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那韩此君饿着肚子搭乘长途车回省城,偏偏路上遇到意外事故。一辆中巴把农民的一头牛撞死了,农民从村里呼啦啦招来几十条汉子拦死了公路不让通行,非要中巴司机当场赔钱不可,公路堵塞了一个多小时才通畅。韩此君回到家已是下午三点多钟,只想着找出那八帧《天池长短歌》,明天让师姐带去令舞镇。他跟外婆招呼了一声,便钻进内屋,拉开皮箱,却像被魔法定住一般血液凝固、四肢麻木、动弹不得了箱子里哪里有那卷《天池长短歌》?记得早上翻画时明明卷好了塞进箱子的嘛,会不会匆忙间滚到外面去了?便拿了扫帚往床底下东划西扫了一通,什么都没有,又趴在地上半个身体钻进去仔细察看了,仍没有,又将搁板上的画统统翻下来一一看过,还是没有!这时候他已是冷汗挽辘,通体湿透了,惊J谏而惶恐地想到莫非天意要我永世不得翻身么?却仍是不甘心,又走到外间东翻翻西看看,又爬上女儿的小阁楼翻腾了一阵。外婆一直闷声不响地看着听着,终于说道“阿竹啊,莫非是魂灵落掉了?这么找也找不着,就不要找了,该回来时它会回来的。”韩此君看老丈母娘风瘫后变得神神叨叨,说起话来像截语一样,莫非是她……?便走到她床跟前,战战兢兢地问道“外婆,是你拿了我那卷画么?”外婆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道“我要能爬起来拿你的画倒好了。”她原想说瞿老板来买画的事,可是她听到那个财大气粗的男人在里面对木莲动手动脚了。人真是老了,该她听的一点也听不见,不该她听的却点点滴滴都听进了。她想要是说出来,这个家便要七撬八裂了。外婆便含混道“你还是去问木莲吧。”话音刚落,木莲倒真的回来了。

木莲把钱送到医院,马上给小强做了脑CT,却是一场虚惊。医生说,脑子里面没有伤,不过这个人的脑子跟别人不大一样,怪怪的,是不是特别聪明呢?木莲又是哭又是笑道“还聪明呢,他是个慈大呀。”医生笑笑,还以为她是谦虚。折腾一番以后,小强竟清爽过来,又吵着吃东西。木莲忙碌了一阵,才又哄得小强安安稳稳地睡去。那边医生对着小强的脑CT片子研究了半天,跑过来问木莲“你儿子从前发过羊痛风么?”木莲道“发过的,常常要发的。”医生长长地吁了口气道“你怎么不早说呢?方才他也是羊痈风发作呀,早知道也用不着做CT了。”木莲道“我也是急疯了,做做也好,心定了。”心一定,周身都疫痛起来,眼皮重得像吊了盘石磨。木莲靠着椅背打磕统,脑筋却转到小箔身上,想到小绮哪里还有磕统?一刻也坐不住了,对邻床病人的家属说“他这一觉有得好睡了,我回去做几只小菜带来,这里的伙食跟猪食差不多。”木莲家里带来的小菜总是分给邻床病人吃的,那家属便道“你放心去吧,我看一个看两个都是一样的。” 。

木莲踏进家门,韩此君劈头就问“你把我那卷画藏到哪里去了?”木莲见他青面撩牙的模样吓了一跳,听了他气势汹汹的问话反倒笑了,还卖个关子不说,只道“你跟我进来看呀!”韩此君跟着木莲走进里屋,木莲说“你闭上眼睛。”他便将眼闭上了。木莲又说“你睁开眼睛。”他便倏地掀开眼皮,只见**攘着一大堆钞票,木莲站在一旁眯眯地笑,哪里有画的影子。他激灵醒悟过来,惊叫道“你你你怎的把那画卖卖卖了呀?!”木莲仍笑道“卖了两万块呢,付了小强的CT钱,还有那么多,可以给妈请气功师,还可以把房子装修一下,还可以给你买部新自行车……”话没说完,脸上却啪地挨了一巴掌,木莲被打惜了,也不觉痛,只呆呆地看住韩此君。阿竹怕是中了邪了,那张脸拧得那么狰狞可怖,长臂一挥,那么多钞票都扫到地上去了!他逼视着她,像要吞吃了她,吼道“我不要这臭钱,你把我的画去要回来!快去,快去呀!”木莲摇摇头道“钱……已经花了……给小强……”韩此君突然嚎陶大哭起来,木莲从没见他这般模样,慌忙摇着他肩膀道“阿竹你怎么啦?阿竹你不要这样好吧?画卖了你可以再画呀,晚上我们不睡觉,我陪你,给你做夜宵吃……”韩此君一把推开她,哭道“来不及了你晓得吧?来不及了!你这个女人,你毁了我你晓得吧?你就知道圈个男人在这间破屋子里跟你生儿育女,你就知道让我画了好卖钞票,这种日子我已经过腻了你晓得吧?”这时木莲半边脸火辣辣地痛起来,用手摸摸竟肿得发酵馒头似的。不过皮肉痛还不及心痛,阿竹说出的话像把利刃把她的心刺穿了。木莲眼泪呼地涌上来,硬忍住了,站了起来,凛然冷笑道“韩此君,好哇,你今日总算说出心里话了,你早就腻烦我们几个了,你有知心知肺的姐姐还有千娇百媚的妹妹, 自然是看我百般不顺眼了。你有了好的去处你抬脚走人好了,我花木莲不是少了男人活不下去的人,不会拦着你不放的,你用不着费尽心思寻个由头来闹。只是,今日这桩事体倒是要讲讲清楚的,儿子撞成这个样子,你拍拍屁股去令舞镇会什么姐姐妹妹去了,小强忽然发作,医生说要做脑CT,立时三刻要交钱,你叫我到哪里去变钱?你从来不跟我说你的事,你只关照过宛转女郎不能卖了,你何曾说过这卷画也不能卖的?你自己不也是一卷卷拿到小蓬莱里去的吗?我怎么毁了你了?你凭良心想想看, 自打你进了这屋子,饿过吗冻过吗?要你倒过一次马桶吗?要你洗过一次碗吗?你拿回来的钞票用在我身上了吗?我花木莲怎么会嫁了你,又图了你点什么呀!”说到伤心处,木莲憋不住了,那眼泪哗哗地淌下来, 已是泣不成声了。

忽然门帘一动,露出外婆白花花的脑袋,瘪叽瘪叽道“都少说两句吧?外头人听见了又好说三道四了。”木莲惊叫道“妈,你怎么走过来的?”外婆竟用两条胳膊当腿从**爬下来,又爬到他们门口,又用两只肘子撑着仄起半个身子,道“也都是有儿有女的人了,说话也不托托下巴,只任着性子信口开河。燕子筑窝一口泥一口泥的多难啊,要拆的话踏上一脚不费吹灰之力。”木莲忙去搀外婆,韩此君也站不住了,跑过去相帮着将外婆扶到**。外婆又道“你们要拆这间屋,先把我送进火葬场好了。我实在也是多活了这几个年头,要不是为了小强,老早一头撞在墙壁上了。”韩此君火已经熄了下来,成了一堆灰烬,灰灰地道“外婆不要这么说话,我何曾想拆这个家?只是我的一”却不说下去了,叹了一声道“跟你们也说不清楚。”外婆却冷笑道“你当我老太婆没有文化不晓得你的心思?我见得多了, 自古以来哪个读书人不想着蟾宫折桂金榜题名的?否则也不要喝那么多墨水,像我一样喝喝咸菜肉丝汤也够了。阿竹,你不用急,急也没用,我给你算过的,你不是命不好,而是运没到,运来了,样样会顺的。就说你找的画,木莲,是不是被阿萍的男人买去的?”木莲点点头道“还不是为了小强……”声音硬住了。外婆便把手伸到枕头芯子里摸了半天,摸出大大小小的一把钞票,道“你们点点看,凑拢来够不够?上半天刚刚拿去,我想总不会就脱手了,现在赶紧去赎回来还来得及!”木莲匆匆地将那堆钞票数了一下,道“差不多了,我身上还有点,凑拢来就够了。”便把口袋里的零钱都掏出来垫进去,又楚进里屋将散在地上的钞票拢起,又找出一团塑料绳子,将钞票分票面大小一擦攘捆牢,又拿了自己上班用的人造革包,将里面的零碎东西撤出,将钞票一捆捆放进去,又将拉链拉实了,便把鼓囊囊的包往韩此君脚边一放,却正眼不朝他看,别转身进里屋去了。韩此君在木莲忙这忙那时像尊泥塑般立着,这时看看脚边的皮包恨不得拎起它就跑,想着方才的鲁莽却实在不好意思,便偷偷看外婆脸色。外婆拍了下床板道“阿竹,这会却又不急了,要去你还不快点去呀!”韩此君便像抓救命稻草般抓起那只皮包,想说句什么,又说不出来,只朝外婆点了点头,便跑出门去。

韩此君气喘吁吁跑到小蓬莱,老板娘正在下卷帘门打佯呢。韩此君一把托住卷帘,问道“老板娘,瞿老板在家吗?”老板娘见是韩此君,刚拉下的脸又堆起了笑,道“哎哟是韩老师呀,我家小莉今日说是到同学家去温功课的,还没回来呢。”韩此君道“今天不上课的,瞿老板……他在吗?”老板娘道“就是福黎不在,我才提早打烨的。韩老师找福黎有事啊?上午不是刚从你屋里买回一卷画吗?韩老师,要不是冲着你呀,我们真是赔血本了呢!”韩此君忙道“就是为了那卷画呀。木莲不晓得,那画我是不卖的。老板娘,钱我一分不少退给你,求求你把那画还我吧!”老板娘脸上大圈套了小圈,瞪大眼睛张大嘴巴,半天才说“韩老师你不要开国际玩笑啊,那卷画马上就有客户要了,福黎便是送画去了呀!”韩此君一听此言,急火攻心,顿时眼睛发黑,天旋地转。老板娘看他神气不对,吓丝丝的,忙倒了杯水给他。片刻,方才辨清日月天地。老板娘笑嘻嘻地道“韩老师是太开心了吧?你的画开始吃香了,将来会发大财的呢。”韩此君也不接她的口,只问道“瞿老板到哪里去送画?你听他说了吗?”老板娘道“他也没说,生意上的事他不大跟我讲的。上午拿了画回来,打了一个电话就走了,只关照中饭不回来吃,有人请客。他就是管不住自己一张嘴,血脂血糖都蛮高的,还要吃。对了,是在碧波春吃日本料理。”碧波春?!韩此君立即醒悟过来,姓瞿的必是将那卷《天池长短歌》拿到那位自称是自己同宗兄弟的韩疏林那儿去了!当下跳了起来,时间也差不多了,原本就要代陈先生去碧波春赴宴的。他不与老板娘解释,直奔碧波春找那个韩疏林。

韩此君恨不得一步跨到碧波春,却是车挤路堵,走走停停,到了碧波春已近掌灯时分。上回来时跟着他们上楼并未记得房号,电话号码也丢了,便去总台查香港锦华公司韩疏林,却被告知碧波春没有这样一位客人。韩此君一愣, 问道“他什么时候结账走的?”总台漂亮的小姐冷着脸道“从来也没有这么一个人住进来过!”韩此君傻了,不久前他明明在这里跟韩疏林一起吃的饭,还去了他的房间,还在他房间里看到一幅伪造拙劣的无极画祖气节图屈子行吟,难道那一日的事竟都是做梦么?还是此时此刻依然置身梦境?他用牙齿咬咬舌尖,感觉到痛的。总台小姐正用警惕的、怀疑的目光打量着他,韩此君慌忙别转身走开了。看看离陈先生关照的时间还有一息,便在大堂中央找了只空沙发闷闷不乐地坐下。奇迹却在这一刹那发生了。韩此君刚坐定,稍一抬头,竟看见那个穿黄风衣的韩疏林就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笃悠悠夹着支烟,笑眯眯地想着什么好事呢。韩此君大喜过望,喊道“老弟,你让我找得好苦!”那韩疏林先是一愣,随即如隔三秋地跑过来,握住韩此君的手道“韩兄,这几日一直惦着你,今天早上爬起来就眼跳,想不到是你来了。为什么不打个电话?我好在门口候着。”

韩此君愤愤不平地道“方才我到总台问你的房号,那个小姐死样怪气地说没这个人,你说气人不气人?”韩疏林摇摇头道“内地的服务总归还是跟不上啊,电脑也常出纸漏,我都住了近半个月了,怎么说没我这个人呢?也不值得动这个气的,韩兄找我,必是有要紧事吧?我们上楼,房间里谈吧。”韩此君看看周围人都盯着他俩看,便忍住了,跟着这位本家上楼去。

仍是原先的那间房,仍是原先的凌乱,给人一种慌手慌脚的感觉。那韩疏林脱了风衣,随手往**一惯,道“韩兄你坐。”便去泡茶。韩此君哪里还忍耐得住?屁股未沾着沙发便张口问道“瞿老板在哪里?”韩疏林一呆,转而笑道“这家伙日日到我这里混饭吃,撑饱了肚子,嘴皮一抹又跑了。”韩此君腾地站起来道。“你我既为同宗兄弟,你也不要再给我摆嚎头了。姓瞿的定然把我那卷《天池长短歌》给了你。你不要眨巴眼睛,否则他哪里会这么爽快地吐出钞票?”那韩疏林便呵呵笑起来,拍拍他肩膀将他欺到沙发里,又将杯茶塞到他手中, 自己在对面沙发里坐定,跷起二郎腿,点上一支烟,意味深长地盯着韩此君道“韩兄,真正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只道你是老实头,却也隐藏机谋。怪不得一眼揭穿我那《屈子行吟图》是假货,原来你藏着真货。早听说无极画祖曾作《天池长短歌》长卷,能与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匹敌,不想这图竟传于你手,万幸哪万幸!不过韩兄却不够仗义了,竟想贪天功为己有啊!”韩此君已憋得青筋暴涨、满脸通红,蹿起来道“你你你……这这这……分明是我所作!我也是听父亲描述过画祖的《天池长短歌》,又在天池街过了这许多年,便动了心念,渐次琢磨而成的,我韩此君再落魄也不会做那欺世盗名的勾当!”那韩疏林冷冷笑道“这画究竟出于何人之手,却也不能凭你韩兄空口白牙说了算的。我已送去中国画研究所,请专家权威作个鉴定,不日即可水落石出。”韩此君一听,如三九天被盆冰水夹头浇淋,浑身凉透,呆了片刻,方从齿间迸出道“什么专家权威?焉知不是假冒产品?况且,为了些许私利昧着良心指鹿为马的大有人在!我却有三条任是画祖复世也辩驳不了的。其一,传说画祖《天池长短歌》乃与《清明上河图》一样的长卷,韩某所作却是八帧单片,各各独立,其二,韩某《天池长短歌》中天池街景物是根据今日天池街实景写生所得,史传从前天池街名为天池,故而红墙黄瓦,雕栏玉砌,十分繁华,那天池庙的森严巍峨,那玄黄庵的古雅玲珑,均是现世无可比拟的,其三,韩某画中人物数以千计,虽形貌怪诞,仍分辨得出有的西装革履,有的袒胸露背,此等装束岂是画祖想象得出的?”那韩疏林忽然哈哈大笑,道“开个玩笑,不想韩兄竟当真了。看把你气成这样,来来来,坐下,喝口茶,压压惊。”韩此君瞪着眼狐疑地盯着他,那韩疏林便正色道“韩兄还不相信?难道你把我也当成假冒产品了吧?不瞒你说,姓瞿的拿着你的《天池长短歌》冒充前清古画来敲我竹杠。“你也太大意了,画成也不落款,幸而被我一眼看穿。当今之世惟有你韩此君能画出如此惊世骇俗的杰作啊,我若这点眼光也没有,还配姓韩么?我亦不忍韩兄之画流落俗人之手,当下应了瞿老板五万块港币买下了。”韩此君方才舒缓过来,竟一把捉住韩疏林的手臂道“疏林老弟,韩某决不忘知遇之恩,只求你暂且将这《天池长短歌》还我,拿去无极艺术纪念馆奠基典礼上展出。我韩此君半世坎坷,抱璞泣血,才有这一次出土面世的机会,还望疏林老弟成全呐!待展出一结束,我便完璧归赵,此画有此归属,亦是韩某之愿,疏林弟为此颇费了钱财,我愿将瞿老板所付两万元抵押给你。”那韩疏林笑道“原来有这么一档事,难怪韩兄这般火烧火燎的了。韩兄既然如此看重那个什么展览,小弟岂能不成全兄的美事呢?”韩此君松了口气道“疏林弟若真应允了我,便同我再生父母一般,韩此君也决非无情无义之辈,来日方长,必当图报。”韩疏林便道“韩兄若真有相报之意,何必等待来日?”韩此君忙道“请疏林老弟直言,但凡我能做到的,决不推辞。”韩疏林笑道“韩兄能做到,而且只有韩兄你能做到。便是我上回提起过的那桩事体,韩兄只要动动笔,画一卷韩无极的《天池长短歌》真迹出来,那便是助我成就大事了。”韩此君稍一犹豫,想到自己的《天池长短歌》还在他手中,便敷衍道“这事容我再考虑考虑如何?”韩疏林也不勉强,笑道“好吧,君子成人之美。不过你晓得吧?书画价日日涨的,你收了瞿老板两万块,瞿老板转手给我便要了我五万块呢!”韩此君愣住了,韩疏林忙道“我自然不会难为你,你将画拿去,展览一结束便还我。两万元暂存我处,到时候一手交画一手交钱如何?口说无凭,立个字据,亲兄弟明算账嘛。”韩此君自然是求之不得,写了字条,签了名。那韩疏林将字据仔细收好,拉开皮箱,韩此君那双眼腾地点着了火似的。韩疏林取出那卷画道“韩兄,这里是六帧,有两帧被姓瞿的拿到中国画研究所去了,一时也要不回来,不过这六帧也足以展示你韩兄的天才技艺了。”韩此君心中不悦也不好流露,总算追了六帧回来已是上上大吉了。收了画,便回头取那装两万块钱的人造革包,沙发边没有,茶几上没有,整个房间里根本没有那只式样陈旧的人造革包。韩此君傻呆了,韩疏林道“韩兄你别急,再想想,我记得你是空手跟我上楼的,会不会掉在大堂里了?”韩此君一拍脑门道“对了,是落在小蓬莱里了,我一听瞿老板到碧波春吃饭便心急慌忙赶来了,明日我去取了给你送过来。”那韩疏林长叹一声道“韩兄啊韩兄,我真被你感动了呢!你既如此珍爱这个作品,我夺人之美不太岂有此理了?隔日你只要将那两万块钱拿来,我就把画还给你了。”韩此君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便是千谢万谢,谢天谢地了。

他们俩几乎同时看了看手表。韩此君道“这里十八楼是不是有个翠苑厅啊?陈先生要我代他出席一个什么黄先生的宴会,我只好上去应付一下,来日再寻疏林老弟叙谈方圆。”那韩疏林暗暗吃了一惊,却不露声色道“这里上去两分钟也不要,再喝铺茶吧,方才急得大汗淋漓的。”不容分说,去洗手间取了瓶水为他斟满了杯子。韩此君一惊一乍人间地狱折腾了一番,确是口焦舌燥,又盛情难却,便凑了杯子喝了两口,不想顿觉头重脚轻,一时竟沉沉睡去,不晓人事。

次日清早,韩此君一觉醒来,仿佛去阴曹地府转了一圈回来,浑身筋骨节节都痛,脑壳要裂开来一般。想起隔日之事,疑窦重重, 自己什么时候睡在了那韩疏林的**?却见那卷画安安稳稳地横在枕边,方才宽心了一些。又想到师姐说好上午要赶回省城取他的画,赶紧撑起身子跳下床。穿鞋的时候他在床脚边拾到一张名片,“香港华泰艺品公司黄锦华”的字样,心想 一定是那韩疏林生意上的交往。便将它压在茶几玻璃板下了,刚要出门,电话铃刺耳地叫起来,却是韩疏林打来的。韩疏林笑道“韩兄,昨晚你把我吓得魂灵出窍,大概是神经过度紧张的缘故,怎么一下子就昏过去了?我差点就拨120急救电话了,后来喂了你几颗救心丸,见你呼吸平稳了,想想还是不要再折腾的好。你睡够了吧?下来与我一起吃早饭如何?”韩此君先是听着不做声,这才开口道“不、不不用了,我早上有课,还要赶去小蓬莱拿钱呢。”那韩疏林又道“韩兄,你也不要太急,若找不到那钱,我也可以一分不要把画还你,只需你与我配合,作一幅韩无极真迹《天池长短歌》,我反要付你一笔可观的酬金呢!”韩此君望着话筒打了个寒颤,赶紧甩了电话,逃似的出了碧波春。

这一段日子,马青城和叶知秋约法三章,每天早上不坐美协的小车上班,夫妻俩笃悠悠步行去机关。一来给人留下清廉守朴的印象,二来亦可健身。到了这个年纪,马青城血压偏高胆固醇也超过了正常值,叶知秋已是尽量控制饮食了,腰身仍旧毫不留情地粗壮起来。

昨夜,马青城虽然几乎通宵未合眼,精神却出奇的好。早晨清清爽爽的风从耳边泊泊地淌过,脚步便像打足了气的皮球弹跳起来。人不得不相信天意啊,昨晚安子翼要紧关头心脏病发作,辛小苦打电话过来他还不大相信。照安子翼的脾气,有这种跟港台外国人接触的机会只要有口气是不会放弃的。你看他头颈动也不好动还急吼吼地到处接受记者采访。陈亭北也不晓得什么缘故没有来赴宴,按说老先生沉寂多年也是难得的机会。陈良洁也不挂个电话招呼一声,原是说好由她陪同陈亭北一起过来的。等等他父女俩不来马青城先是有点怅怅然,事后却暗自庆幸。倘若陈亭北与陈良清在场,他就要收敛许多,恐怕就没有毛遂自荐的勇气了。华泰黄先生提出近期先推出第一辑三本《中华墨宝》,待资金周转过来再一辑一辑出下去。马青城便盘算 以后的事朝晖夕阴变幻莫测,谁能担保?待黄先生说道“陈亭北老先生和魏子峰先生可算一二,再有个中青年成绩斐然的搭配一下,这第一辑便很有魅力了。”马青城便借着酒劲笑道 “我来做个绿叶扶红花吧,让我领衔是万万不行的,做做陪衬还不算太鳖脚吧?”黄先生道“马主任说客气话了, 由你加盟,这一辑的含金量绝对是九点九的了。”其他人能坐上这张圆台面已经欠了他的情,都纷纷称道如此最好,马青城想不到事情这样顺利,又兼多喝了几杯,竟有点飘飘然起来。

叶知秋为保持体态坚持穿高跟鞋走路,走不快,嗅道“时间还早,干吗冲锋陷阵似的?”昨晚她也几乎通宵未睡,帮着马青城选画。这是马青城头一本画集,又由香港老板投资, 自然是要慎之又慎的。马青城画作不多,大都平庸,只好矮子里拔长子,夫妻俩反复切磋权衡,至凌晨方才定笃。马青城红光满面地笑着立定了等她赶上几步,殷勤道“一夜没合眼, 叫你在家休息休息又不肯。”叶知秋眼皮肿肿的白了他一眼道“这种时候我能不去上班吗?”马青城笑道“你总是小看我,昨晚那一仗我打得漂亮吧?”叶知秋冷笑道“八字还没一撇呢,你不要骨头轻得忘乎所以,到了机关里万不可漏一点风声。 产马青城心想,女人总是多忧愁,白纸黑字签了合同的,还怕什么?却不争,笑道“我在考虑请谁给写个序才好,那个郝因怎么样?当下最火爆的美术评论家,他申请加人全国美协,要我写推荐信的。”叶知秋小小的圆圆的鼻孔里哼的一声,扑多了的香粉轻轻扬起,包斜着眼道“你也真没骨气,这种人不过会玩几个新名词就了不得了, 自然是要魏老写才有分量哆。”马青城知道叶知秋因为郝固写文章攻击魏子峰,一直耿耿于怀的,并不去点穿。况且,他也生怕郝固那种人喜恶无常,弄不好真真假假颠颠倒倒开测你一通,便道“只是魏老现在这个样子,如何写得?”叶知秋淡淡一笑道“说你死脑筋还不服气,魏老平时谈论画艺,对你也经常指点,我都还记着,稍加整理不就是一篇现成的序么?尽管用上去,待魏老康复,我跟他说一下就是了。”马青城虽觉得叶知秋的主意不错,想到她跟魏老头那种特殊的关系,心中却是不快,没了声音,脚步又加快了。叶知秋拽了他一把道“你看你那张脸,醋泡过的酸枣!我还不是都为了你?你要不愿,就算了。”马青城忙赔笑脸道“我哪里不愿意啦?我是在考虑这篇序先拿来发表一下,不是等于替画册做广告?”叶知秋不觉点点头,想想又道“要是魏老这几日里醒过来就好了,让他跟安子翼打声招呼,在《论丹青》上登载一下。”马青城道“何必《论丹青》呢?我们自己的《墨凹》刊号已经批下来了嘛,你抓紧把文章弄出来,争取发在创刊号上。”叶知秋道“能发在《论丹青》上更有说服力,人家知道你是《墨凹》的主编, 岂不成了老王卖瓜了?”马青城道“我不想去求安子翼,这次又没让他上第一辑,何必凑上去自讨没趣?我是想给《墨凹》物色个执行副主编,或者叫编辑部主任也行,一来可以为我分担许多事务性工作,这二,以后人托人的事不会少,这个要你登一幅画,那个要你吹捧一下,这种麻烦事也可由他去处理,这三嘛,亦可撇清自吹自擂之嫌了。”叶知秋笑道“可庆可贺,我们马青城也学会脑筋转转弯了。”马青城也笑道“多亏了夫人平日里谆谆教诲啊。”叶知秋操他一把道“却不要给自己身边按个钉子,骑虎难下呀。”马青城胸有成竹地道“自然得找个人品好又可靠的哆。”叶知秋道“看你那样子,是不是已有了人选?”马青城是打算请出陈良清的,却道“你看魏紫如何?她美院毕业后一直没落实去处,魏老不是托你给她找个合适的位置么?”叶知秋沉吟不语,为了魏老,她该赞同魏紫,为了马青城,她该不赞同魏紫,权衡再三,方道“魏紫和安子翼不清不爽,已不是秘密的秘密了,那不是引狼人室啊?”马青城心想 到底还是自己的老婆啊!笑道“我却忽略了这个,否决否决。”叶知秋道“做编辑也不一定自己会画,其实办公室的小秦小项都可以胜任。”马青城道“懂行的自然更好,再考虑考虑。”不觉已看见美协英国式小楼尖尖的屋顶了。

马青城和叶知秋并肩走进机关,门房师傅笑着招呼“马主任叶主任,你们又步行来的呀?唉,现在像你们这样的干部真是少见了。”叶知秋只是恬淡地笑笑,马青城应道“古人云,安步以当车,无罪以当贵呀。”便取了报纸信件走进小楼,却劈面碰上总机接线员,冲着他俩叫道“马主任叶主任,一大早省人民医院不晓得挂了多少只电话来找你们。”马青城跟叶知秋惊惊地对望了一眼,马青城声音紧紧地道“快给我接医院。”就在底楼总机房接通了医院的电话,对方一听是美协马主任,便喊道“魏子峰死了,你们单位管不管啊?”马青城虽有预感,还是J征了一下,忙问 “什么时候?”对方嗓音愈发大了“还问什么时候!人都断气快一个礼拜了!那老太婆竟然瞒着,还不放医务人员进去。后来走廊上都闻得到臭气了。今天一早我们组织了几个年轻医生强行冲进病房,才发现真相。这种事体简直叫人不可思议,还都是有级别有地位的人,除非她有神经病!你听见没有?现在还在大哭大闹,不让抬尸,这里又不是太平间!你们单位快来处理这个问题呀!”马青城上下牙齿禁不住地打战, 问道“你你你们通知省文化厅宣传部了吗?”对方没好气地道“什么文化厅宣传部,我们只晓得找单位!”啪!电话挂断了。马青城看看叶知秋双眼含泪,悲不能禁的样子,便圈住她的肩膀低声道“小叶,控制一点。”又抬起头对接线员说“再给我接文化厅、宣传部!”将魏子峰已死的情况一一作了详尽汇报,这才大声道“司机来了没有?快送我们去医院。”扶着叶知秋朝车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