继我无极画艺,也是我们韩家的幸事呀!”遂拜陈亭北为师,素馨姑妈亲自为他取学名,道“《语林》记载五子酞暂寄人空宅亦使令种竹, 何可一日无此君?后有宋之问《绿竹引》,含情傲晚慰心目,何可一日无此君。又有黄庭坚诗曰,富贵于我如浮云,安可一日无此君。侄儿既唤阿竹,号此君最妥。”从此便有了韩此君大名。那时,陈亭北正逢得意春风,名噪江南,并不在乎一个从乡下来的穷亲戚。不料这个乡下孩子外表愚钝,却天赋灵巧,笔墨意趣一点即通,加之心志诚壹,勤勉笃学,不久便在众弟子中脱颖而出,令先生刮目相待了。师姐陈良清是深闺才情女子,容貌端方,气度古雅,周围众多仰慕者,其间不乏风流才子调镜少年,她却青睐家境贫寒其貌不扬的韩此君,女儿心事每每溢露于举止言表之间。不是韩此君惜懂,一则自惭形秽,不敢妄想,二则悉心研画,心无旁鹜,加之先生装聋作哑,不许然诺,便只做了个梦中牛郎。以后平地风云,陈亭北虎落平阳龙困浅滩,韩此君虽卧薪尝胆以超群的才艺考人省美术学院深造,却是命运多外,几番蒙冤受屈,身败名裂。母亲气绝身亡,素馨姑妈神经错乱,唯师姐陈良清一如既往地赏识他,抚慰他,激励他,帮助他,韩此君感铭斯切,对她十分敬重,视作再生父母。
韩此君赶到博物馆,陈良诸已在门口等候多时,嗦道“怎么这么晚?”韩此君道“我第四节有课,下课已快十二点了。”陈良清便道“还没吃饭吧?对面有家小乐惠面店,很不错的呢。”韩此君忙道“我吃了一只罗宋面包,饱了,到你办公室喝口水就行。”陈良浩漂了他一眼道“还是到绿玉青影斋去坐会,我给你煮壶好茶,还有好酒。”绿玉青影斋是师姐在省城小屋的别号。韩此君忙道“师姐不是有要事商议吗?我下午还有课……”陈良诸冷笑道“星期一下午你学校里没有课,文化馆艺校国画班是三点半上课,没记错吧?办公室人多耳朵,我若跟你私语窃窃,反倒不好。况且,从那里去文化馆路还顺点,怎就会误了你的课?若是你不愿去,那就算了!”韩此君忙赔笑脸“我,我是怕打扰了师姐……”陈良诸便不再说话,径直朝车站走去。韩此君犹豫片刻,慌忙跟上。
韩此君随陈良洁进门,但见小小的房间四壁悬挂着各色各态的观音像,或睿智神慧,或凝重端庄,或慈悲悯怀,或高古超逸。不觉屏神敛气,肃然起敬。师姐秉承素馨姑妈绝技,以超凡脱俗之心专画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宝像,以其形神毕肖而独步画坛。除了得天独厚的家传外,亦是师姐一片冰心所致,旁人无可追及。谁能像师姐这般耐得住几十年的冷淡孤寂?正要细细端详,忽有异香扑鼻,却是良诸端了一小盅酒来,那酒盅瓷质莹洁透明,隐隐可见里面凝玉般的琼液。良诸道“是陈年竹叶青。专为你存着的。”便纤纤食指从盏把上取了递给他。韩此君并不敢看她的眼睛,接过酒盅倒人口中,滑腻腻顺喉而下,热腾腾直上脑门。不禁叹道“好酒!”陈良诸莞尔笑道“你下午要去上课的,替你存着。那桌上有我新作的慈悲菩萨。你不晓得,父亲背后常夸你线条柔韧有度,出神人化,远非我所能及。我却是不服,也没有机会,一直是想跟你琢磨个究竟。你先看了,我把茶煮上就来。”韩此君撩起眼皮,师姐已不在跟前,却见隔窗阳台上盆栽的观音竹竟也翡郁葱笼,森森地遮了大半户窗,恍惚不在繁华都市,倒像山野茅舍一隅。这便是师姐将这小屋号曰“绿玉青影斋”的缘故了。他踱了过去,原来那竹是种在两尺多高的青花瓷盆里的,那盆却是不凡,胎质细腻匀润,色彩素净古雅,极像是清代官窑极品,至少也是那年间民间高手的仿作,却不知先生和师姐多年艰险中如何保存得如此完好?如此稀罕之物却用来植竹,师姐爱竹之心亦可见一斑了。因而他总是推诱不肯到这小屋来,师姐搬来好几年他都没来过,他恐怕自己承受不起师姐的这份心意啊。独对花盆发了一会呆,啃叹着转进屋,便去画案前看师姐新作,却是半成品,竟是两张六尺宣拼拢来的巨幅,已勾了线,尚未着色。暗忖,待会看师姐渲染敷彩,也不虚枉此行了。忽觉眼熟陌生,这画是在何处见到过的?那观世音双眼微合,嘴角啥香,神态安详睿智,端坐在莲花宝座之上,周围奇树异花、亭台楼阁,彩云袅袅升腾,天雨曼陀罗花,是一派圣洁瑞和的景象。出神地看了一会,差点叫出声 这就是观音出道图啊!从前听母亲反反复复地描绘玄黄庵佛完背面的观音出道图,师姐竟布局得与自己想象中的几乎不差分毫!难道师姐曾见过无极女媒姑精雕细镂的真迹?可玄黄庵被日本鬼子炸毁时师姐尚未出世呢!不禁毛骨惊然,喊道“师姐!”却没人应,心忽地悬空了。
韩此君连忙跑进厨房,慌慌张张绊倒了一只方凳,却见师姐依着灶台掩面哭泣,瘦削的肩膀像片枯叶在风中簌索索抖动。煤气灶上一吊子水璞璞璞璞已经沸了。韩此君心一惊,问道“师、师姐你、你?”陈良诸撩起围单胡乱摄了把鼻涕,又顺手关了煤气,垂着红肿的眼皮道“那套紫砂茶具不晓得到哪儿去了,明明放在这里的,翻来翻去翻不到,你说怪不怪?”韩此君想,会不会拿到鹤案去了呢?却道“我喝茶不讲究的,只要解渴就可以了。”良诸叹了口气“只好将就了,原本想……”原本想的事说不出口了。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常想着为他斟酒,为他煮茶,为他研墨,为他匀色,切磋画艺,品评笔趣,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销得人憔悴。却是缘分浅薄,那一年父亲察觉了她对他的心思,竟然大发雷霆。良诸一直搞不懂父亲既是器重他却又很不喜欢他的缘故。后来父亲落魄了,她不想连累他的前程,暗地里泪痕红混绞峭透,将那份女儿情一折三叠收拢起来。再后来,他也流年不利。省里举办大型画展,人手不够,便从美院点了几个高材生去帮忙。本是件好事,却横生枝节,莫名其妙丢失了好几张画,且都是名家之作。他竟成了头号嫌疑,保卫部门便将他拘留审查。其实,丢失名画的那个周末他照例是到令舞镇拜渴先生去的,他却任凭盘洁,缄默不语。良诸原本要出面为他澄清,可是父亲阻止了她。父亲道“你那样反倒是害了他,魏子峰若晓得他仍跟我学画,岂不是罪上加罪?若再借题发挥,怀疑他是不是偷了画藏到鹤案来了,不仅解救不了他,更将自己也牵连了进去。再则,隔层肚皮隔层山,你怎知他来鹤案前或者从鹤案回去后做了些什么手脚?他虽是外相木呐,骨子里却是绝顶聪明的角色,你看他那双眼睛,平常混沌沌磕统样子,但凡见了好画便目光炯炯,饿虎扑食一般。你真能担保他没拿那些画吗?”良诸自然不相信他会偷画,却担心自己举措不当于他无补更连累了父亲,便只好将颗心揉得粉碎,眼睁睁看着他蒙受那不白之冤,锦篇绣峡竟沉埋瓶瓮之间。如今慧苗明珠,该是辨白天下的时候了! 良洁思前想后,百转回肠,眼圈忽又红了,忙背过脸去。那韩此君见她痴痴呆呆、柔情缝蜷的模样,一时慌乱,只作J噜懂,汕汕道“我却是渴、渴极了呢!”便自取了一只玻璃杯泡茶,被良诸轻轻一把推开了,嗅道“再将就也不能这么糟蹋这好茶叶呀!”又找出套青花瓷杯,用柄银勺拨了些许茶叶进去,再注人小半杯沸水,盖实了,方笑道“再等三五分钟不会把你渴死吧?茶叶要烫开了,将那汁媲去,再冲水,那味才真正出来了呢。”韩此君自然是晓得先生家喝茶的这些穷讲究的,心里不以为然,嘴上却是道诺,转过来问道“师姐,我看你桌上那张巨制,分明是观音出道图么?” 良诸频频点头,叹道“这世上,除了我母亲恐怕也只有你能识得它了。”韩此君道“从前常听母亲描述,梦魂牵绕,不想梦中所见竟与师姐所画不差分毫。”良诸幽幽地看住他,你我既为知音,却无有聚首之日,既无缘分,却又为何如此知己知彼呢?片刻方道“我也是听母亲反复说起,竟像是自己亲眼见过一般。此番因省里改造天池街的规划马上就要实施, 自然是要重建玄黄庵的。据说有关方面对新造的天池庙不甚满意,其中便是少了那幅西方净土变图。这次重建玄黄庵,这观音出道图断然不能马虎了。原是让美协组织力量去画的,也已请了几位老先生画起来了。不知听了什么人的饶舌,得知我母亲乃玄黄庵主九涵妙姑嫡亲重外甥女,便要我也来画这观音出道图。最终究竟用谁画的图,据说要各路行家考察评审而定。”韩此君冷笑道“如今那些行家,内行的是攀龙附凤,炫玉贾石,卖狗皮膏药,滥竿充数,咳唾自成珠,兰蕙化为自!” 良诸犹豫了一下,说道“我原本不想凑这个热闹,母亲常于迷乱中问我,那观音出道图呢?冥冥中像是太祖姑婆九涵妙姑嘱我替她寻回她的墨宝。果然我在作此画时,落笔像有神助,不假思索,一气呵成,想来是有点缘故的。”韩此君忽地抬起眼皮道“我却听父亲生前说起,外面都传这《观音出道图》为九涵妙姑所作,其实九涵妙姑也是临摹了无极女螺姑的原作。无极画祖有三男一女,都是丹青高手,这《 观音出道图》便是出自长女韩细凤之手,一时声誉天下,被封为女螺姑的。关于这段往事师姐可曾有所耳闻?”良诸心族摇曳,恍恍惚惚道“说书的唱戏的都是杜撰的多,岂可信的?我母亲的太祖父与九涵妙姑是同胞兄妹,俱是无极画祖次子韩细布的后裔,想来不会有讹的了。只是这段陈年老古与我们有何相干?我约你来,是商议你的事。阿竹,这么些年来,我的一片苦心……”说不下去了,两颊飞红,双目盈盈。韩此君悄悄地将眼皮聋下,面孔又黯淡下来。父亲临终留下的那句话 阿竹你是韩无极的嫡传子孙啊!却无凭无据,恐怕是永远解不开的谜团了。转而又想 即便解开了这谜团又怎的?韩无极连同他的无极画亦已经无可奈何花落去了,便怅然言道“师姐的苦心我怎能不知?惟师姐如此看重我,却是要被我辜负了的。我已落拓惯了,寻思百计,不如一个闲字,太太平平打发日子罢了。” 良诸微微一笑,摇摇头,道“你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你是玉在犊中求善价,钗于奋内待时飞。”韩此君叹道“知我者陈良洁也。” 良诸不由得一把捉住了韩此君的手道“阿竹,你的时机却已到了呢!”韩此君暗中使点劲抽出手,道“师姐指的是魏子峰出车祸的事吧?那又怎么样呢?前些年我们学校也派人去美院联系,人家说,当初并没有下什么结论,所以也不存在平反恢复名誉的问题。”良诸长叹一声,道“你也是俗世中挨过来的人,却只在笔墨丹青间颖悟,对世情世象无知得像个弱智小儿。你还要去讨那个公正做啥?如今谁还看中那个?圣贤君子不见得流芳百世,奸按小人只要青云有路亦可身价百倍。”韩此君道“记得当初拜师门,师姐赠我张九龄咏竹两句,高节人相重,虚心世所知。不想师姐竟还是信了那种种流言蜚语,我虽心无愧作,却是满身长口也难撇清了。”良诸知他是指后来与辛小苦的那段风波,便冷笑道“你倒回过头去仔细想想,你那里闹得沸反盈天,我问过你一个字吗?我给过你一点难堪吗?你怎知我竟信了那桩事?即便信或不信,又与我何相干?”韩此君忙道“师姐对我的恩义,我是三辈子也报答不尽的。今世无以报答,来生做牛做马。”陈良诸是怨是怜地漂了他一眼“难道我是图你报恩吗?”韩此君慌忙躲开她的目光,道“师姐说我不谙世情,还望师姐指点迷津。”陈良浩见他畏畏缩缩的样子,又恨又爱,先不响,却去流茶。将瓷杯盖翁开一线,把汁流净,重又注水,至大半杯光景,合上盖,端到他面前,笑道“你不是渴吗?”韩此君揭开盖就喝,哇地全吐出来,滚烫滚烫,像含了块火炭。 良诸忙取干手巾替他擦了,又灌了杯凉水让他漱口,慎道“牛饮水呀!”韩此君的舌头和上颗虽是火烧火燎,只忍着,仍捧起茶杯,道“没、没关系,我皮厚。” 良清看他撮着嘴嚷了一口,又嚷了一口,这才定心,便一五一十将马青城等人来访鹤案的事述说了一遍。韩此君听了只是怔忡着,并无喜色。良清轻轻操他一把“你听着吗?”韩此君勉强笑道“先生闲云野鹤,高卧多年,终有东山再起之日了。破壁腾骤,直上云霄,可喜可贺!”良诸道“阿竹,你也学会说酸话了,难道这不也是你的机会吗?你才是无极画真正的传人啊!”韩此君吓了一跳,怎么师姐也会这样说呢?良诸却道“当年我母亲见了你的画便惊骇失色,以为是无极画祖真迹。她曾对我断言,将来承继无极画艺的不是我父亲而是你。令舞镇无极画纪念馆一旦落成,即举办无极画传人联展,你册指算算,无极画传人还剩几个?阿竹,我有预感,你一定会一鸣惊人的。”韩此君抬起眼看住她, 目光灼灼,良诸心口一烫,更上前一步道“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急着见你?我是怕你沉酒于天伦之乐儿女情长, 自得自足教几个学生得几个奖,错过良机,后悔莫及!”韩此君道“师、师姐你放心,我哪里敢自得自足?你不晓得我的难处……” 良清道“我怎么不晓得?今天上午我刚接待了一位女士,她拿了张大千的宛转女郎要我鉴定是否度品,我一眼就认出那是你的仿作!学得是可乱真,连安子翼都敲了鉴赏印的!”韩此君涨红了脸道“不,不是我卖的,木莲她,她……”良诸淡淡一笑,道“不必解释,你缺钱为什么不告诉我?千万别再玩那些雕虫小技了,不要白白耗费了你的才智!”韩此君点点头道“我拿到小蓬莱去卖的,都是随意涂鸦,下功夫画的尽藏着呢。” 良诸暗忖,难怪父亲说他精明,果然是有点心计的。因笑道“哦?那就好,我倒是想看看你如何下功夫的呢。”韩此君迟疑道“师姐你、你要看自然是无妨的……”良诸料到他不愿带到鹤案去,便道“你挑几张最满意的,什么时候带到这儿来。你不会怕我也偷了你的构思吧?”韩此君道“师姐说哪里话来,我并非怕谁偷我的构思,一来即便构图相仿也各有各的神韵,譬如我临宛转女郎,师姐你不是一眼就看穿了?再则若是先生赏识我那些画,我是巴不得的,二日为师,终身为父,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只恐先生不屑一顾,以为我离经叛道,辱了他的名望。”良清冷笑道“你却是看错我父亲了,他从来就主张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他所担心你的便是你虽能写无极画祖笔意,摹仿他的鹤行笔闲云墨亦几可乱真,却过分拘泥埋没个性,恐怕终难成就大家。”韩此君咕咕咕一口气喝干了茶,双目炯炯,眉宇间竟有了股豪气,笑道“正想向先生讨教呢,下礼拜天我就带画去鹤案!”便起身告辞。 良诸心中不舍,道“还早呢,再喝一铺茶吧。”韩此君哪里还坐得住?看看手表道“还要回学校拿东西,要转好几次车。”良诸恨道“现在车子这么挤,你该买辆助动车。”韩此君道“女儿上高中, 自行车给她骑了。我们学校不过几脚路,用不着。”便走到门口,刚要拧把手,忽有冰凉纤细的两只手从背后攀住了他的肩膀,竟像通电似的,令他浑身颤栗。陈良诸软绵绵地将额头靠在韩此君背脊上,硬咽道“阿竹,你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呢?”韩此君却化石般地僵硬着, 良诸便更箍紧了他“我不要你离开花木莲,我也不要你负什么责任,我决不会死缠住你的,你难道还不信我?你不总说要报答我吗?你是知道该怎样报答我的!你为什么、为什么不呢?”韩此君动弹不得,胆战心惊地乞恳道“师、师姐,师姐在我心中便像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我若是……我便站污了你,也沾污了我自己,我将永世不得安宁,我将不得好死,我如何能、能、能呢?”冰凉纤细的手捂住了他的嘴,一行珠泪滑腻腻、如蛇般从后衣领钻进他的背脊,韩此君起了一身鸡皮,硬硬心肠将师姐的手扳开那双手竟无丝毫人气,如冰如玉慌忙拉开门,另一只手却被师姐捉住了,正待挣扎,师姐却将一柄钥匙欲人他的掌心,他便呻吟道“师、师姐,不、不……”良清正色道“你是晓得我每天都回鹤案,从不在这里过夜的。你家那巴掌大点地方,如何铺展得开来?没有几张宏幅巨制,又如何在群雄角逐的画坛打开局面?从今天起,这绿玉青影斋便是你韩此君的画室。你若嫌弃,就将这钥匙丢人垃圾箱去!”韩此君挑起眼角偷窥她脸色,但见她面凝寒冰,眉整郁伤,却已将万千情J嗦收拾干净,神情端庄,一尘不染。他反倒满心愧疚,做贼心虚似的,胡乱将钥匙塞人衣兜,仓皇下楼,再不敢回头望一眼。
且说韩此君从陈良诸的小屋出来后便乘车回学校,一路上挤挤插插磕头碰脑,他却浑然不觉,痴呆呆寻思着师姐对他的情谊,暗自长吁短叹。他虽是头等的敬重她,却无法顺遂她的心愿。他也曾经想过,既然师姐需要,他为什么不满足她呢?可一旦接触师姐冰清玉洁的身体,他便只有恐慌和颤栗了。当他潦倒沦落、山穷水尽之时,师姐不顾先生反对,一心一意要嫁给他,他却东躲西藏地推却,匆匆忙忙地跟花木莲结了婚。总以为便可了断师姐对他的痴情,不想日月茬再,师姐的情爱有增无减更如火如茶。想起方才惊心动魄的一幕,他忽而汗毛凛凛,心有余悸,忽而又愧恨交加,怅怅若有所失,又想起师姐为他所做的许多,无可回报,寝食不安,又想起师姐所说的天赐良机,亦悲亦喜,焦虑重重,就这么阴阴晴晴恍恍惚惚地倒腾,忽觉已到了站,忙得东突西撞从车厢中挤出,引得众人纷纷骂道“困着啦?不早点挤出来!十三点兮兮!神经病!”
韩此君刚踏进办公室,同事便冲着他喊“你跑到哪里去了?胡教导来找了你两次!”他一愣,转身要去教导处,同事又叫住他,说有个姓瞿的打电话找他,请他务必回话。韩此君心动了动,瞿老板通常是不给他打电话的,莫非有大买主?却忍住了,倘若真如师姐所说的那样,还在乎他小蓬莱吗?先搁一搁,下班回家再说。便去教导处见胡教导。胡教导竟是十分热情,并不追究他的去向,只告诉他,教导处又接到教育局通知,开春要举办全省少儿“我看家乡面貌新”书画大赛,韩老师你要重点抓一抓,争取为天池小学再创荣誉。韩此君连忙点头,说“胡教导这、这你放心,一等奖不敢保证,二三等奖是十个指头捏田螺笃定拿的。”胡教导笑道“陆校长的意思就是要拿一等奖。这回是头奖,总不能走下坡路。”韩此君心里有点发毛,道“一、一定尽力而为。”胡教导便将一张折成方块的纸递给他“听陆校长说你要送我张牡丹,我是早想要而不好意思开口呀。最好比荣誉室那张见方点,这是尺寸,我倒喜欢素雅些的。”韩此君收下纸条,想到师姐的关照,心里焦灼不安,却丝毫不敢流露,一来陆校长胡教导对他也算有知遇之恩了,二来师姐说的事尚未有星点眉目,谁知是不是天方夜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