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此君这才取了纸笔匆匆赶去文化馆上课。这个艺术学校是区教育局与文化局联合创办的, 目的是让一些退休的老教师老演员有个发挥余热的场所, 自然也有点经济效益。也是陆校长举荐韩此君去上国画课。起先文化馆的人还很担心,都是自己掏钱付学费,教师名气不响,生源如何保证?不料一个学期上下来倒是国画班效果最好。文学班影视班请的都是名作家名演员,有的连讲稿都没有,上了讲台信口雌黄乱侃一通,学生意见很大。都说还是国画班能实实在在学到点东西,韩老师虽是无名之辈却有真才实学。于是,国画班的学生人数越来越多,一个教室挤不下,只好开两个班,却都点名要上韩老师的班。艺校后来便形成这样一个格局 国画班养活文学班和影视班,文化馆上上下下都对韩老师刮目相看了。

一个半小时的课其实是很好打发的,将学生交上的作业讲评一番,再当场画一幅范作让学生临摹。范作通常是被学生讨了去的,韩此君并不在乎,因此赢得好名声。看看时间差不多了,韩此君便开始收拾讲台上的东西,这时有个学生走上前问道“韩老师,听人说你也精通文物古画的鉴别?”韩此君盯他一眼,是个瘦高个戴眼镜的文儒青年,是刚插班来的新生,面孔却有几分相熟,便道“不敢说精通,看得多点罢了。”这学生又道“一韩老师谦虚,我是通过博物馆的熟人打听到你的。”韩此君便笑道“原来你是为了这个才到文化馆来上课的?”学生道“韩老师自然记不得我了,我是天池小学毕业的,上过你的课,你还夸过我有天赋的。”韩此君道“怪不得有点面熟。”学生道“我太爷爷生前喜欢玩玩笔墨,也收藏了几幅好画,却不知真伪。现在外面请人做做鉴定花费不少,有名望的还很难请到。不知韩老师是否有兴趣看看?”韩此君冷笑道“你要相信名望,就别叫我看了。”学生忙道“我就是不信那个邪,才到这儿来上韩老师的课。”韩此君漂他一眼道“你家藏的都是些什么?”学生压低了声音道“有虚谷,还有蒲作英。”韩此君眼睛倏地睁大了,忙宣布下课。待学生陆续离去,方对这小伙子道“虚谷和蒲作英都曾弩画谋生,求者甚多,故而收藏者甚广,其中不免鱼目混珠。你下次将画带来,我们一起探讨探讨。”学生道“我已带了两幅来。”便取出一筒报纸卷住的画,抽出二张,是虚谷的一幅蔬果册页和蒲华的一幅长轴荷花。韩此君神情激昂的展开,刚看了一眼,便兴味索然,道“此等伪作,技法粗劣,谁都能识破。”学生的小白脸涨得通红,愈发恭敬道“韩老师果然目光历练,这两幅拙笔是学生临摹大师之作,却也瞒过了不少人,亦有画商出高价收购。学生只想专研大师精髓,也自知才疏学浅,一心想求个高师,今天终于找到了!”韩此君冷笑道“你既想出个难题考倒先生,这考题未免太幼稚了。”学生忙道“如今欺世盗名者甚多,还望韩老师包涵。”又摸出张印制精美的名片递上。韩此君见一面印着狂草体的“龙飞”两字,背面是家中外合资广告公司的地址,暗忖一个肤浅的时代幸运儿而已。已是不大耐烦了。那龙飞却道“韩老师教了那么多学生,当然记不得我了,我小时候也不叫这个名字。可是韩老师当初给我的鼓励却成了我苦苦追寻的目标。我高中毕业后曾去投考美术学院, 自己觉得考得很出色,却落榜了。一度灰心沮丧, 自暴自弃,也是韩老师当年的那番话支撑我坚持下去。现在我虽然有份不错的工作,薪金优厚,老板也很赏识,心中念念不忘的仍是笔墨丹青。故而一听得韩老师在此开课,再忙也要抽空来听课的。”韩此君见他说得恳切,也不再计较,便道“临古虽是必要,切不可拘泥食人残羹,似而不似,不似而似,形似虽易,神气难得,师意而不师其迹,乃真临摹。”龙飞捣蒜似的点头道“韩老师所说极是,虽平日翻阅古今画论也有类似说法,真落笔时总战战兢兢。”韩此君道“所谓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心里有了笔下方能有,这是头一要紧的。要修炼到这一境界要有一个九朽一罢惨淡经营的过程,而大多数人蜻蜓点水浅尝辄止,满足于哗众取宠的热闹,这是大忌。”龙飞道“韩老师一语中的,道出当今画坛之流弊。现在美术馆三五天就有个画展开幕,只要出得起场租费,有的人画笔尚未捏熟便已成了画坛新星或著名艺术家了,请评论家记者什么的吃一顿饭,送个红包, 自然就能梦笔生花。”韩此君不觉对他多看了一眼,生出一丝好感,叹道“黄钟毁弃,瓦釜雷鸣, 自古亦然。”便重又拾起龙飞临摹的虚谷蒲华,再看了,道“这张墨荷临得尚有可取之处,笔头还是松的,墨法也算淋漓,却过于虚浮,虽夸张而无有磅礴之势。也难为你了。 自嘉庆、道光之后,能以气势取胜者,除吴昌硕,惟蒲华一人而已。至于那张临虚谷的,却实在有点离谱。虚谷表面稚拙,实则奇峭隽雅。没有看懂虚谷,是万万临不得的。”龙飞以手抚额叫道“韩老师真有火眼金睛了!这张荷花我确实是照着一笔笔临的,那蔬果却是凭想象中的虚谷模拟的。”韩此君生疑地瞪着他问道“你家中果真有虚谷蒲华?”龙飞便道“韩老师,我真带了蒲作英的荷花长轴,吃不准真伪,请您断决。”韩此君拍他一掌“还不快拿来我看!”龙飞一张张揭开报纸,显出一轴复背黄旧、锦眉脱落的旧画。韩此君一把捏住轴头,簌簌地展开了,先是眯了眼远观,继而又凑近了细察,一寸一寸, 目不交睫,那虚肿的眼皮便撑开了,两颗眼珠晶莹剔透,流光溢彩,拍案叫道“好画!真是蒲作英大笔!”仍伸长了脖子横看竖看,恨不得一口吞了的架势。那龙飞捺不住了,道“韩老师以为此乃真品?”韩此君头也不抬地道“这不是蒲作英天下哪里还有蒲作英?!”龙飞道“可是……”却又不说下去了。韩此君便问道“你可是什么?”龙飞叹了口气道“不瞒韩老师说,我太爷爷虽是个做蚕丝生意的商贾,偏偏附庸风雅,喜好收藏名人字画,所有银钱不置地不造房,到处觅宝买画。至他临终前无有其他遗产,惟两箱子字画。太爷爷三房妻妾共有十一个子女,他一碗水端得煞平,将这些画搭配着分作十一份,大家依次抓阉,摸着哪一份便是哪一份,没有不服气的。偏偏我爷爷是个酒囊饭袋的公子哥儿,变卖字画还赌债,到我父亲手中已所剩无几了。母亲是将它们藏在樟木箱底的,多少艰难困境也不去动它们的。这回因我弟弟死活要去日本,家中凑不足那么一笔款子,母亲方才动了这个脑筋。 自然想卖个好价钱,又生怕那些香港台湾来的客商欺诈,便辗转托人寻到省中国画研究所里的权威代为估价,不想人家却一眼看出了破绽,断定这两幅画均为后人伪作。”韩此君哦了一声,道“什么破绽?你说说看。”龙飞道“譬如这幅墨荷,只在一角题签蒲华两字,偌大幅面,总该有几句话的,便是仿作之人不敢多写,怕露了馅,却反倒露了馅。”韩此君冷冷一笑道“这才是吹毛求疵呢!蒲华一度寄寓寺庙,生活清苦,餐画谋生,或许有草率之时。然而此画饱墨淋漓,笔意奔放,那种落笔之际忘却天忘却地忘却自身的神韵却是谁也造作不出来的!”龙飞一击掌道“我也是疑惑的,想我太爷爷与虚谷蒲华差不多同时代人,怎会花血本去买后人的伪作?韩老师你为我一扫疑云,如此看来,那些权威虽声名显赫,却掺着许多水分的呀。”韩此君兴致上来了,道“什么时候把那张虚谷带来看看。”龙飞的神情忽然沮丧得很,道“虚谷已成他人囊中之物了!”韩此君惊道“你们到底还是把他卖了?”龙飞叹道“也是没有办法,弟弟签证期马上要过,再不凑足钱就要前功尽弃了。母亲为了弟弟的前程,也顾不得其他了。那先生闻知我家的窘迫,原说不是真品卖不到这个价的,他也是古道热肠, 自己掏钱吃进了。”韩此君猛地拍了龙飞一把,道“我敢说那位先生并非庸才,却是个小人。他心里清楚这两幅画均是真品,却说是伪作,以低价吃进。真虚谷却是价值连城啊!”龙飞怔怔地,道“这不大可能吧?像他那样有声望的人,恐怕还不至于这般蝇营狗苟。还是一时疏忽,不辨真伪的缘故。”韩此君便问“他是谁?”龙飞道“安子翼呀,这两年他的画多少行俏,香港、新加坡都开了画展。”韩此君冷笑道“怪不得呢,原来是他!”龙飞道“莫非韩老师也认识他?”韩此君拨浪鼓似的拼命摇头道“他是名人,恐怕没有闲工夫跟无关紧要的人交往的。”停停,又道“你既存心到我这里学画,我便给你一个忠告,切不可学安子翼的画风,甜熟而不自然,桃巧而不生动,轻浮而不典雅,花哨而不高古,也只是一时的热闹了。”龙飞心想好大口气,你一个小学画画老师就这样糟蹋人家大学教授的呀?却不动声色,很恭敬的样子。韩此君回头再去看那蒲华,却昏昏瞳瞳看不清了,这才发觉窗外暮色已经闭合,这才收拾了画卷,依依不舍地还给龙飞。龙飞道“韩老师你说这蒲华千真万确,你带了章吗?最好再题上几句, 日后也好有个凭证。”韩此君道“我人微言轻,作不了凭证。是真假不了,是假真不了。蒲作英虽非一流大家,却也有些品格的,你若真把他琢磨透了,一定受益匪浅。”龙飞道“听韩老师一席话,如饮醒酬,茅塞顿开。韩老师你一定要收下我这个学生,我笨虽笨,却是实心实意的。”韩此君道“你不是已经在听我的课了吗?以后一起探讨探讨。”两人又寒暄了一番,这才告辞,各自回去。

韩此君见天色已晚,急着回家,却在楼梯口被文化馆宣传科的小常拉住。小常笑道“韩老师,才下课?难怪学员们都说你的课最有劲的。”韩此君无意攀谈,只客套着“哪、哪里的话。”心里还是很受用的。小常又道“我候在这里等你呢,我们头叫我跟你商量件事。”韩此君道“什、什么事?很急、急吗?”小常道“很急,但是桩好事。我们文化馆与区老龄委员会联合举办老年大学,我们头的意思,这美术班的教师非你韩老师莫属了。你若同意,明天我就跟你们学校联系,你们陆校长倒是很好说话的。我私下给你透露一点,老年大学的讲课费比艺校高出两三倍呢。”韩此君暗想 这等好事偏偏轧在这当口凑热闹,若早些日子他是求之不得的呢。师姐嘱他目不窥园,心志诚壹地作画,可如何推辞得了?刚还受了人家许多好话。那馆长也是个义气人,当初力排众议聘用了他,如今也正是涌泉相报的机会。小常见他迟疑,道“韩老师不愿意么?是嫌我们文化馆庙太小了吧?”韩此君忙道“说什、什么话呢?承蒙你们看得起我,我只怕担当不起……”小常便笑道“韩老师莫要再谦虚了,就这么定了,过几天我就把聘书送到你们学校去。”韩此君便不好再说什么了。倘若没有师姐的那番点拨,他会满足自己现在的处境的。比起含垢忍辱的那些年,他已经心平气和,无所奢望,只想多挣点钱,让老婆孩子快活,太太平平过日子罢了。却是师姐那纤柔冰凉的手往他心口投进了一把火,火舌乱窜,撕开了他的旧伤,令他满心愤慈,焦躁不安,蠢蠢欲动。太平日子大概是过不太平的了,真不知道该怨恨师姐还是感激师姐。

韩此君回到家已是华灯初上的时候了,他一进门,花木莲夹头就骂“你还晓得回来呀?文化馆几时下课啦?不见得今朝又没带车钱? 日子刚刚好过点了你就又不安分了是吧?!”外婆喝道“木莲,你给我声音轻点!”花木莲道“怕什么?他不要脸我还给他留脸呀?”韩此君实在是筋疲力尽,肚皮又饿,也解释不动,见桌上剩菜碗脚还摊着,便捡了只清爽碗去盛饭,却被花木莲一把夺下饭碗。韩此君苦笑道“姑奶奶,你让我吃口饭嗔嗔肚子,有点力气了再讲给你听好吧?今天下课本就晚了,文化馆的小常又拉住我讲老年大学上课的事,车又堵,我又不是孙猴子一个筋斗就好回家!”花木莲白他一眼“你总是有理!小蓬莱的瞿老板来了多少次啦!有个香港大老板看中你了,今晚上在碧波春宾馆请你吃饭!等等你不来,等等你不来!”韩此君一愣 果然有这等事?今天是个什么日子啊!花木莲又道“还傻呆着作啥?快去擦把脸,叫部车,瞿老板关照的,多晚回来都让你去碧波春,那老板明天就走了呢1”韩此君道“我先吃口嗔嗔饥,实在饿瘪掉了。”花木莲声音又响起来“山珍海味在那里等你!真真是现世宝!”便稀里哗啦倒热水绞毛巾,扳着丈夫的脑袋替他擦了把脸,又用水滤湿了他的头发,用把木梳狠命地拉平。还想替他换件外套的,却想不出有哪件像样点的,件件都沾了颜料花花搭搭的,只得作罢,又摸出一张五十元的钞票塞给他。韩此君木偶似的由她摆布,这才道“碧波春宾馆乘28路车就到了。”花木莲跺了下脚道“这点钱也省?记牢了,人家老板是看中你的画了,要当面跟老板谈价钱,不要木嚎嚎让瞿老板横当中插一杆!”便送他出门,又关照一句“回来晚了,就在宾馆门口上出租车,不要小家败气,叫人家看轻了。”

韩此君走出弄堂口还是直奔28路车站,五十块钱白白地送给出租车司机他实在不舍得。到了碧波春,在大堂先挂了电话上楼,是个陌生的广东口音接的电话。韩此君说找瞿老板,那人便激动地喊起来“一定是韩兄吧?你终于来啦?你在下面等着,我们马上下来。”韩此君放下电话心里纳闷 怎地平空冒出个兄弟来了?稍候便听瞿老板叫唤“韩老师!”韩此君抬眼看去,但见瞿老板与一位着米黄色长风衣的先生正从电梯口朝他走来。

瞿老板道“韩老师,我今天起码给你打过五六只电话,单上你家就跑了三趟。”韩此君被那人盯得两手没处放,只好搓来搓去,道“我、我不晓得……今天下午去文化馆艺校上课去的……”米黄色长风衣的先生击节叹道“韩兄这等人才,竟还为生计奔波,去赚那几个讲课费,真叫人忿忿不平!”这话让韩此君心口一烫,多年的怨愤像一艘蚀锈斑斑的沉船从百年淤泥中被打捞上来,一时竟无语凝塞。瞿老板道“前日我不是跟你说的,有个人想见见你。就是这位香港锦华贸易公司的韩老板,恐怕你们五百年前还是一家呢!”韩此君一惊,不由得盯着那先生看,黄蜡蜡的一张面孔上横竖都是陌生的笔画。那人却已摸出一张名片递给他,笑道“我也是几经周折、辗转反复,才打听到你韩兄的呀,我们得好好叙叙,到餐厅坐下谈吧。”韩此君翻看着那张豪华的名片,上面印着手书体“韩疏林”三个字,想必是这位仁兄了。此刻他肚子饿得咕咕叫, 胃瘪得都有点痛了。瞿老板道“碧波春的日本料理不错,欧式自助餐也很有味道,两位韩兄,你们喜欢上哪儿?”那位韩先生道“韩兄你说呢?”韩此君其实是无所谓的,忖忖日本饭大概和中国饭差不多,还是尝尝新鲜吧。便道“就、就那个欧、欧式餐吧。”

碧波春的欧式自助餐厅是仿自然生态环境建筑的,历历落落散布着盆栽的刺柏、麻栋、青檀、山毛样,竟然也盘根错节,枝叶翁郁,仿佛一座野林,湍急的小溪穿林而过,净琼声不绝于耳。餐桌都是原木拼搭而成,有的便是一截粗大的木桩,或树下,或溪畔。整座餐厅没有一盏电灯,装在透明玻璃杯中的白蜡烛闪闪烁烁,竟像是林中盘桓着的萤火虫。韩此君头一回到这般地方,恍惚梦境。 由瞿老板挑了一张幽静的桌子坐下了,便有着黑哗叽小马甲戴红色船形帽的侍者殷勤询问各位要什么饮料?瞿老板与韩疏林都说了,韩此君从未听到过的什么东西,瞿老板说“韩老师,你要什么?”韩此君含糊道“就、就那个吧。”不一会就端来了,高脚长颈酒杯,红黄蓝绿相间的不知为何物,杯口还斜插着一颗鲜红欲滴的樱桃,就像美人唇般地馋人。瞿老板笑道“这里调鸡尾酒的师傅在省城是很出名的。”韩疏林道“确实不差,我来喝了几次,品味蛮正宗的。”韩此君吸了一口,酸甜苦辣,远不及竹叶青香醇,竟还是上等东西。他只盼着快上饭菜嗔饥,而且他感觉那韩疏林笑吟吟的眼光总在自己脸上划来划去。果然,稍停韩疏林便问道“瞿老板,你看看我和韩兄是不是有某些相像呢?”瞿老板便笑道“经你这么一说,倒是有些相像呢。”韩此君暗骂 见你娘的鬼了,萍水相逢之人怎么相像?韩疏林却道“听说韩兄父母都已作古,实乃一大憾事,原还备了厚礼,想拜渴大伯父大伯母的呢!”韩此君惊愕道“你、你我果真是同、同宗兄弟?”瞿老板拍了下桌子道“弄了半天,韩老师你还以为我们在开玩笑啊?”韩疏林更正色道“我是听我母亲常常数落陈年老账,方知我们这一族乃是韩无极次子韩细布的后裔。我也听到许多传言,说韩兄也是韩门子孙,敢问韩兄是哪一脉的呢?”韩此君摇摇头道“我父亲死于急病,未及告诉我根源。”韩疏林道“据我的推断,你恐怕是韩无极长子韩细舟那一脉的根了。”韩此君暗忖 父亲临终前说道,阿竹你才是韩无极嫡传子孙!如此看来,那韩疏林说的确有道理呀I便问道“韩先生可知韩无极次子韩细布的后裔韩素馨便在令舞镇?”韩疏林道“怎能不知?可惜她已经疯了,反倒让外姓人摘了无极传人的桂冠。这也是韩细布的报应,他那一门算到韩素馨为止,已断根了。”韩此君听他话中有话,忙问 “此话怎讲?”韩疏林吸了口鸡尾酒,摆出长篇大论的架势,道“说来话长。你总该知道,无极画祖拒不降清,剔目而亡的历史哆?”韩此君道“这事妇孺皆知,都搬到戏台上去了。”韩疏林道“更精彩的戏却还在后面……”瞿老板插进来打断道“韩先生,是不是边吃边谈呢?”韩疏林便笑着站起身“对对对,先去拿菜。我与韩兄相见恨晚,只顾着说话了。”

韩此君跟着他俩去取菜,心中却想 这等高级餐厅还需客人自己端菜,许是这些人整日价吃,肚里油水过剩,便想出这等花头,走动走动,有助消化。原来那人造小溪倒也三弯九转,溪畔隔水相望架着两条长木桌,堆满了熏炸烘煮各式食物,由客人任意挑选。韩此君饿狠了,也不知道自助餐的规矩方圆,便每样都夹了许多,将个盘子堆得冒尖。瞿老板便跟他耳语道“韩老师,吃完了还可以再来拿的。”回到座上,韩此君狼吞虎咽,片刻扫去大半,却也不知吃了些什么,味道都差不多。这时,韩疏林方才端着盆子过来,他的盆子里仅有四五片烟熏撅鱼和几朵生菜。韩此君看他戳了片鱼蘸蘸芥末塞进嘴中,津津有味地嚼着,心想 就吃这么点东西,怪不得面孔蜡蜡黄。韩疏林嚼完了一片鱼,笑道“这烟熏鳅鱼做得不错,韩兄你说呢?”韩此君茫然地摇头。韩疏林朝他盆子看看,道“你没有要这鱼片呀?那你就等于没到碧波春。你那一盆东西还不及我这几片鱼价钱贵呢。来,尝一片。”说着便拨了一片到韩此君盆里。韩此君往嘴里一送,差点吐出来,原来那鱼片是生的,满口腥气。喜欢吃的人就爱这腥味。韩疏林满怀希望地问道“怎么样?不错吧?”韩此君唔了声,屏住气将那团生鱼肉吞了下去。韩疏林又要拨给他一片,他连忙推辞了。瞿老板笑道“溪对面那张长桌上是甜点心和水果,韩老师再去弄一盆尝尝。”韩此君道“不、不了,我已经饱了。”那团生鱼片堵在胃里,下不去也出不来。瞿老板便道“韩先生,方才被我打断了的故事呢?”韩疏林正吃得投入,笑道“容我慢慢道来。”韩此君已推开了菜盘, 因道“你、你若多住几日,何不上令舞镇去跑一趟,县剧团正在上演连台本戏《丹青泪》,说、说的就是无极画祖的传奇故事。”韩疏林重重地叹了口气道“这正是让我寝食不安的事啊!我在香港就听说这出戏了。香港有傅小槐的老戏迷,加之沉埋多年的无极画最近又被海外各大艺术拍卖行看好,世上的事便是轮回反复,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虽商务繁忙,身不由己,却一直记着自己是韩无极的后代,为复兴无极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实在是寸阴如金,无暇一日日地去看戏,便想了个法子从剧团一个跑龙套的手里买了本脚本,那实在是个十分粗糙的提纲,连夜翻了一遍,却看得七窍冒烟。除了头折戏演绎画祖剔目而亡,血溅成梅的故事,以后数折均围绕韩细布一家作文章,先是韩细布之子韩陀子如何因画得福又因画得祸的故事,接下来是韩陀子之子韩妙鹿开无极画会建无极画馆,最后又是韩妙鹿之子韩溉千方百计保存《传神秘要》的故事。作为戏,凭空杜撰尚且不论,晓得无极画的人却把它当历史读了,只道无极画艺单传韩细布了。我原是想找傅小槐来告之详情,后一想,人家把它当戏唱,只顾有人要看就好,便罢了。”韩此君道“县剧团的剧本基本上是根据这一带民间流传的版本演绎的,我也是十分疑惑,无极画祖有三子一女,多少年民间流传中竟少有其他子女的影踪。”韩疏林用手指叩击桌面道“问题就在这里啊!故事都是人的两月嘴皮翻出来的,韩细舟、韩细米及长女韩细凤都过早地成了冤鬼孤魂,便只好由人家去向壁虚构、指鹿为马了。”韩此君道“传说韩氏兄弟为康熙帝所召,进宫绘制昭勋祟德楼前的忠义功臣图。图成,康熙为保绝笔,将韩氏兄弟一并戮杀了,那韩细布也并未多活几年呀。”韩疏林摇头道“据我看来,此说逻辑不通。忠义功臣图影壁画成后,康熙帝重赏了韩氏兄弟,还赐予韩细布进士出身。皇帝御旨天下传闻,再加害功臣,岂不失信于天下?且当时康熙帝正大兴土木兴造宫楼殿宇,广招天下名工巧匠,他要留绝笔,尽可以将韩氏兄弟囚禁宫中,康熙还算是个惜才如命的明君,恐不至于大开杀戒。传说中还有一则,康熙年间韩宅曾遭强人血洗,一把火烧了十天十夜,依我所见,韩细舟、韩细米I、韩细凤都是死于这场血灾。”韩此君道“傅小槐的戏中也有这么一段过场戏。只是仍有不通,传说那个血洗之夜韩宅男女老少几十口无一幸存,那么韩细布也该成刀下鬼了。”韩疏林冷笑道“你真是十足的书蠢虫!传说韩宅男女无一幸存,倒是妓女白忍冬为韩细布生了个儿子,方使韩家血脉得以延续。倘若这传说属实,那么今天就不会有你我了。事实上,韩细布并没有死,也不是他侥幸逃生,正是他买通强人血洗韩宅的!幸而强盗中也有天良未泯之人,将稚齿童儿放生,这便是你我的来历。你我先人既是虎口余生,必定躲躲藏藏,隐姓埋名,也只有听凭韩细布后代任意编撰无极画的历史了。”韩此君听这位同宗兄弟抑扬顿挫道来,不觉心惊肉跳,叹道“这这这才真是又一部二十四史呢!却不懂韩细布何以如此狠毒,竟要将同胞手足斩尽杀绝?”韩疏林呵呵呵地笑起来,点着韩此君的鼻尖道“韩兄你真可爱,瞿老板你说是不是?像韩兄这般不谙世事人心的人就像出土文物般罕见了。”瞿老板笑道“韩老师,你不要装惹哦,你总知道孔夫子名言,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读书人谁不会背曹子建的七步诗?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一代明君李世民为了登上王位同样杀兄就弟,玄武门血流成河。”韩疏林轻轻抚着下巴,深思熟虑地道“据我推测,让韩细布黑了心的必是那本被传闻神化了的《传神秘要》。”韩此君道“先生既然对无极画深有研究,难道你也信画祖真有那么一本《传神秘要》?”韩疏林反问道“以韩兄之见呢?”韩此君便道“以我之见。压根就没有什么《传神秘要》,无极画乃性灵之作,其间妙处只可神会,不可言传,心底深隽者笔下气韵自然而出,若有什么章法程式定规,便不是无极画了。外面所传《传神秘要》奥妙无穷,读了它便下笔若有神助,实在是不懂无极画的江湖艺人胡乱杜撰的罢了。”韩疏林看看瞿老板,沉吟片刻,方笑道“韩兄所言极是,足见你已尽得无极画之精髓。不过,那《传神秘要》还是有的,只是并不像外人传说的那么神通广大。它是画祖随手记录的一些笔墨心得,它的真正意义在于谁取得了它便取得了无极画会馆总堂的地位,因此才引得兄弟相忌、互为鱼肉。”韩此君道“听你这么演义,虽也可以成章,总是虚悬。可叹在戏台上如此跌宕起伏、**气回肠的韩氏无极画,却搜尽典史无片言只语的记载,人们历来只把它当作民间艺人杜撰出的一部伪史。”韩疏林却道“不想韩兄如此洒脱之人竟也会相信那些卷峡浩繁的史书。你怎不知历代撰史者的眼光总是关注着显赫的地位功名成就,英雄创造历史,古今亦然。司马迁为陈胜吴广列传被誉为史家典范,倘若陈胜吴广没有干出那番惊心动魄改朝换代的大事,司马迁再有平民心恐怕也不会去记叙他们。无极画祖拒不降清、剔目而亡, 自然不见容于长达二百多年的满清皇室,所以无极画一直掩埋于乡野草芥,始终没有登上大雅之堂,它的不见载于史书也是可想而知的了。毕竟历史不会全部为史书左右,人到世上走一遭总会在岁月尘埃上留下雪泥鸿爪。于是,便有了种种有关韩氏无极画的传说,没有人能盖棺定论,版本各各不同。依我看,上了史书的以为是真实的东西恰恰是经过一代复一代人为的粉饰和虚构的,而民间流传似无凭据却是更接近了本来的真实。”这番话说得韩此君不由得频频点头,那韩疏林又与瞿老板对了一下目光,接着道“韩兄,我所说的一切决非凭空想象。家父在世时曾经着手写无极画传记,整整游历三年,凡有无极画痕迹的山野僻壤都踏遍了,觅得了不少鲜活的一手资料。惜天不佑寿,他是壮志未酬身先亡啊!”韩此君撑大了眼眶说“这、这巧了,济父生前亦有作无极画传的念头!”韩疏林击掌道“如此看莱,你我有缘相会,也是韩氏无极画复兴的时机了。我虽有心完成先父遗愿,一则商场如战场,无暇分心,二则久人商界,已疏于文字修辞。倘若韩兄有意做这桩事,我们兄弟合作,也可慰藉父辈在天之灵了。”韩此君迟疑道“这自然是件极好的事,只是我们写出来了,又有谁肯相信它?”韩疏林笑道“这有何难?只要有钱,你想要哪家出版社出书都行。一旦印成铅字往书店书架上一放,再弄一个首发式什么的轰一轰,再请上几个当红的书评家吹一吹。韩兄,无极画新的一页将由我们书写了!”韩此君正听得晕晕陶陶,瞿老板说了 “韩先生,韩老师,这桩大事却要好好地谋划谋划呢。我是无极画的崇拜者,你们要用得上我,出钱出力都没有二话。我看也吃得差不多了,不如回房间具体详谈,如何?”两韩自然同意,瞿老板与韩先生互相客气了一番,还是由瞿老板结了账,便一同乘电梯上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