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固大约在十点敲过到的,跟安子翼场面上地寒暄了几句,三个人都心照不宣,都努力地演着一出戏。辛小苦替他们冲了咖啡,安子翼笑道“小苦,早就说要请郝因吃一顿家庭午餐的,索性你今天弄几只菜,难得的嘛。”辛小苦勉强维持家庭主妇的角色,便下楼去超市选购食品去了。买了些冻虾,买了只冻鸡,又买了豆腐、玉米、腰果,又买了些时鲜蔬菜,想想,再买了两瓶白葡萄酒,这才上楼。上楼时无聊地想这两个男人该算是情敌吧?他们面对面会说些什么呢?一个念头忽然跳了出来安子翼会不会是存心支开自己要跟郝固说什么?这么一想,走到门口便放慢放轻了脚步,尽量不出声地开了门,立在客厅门后面屏息静气地听,他们好像谈得很投缘很深人,却已是尾声了。安子翼问道“如果我跟辛小苦离婚了,你会娶她吗?”辛小苦心蹦出胸膛,连忙一口含住了它。郝固答道“不不不,我不会重新娶个太太了,婚姻生活本身对我们这种人不合适。再讲,辛小苦被你惯坏了,脾气太作,时间长了谁受得了啊?”辛小苦心里呻吟了一下,赶紧扶住门框,门却吱呀响了一声。安子翼大声问道“小苦回来了?”辛小苦镇静下来,抬高声音道“是我。你们谈吧,我准备起来,真是家常便饭呀。”辛小苦不善掩饰,故而还是躲在厨房里安全。辛小苦胡乱配了几个菜便端出去了,安子翼和郝固当着辛小苦的面反而有点尴尬,都沉默下来。这时候沉默让人喘不过气,辛小苦便顺手德了电视机开关。电视里正是午间新闻,一位服装新颖神情端庄的节目主持人以沉重的语调说着“……昨天大约半夜时分,本市城西文化馆的展厅突然起火,正在展厅中展出的寒竹画展全部化为灰烬,作者韩此君葬身火海,不幸身亡,起火原因正在调查之中。据悉,城西文化馆正在进行拆迁工作,故而没有值勤人员,致使火灾初起时无人觉察,延误了抢救的时机……”
安子翼和郝回惊骇地看了这则新闻,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道“太可惜了,那么多画!”却没听到辛小苦的声音,两个人回头看去,辛小苦没有丝毫表情地立在那里,像一尊透明的玉雕。安子翼轻轻拉拉她, 问道“小苦,菜都做好了?”辛小苦用手撑住椅把手道“子翼,你陪郝固喝几杯,我头痛得要裂开来,先去躺一会。”说着,便硬撑着走进卧室,一个筋斗栽倒在**了。
辛小苦这一躺便躺了靠十天,发烧,昏迷,说胡话。郝固自然不会承担什么义务的,不过偶然打个电话来问候一下。安子翼忙着出国前的诸多琐事,也无暇顾及她,便从天池街把辛小苦的养母接来了。老太太一辈子都没住过这么高级的房子,叹道“地板也像镜子一样,马桶间比我们厨房间还香哟。”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似的,成天出洋相。辛小苦清醒过来,反见着心烦,便让安子翼叫了部车把她送回去了。辛小苦现在需要独处,静静的静静的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
这一日早晨,辛小苦从长长的梦中醒来,睁开眼便看见安子翼坐在她床边翻报纸,很闲暇的姿势。她奇怪地问道“咦?你的事都办好了?”安子翼挪开报纸笑道“你睡得真沉,睡足了吧?”辛小苦也笑笑“好像睡了一辈子,刚刚才醒来。”安子翼垂下眼皮道“你在梦里哭了,你是哭他吧?”辛小苦冷下脸道“安子翼,你不要无聊了,我们之间再讨论这个问题有什么意义?你今天不会无缘无故坐在这里的,怎么也变得牵丝攀藤起来?”安子哭用手指捏着眉心揉了一会,抬起头道“小苦,我们两个弄成这样我真没想到,原先我是真心实意与你白头到老的。”辛小苦忽然笑了起来,她觉得安子翼到了这个地步还这样表态很滑稽,笑着笑着眼泪却流出来了,便把被子拉上来盖住眼睛。安子翼叹了口气,道“我也没有办法,我必须离开这里。”辛小苦把被子挪开,她看见安子翼不堪负荷地弓起肩膀,很沮丧的样子,便轻轻问道“为什么?”安子翼摇摇头,忽然把腰挺直了,像摔掉了什么东西似的,又是平常调镜不羁的样子,道“我不想瞒你,昨天沈玛莉回来了,把我的机票也带来了,只等她把这里的事办好,我就跟她一起飞了。”说着,看着辛小苦的反应。辛小苦只是冷淡地看着他,好像在听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安子翼耸耸肩膀,道“我想在走以前把我们的事情了结一下,这样对大家都好,我们总不至于像人家那样跑到法庭上哭哭啼啼吵吵闹闹是吧?”辛小苦哼地冷笑了一声,并不说什么。安子翼便从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着的纸,道“我起草了一份协议,你看看……”辛小苦心想 原来早准备好了的,何必还绕东绕西呢?便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好些天不调丹青,那手洁净如玉,仿佛轻轻一碰便会折断了似的接了那张纸,并不急着看,就搁在枕边,故作轻松地问道“你急吗?我现在有点累了。”安子翼忙道“不急不急,反正有几天好等的。”辛小苦不再说话,闭上了眼睛。安子翼却站着不走。辛小苦感觉到了, 闭着眼睛道“你还有什么事吗?”安子翼道“玛莉说,她想和你单独谈谈。”辛小苦道“有这个必要吗?”安子翼道“她不要我参加,也不告诉我什么事,她说这事很重要,是你和她之间的事。她要我告诉你,今天晚上她会在天池街辛家屋里等你的。”辛小苦像是敏感到了什么,心呼地胀大了。
傍晚时分,辛小苦撑着起了床,人还是很软弱,不敢骑助动车,叫了辆出租去了天池街。难得回娘家一次,辛小苦下了车先到路口私人开的水果摊上买一串香蕉,再称几斤橘子。就听到老板娘和两个女顾客正在议论文化馆失火事件,一个道“……韩老师活蹦乱跳的一个人,怎么就不会跑呢?活生生被烧死啊?这里面肯定有蹊跷,听讲公安局正在侦破呢。”又一个道“有人看到那天夜里有两个人去文化馆找韩老师的,一个是穿米黄色长风衣的,还有一个个头很高的,说不定就是他们谋害了韩老师!”还有一个叹了口气道“韩老师也是作孽,落魄了这么多年,刚刚好像有点起色了,又惨遭横祸……”辛小苦听得发了呆,还是老板娘催她“辛家姑娘,找头拿好呀!”方才拎了水果慢慢走去。老板娘点点她的背影道“有点神经兮兮的了!”
辛小苦跨进天池街心就咚咚咚地击起鼓来,下意识地竟朝地泉坊楚了进去。经过那只公用水龙头时,她不由自主地站住了。她看到水龙头旁正蹲着个女人,两条粗壮的胳膊在搓板上使劲搓着衣服,肥皂泡沫白花花地溅了一地,她的脚边还放着菜篮和淘米箩。暮色中看不清这个女人的面容,她身上的衣服也是灰不溜丢的,却见她漆黑的鬓发间触目惊心地缀着朵雪白雪白的绒花!这女人听到响动便抬起了头,辛小苦慌乱地将水果往她脚跟头一放,别转头就跑,跑出地泉坊,一直跑到自己家门口,再回头看看,花木莲并没有追出来,她却已是浑身虚汗,气喘吁吁了。停了好一会,等气吐得匀称了,方才一步一步地蹬上楼梯。
辛小苦立在家门口, 自己明明有钥匙,却仍抬手敲了敲门。便听养母颤颤地叫道“来了来了!” 门打开了,辛小苦站着不动,屋里的沈玛莉倏地立了起来,两个人门里门外痴痴地对望着。辛家姆妈撩起衣襟抹眼泪,又是笑又是哭,顺着嘴道“怎么这样像呀,像得一个人似的,到底是一个娘肚子里跑出来的……”沈玛莉先叫了声“姐姐”辛小苦怀疑地望着她,道“你不要搞错了?!”辛家姆妈道“不会错,一点不会错的,是二小姐生的。二小姐在私人医院里偷偷生下了你,没有满月就把你托给了我,老爷已经给她买好了飞机票,她没有坐满月子就漂洋过海去了!”沈玛莉便道“妈妈叫我一定要找到你,把你的身世告诉你。妈妈说,她恐怕不能回来看你了,可是,她希望你能去叫一声……爸爸!”辛小苦愤怒地叫起来“我没有妈妈,我没有爸爸,他们既然抛弃了我,现在何必再来干涉我的生活!”沈玛莉泪流满面地扑上来,抓住她的手道“姐姐,不要责怪妈妈,这么多年来她已经自责得很苦了。我从来没看见妈妈开怀地笑过。她总是忧郁,总是暗暗地流眼泪,她是那么虚弱。这次我回来前,她又住医院了……”沈玛莉泣不成声,辛小苦却没有一滴眼泪,冷冷地道“请你不要碰脏我的身子!”沈玛莉震惊地松开了手,抬起泪眼道“姐姐,你误会我了,我和安子哭什么事都没有的。我只是钦佩他的才华,同情他的遭遇,尽我之能帮他一把!”辛小苦冷冷发笑 他有什么遭遇?名誉地位金钱美女,他都占全了!她却懒得去说,她对这世间的**已经腻味透了!她看看沈玛莉,这个长着漂亮脸蛋的小傻瓜,有你吃苦头的时候呢!便摆了摆手道“安子哭已经和我没有关系了,请你不要在我面前再提起他。我倒很想知道,你我的母亲是怎么结出我这个孽果来的?”沈玛莉硬咽着说不出话来,辛家姆妈拍了一下大腿道“我老早就晓得这个姓安的靠不住的,幸而现在二小姐来认亲了。小苦,姆妈把你拉扯大多少千辛万苦你是清爽的,现在你去荣华富贵了,横竖要带了我去,让我再去服侍二小姐……”辛小苦恨声道“妈,你来凑什么热闹嘛?我哪里荣华富贵去了?我就跟你在这天池街住一辈子了!”辛家姆妈道“小苦,你也不要说气话,二小姐也有她的难处。这里面的关节我最清爽了。那时候大小姐二小姐在远近这一带是出了名的头挑女子,老爷送她们到画馆学画,不想她们俩都迷上了那个大师兄。那个大师兄却不是个好东西,一边跟小姐们调情,一边却突然娶了先生的独生女儿,做了画馆的东床快婿。大小姐收了心,嫁了人,二小姐却仍与大师兄私下来往,不想有一日却撞见大师兄与家里女佣人搞不清爽,二小姐一气之下便跟老爷说要出洋留学去了,谁知二小姐肚子里已经有了孽果……”辛小苦心簌簌地抖起来,问道“那个大师兄,他倒还有脸活着?”沈玛莉抽泣道“他后来也受了很多苦,就搬到令舞镇去了,才有了那座很有名的鹤案……”辛小苦惊道“陈亭北?!”她感到一阵昏晕,就像在山洞里转了很久,突然钻出了洞口。
辛小苦当晚赶回寓所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搬回天池街。安子龚道“小苦,你何必呢?你看了我的协议书了吗?这套房子,这房子里的全部东西都属于你了呀。你可以把你的母亲接来同住,也可以……重新组成家庭。你回到天池街怎么生活?不说别的,你怎么画画呢?那间亭子间恐怕塞不进你那张长画桌的呀!”辛小苦道“我以后怎么生活已不劳你操心了,你已经用不到负任何责任了。谢谢你的慷慨和大度,这说明当初我并没有看错人。可我不能要这里的一切,那不是属于我的。我同意离婚,什么财产都不要,只带走我和我的画,还有一件,不知你能不能割爱?”安子翼道“小苦你说,只要你能带得走的。”辛小苦淡淡一笑,指着他书柜上面那报纸包着的一卷“韩此君的画,全部!”安子翼怔住了,许久不作声。辛小苦望着他点了点头,突然问道“安子翼。。那天晚上你去看韩此君的画展,什么时候回来的?天快亮了吧?”安子翼愣了一下,道“你问这干什么?我也没看时间,谁知道几点钟。”辛小苦冷笑道“你没听说?现在公安局还在调查那天晚上起火的原因,如果他们来问我,我该怎么回答?”安子翼叫起来“辛小苦,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怀疑我放的火?真是天大的笑话,我为什么要害韩此君呀?”辛小苦咯咯笑起来,道“你那么紧张干什么?我只是说人家可以这么怀疑你,而且你也有动机。”安子翼慌道“我有什么动机?我跟韩此君几十年不来往了。”辛小苦道“你为什么千方百计收藏他的画?你知道他画的远远超过你,你妒忌他,想垄断他的画,不让它们流传于世!”安子哭见她并没提及那张“乱云飞渡乃从容”的事,心定了,冷笑道“世上恐怕没有这么笨的人的,至少我不会去做这种傻事,谁能垄断得了谁呢?我买他的画,是为了研究他参考他从而超过他战胜他,这有什么问题吗?”辛小苦被他问住,停了一会,道“不管怎样,那天晚上你到过现场,公安局总要进行调查,这一调查不知要拖多久,你就别想跟沈玛莉一块出去了。而惟一能证明你不在现场的人就是我了!”安子翼听她说完,嘿嘿嘿笑道“小苦呀小苦,说你是个人精,没错。这也说明当初我的眼光准确无误。其实,你用不到这么逼迫我,我什么时候说过不给你韩此君的画啦?我原就不想把它们带到美国去的,对我来说,它们已经完成历史使命了。”便将橱顶上的那卷东西取下来,递给辛小苦。辛小苦抱住韩此君的画,鼻根处酸溜溜的。
辛小苦拎着箱子,抱着韩此君的画走出了房门。安子翼送至楼梯口,对她说“小苦,你若后悔,什么时候搬回来都成。”辛小苦并不回头,一级一级走下楼梯,边走边笑道“从前我走进来不后悔,现在我走出去也不会后悔的。”辛小苦没有仔细地想过以后的生活怎么过,可她知道,她必须从这里走出去。
却说陈良诸原是定下了要去参加韩此君画展的开幕式的。陈亭北自发妻碎死后一直神情沮丧郁郁寡欢。县文化局周局长亲自到县中心医院弄下一间清静的单人病房,让老先生住进去将息身体,调整情绪,故而已无心过问女儿的行动去向,陈良诸方可自己拿下主意,她甚至别出心裁地自己动手扎了只精巧的花篮,她嫌外面订的千篇一律。她自己用院子里的竹枝编成篮子,插以绢制白色梅花,素洁高雅,独一无二。她跟周局长约好,那天清早周局长的车来接她一起去省城,周局长也要去看“寒竹的画”。前一时令舞镇文化馆展出无极传人画作,周局长对韩此君的《天池长短歌》备加欣赏,还打算写评介文章,只是因为工作太忙而搁下了。不料,这日前夜周局长特为叫文化局的小罗到鹤案通知陈良清,说明日无法去看“寒竹的画”了,因为接到省文化厅宣传部的紧急通知,明日上午要参加魏子峰纪念画展开幕式,又说陈亭北也要出席魏子峰纪念画展的,还要代表老画家发言,要陈良诸一早赶到县中心医院等着,县文化局会派车送她和陈先生去省城美术展览馆的。小罗再三叮嘱“周局长关照,这个活动非常重要,省里方方面面领导都要出场,务必请陈小姐准时到县中心医院等候。”其时,陈良诸已没有办法通知韩此君了,连传呼电话恐怕也关门了,陈良诸急也急不出,只好想 待魏子峰纪念画展结束再找借口脱身去阿竹那里,让他盼也只盼两三个钟点罢了。其实,这么想只是骗骗她自己,到时候如何脱得了身?说是魏子峰纪念画展却是省城文化界名流大荟萃。陈亭北“文物出土”正是价值连城之际,圈子中人都晓得历史上那段瓜葛,如今一方已作古,另一方正当红,且陈亭北近日又遭丧妻之痛,谁都想上来寒暄几句,叙旧的叙旧,慰问的慰问,久仰久仰,敬请指教等等。陈亭北身体还虚着,应酬了几句便有些乏力,接下来都由陈良清回复周旋。不觉已至午间,美协作东会餐,马青城哪里肯放走陈亭北?肌筹交错之间,陈亭北兴致反倒上来了,酒不停地加满,话也多了起来,陈良诸愈加不敢借口离开,生怕他兴奋至极万一有个差池,只得寸步不离、暗暗劝阻不要贪杯。席散已是下午两点左右,陈亭北执意要去精神病院看望曹荒圃。陈亭北已是耳热心跳,步履踉跄,陈良诸只好陪着他了。晚上,又是政协领导请客,直弄到九点多才散。陈亭北在回程的车上就蔚声如雷了。陈良清无奈地想,看看明日是否能有机会去看“寒竹的画”,幸好还要展出几日,阿竹那里还有机会解释,阿竹总会体谅自己的。却不料永远没有这个机会了。
因为时间太晚,回医院怕太惊动人家,陈良洁便叫司机送他们回鹤案。杨嫂一个人守着偌大的院子正是心惊肉跳,稍有响动便疑心是师母的冤魂作怪,只将上下楼道中的灯都点亮着,盘腿坐在**嘀嘀咕咕念经驱邪。忽见陈良诸陪着先生回来,真是喜出望外,忙着替先生掸床铺被,不时地掏出帕子抹眼泪。师母摔死后,先生便住进了医院,陈良洁咬定是她害死了母亲,跟她像仇敌似的,不许她去医院陪伴先生,镇上的人见了她都点点戳戳说三道四。杨嫂这么多年下来,这一刻才是真正的做人难。她想到过一走了之,又不甘心,不见得这半世苦熬,一样结果都没有?21后来,她听说先生在警探面前为她开脱了,心里便又有了希望,无论如何要跟先生见了面讨个说法才是,虽在鹤案里神经一刻不得安宁,却仍握着。总算握到先生回来了,杨嫂己准备停当,今晚是要使出浑身解数的。不想刚服侍先生躺下,陈良诸便赶她出书房,冷冷道“你在这儿,这儿哪里能太平?万一将他也折腾去了,我岂不成了千古罪人?”杨嫂只望先生能帮她说几句,先生却闭着眼装聋作哑,杨嫂心里恨着,却不敢多说什么,只得掩面而去。陈良清和杨嫂这一夜都是彻夜不眠,听着院子竹林间簌哗簌哗闹腾得厉害,她们都只道是韩素馨的冤魂作的妖风,谁都没想到是替韩此君报丧。
次日清早,陈良洁原想送父亲回了医院自己便可赶去省城,不料陈亭北回鹤案住了一夜感觉很好,发妻阴魂夜梦中并没来干扰他,他便不愿意回医院住了,叫陈良清替他到医院结账去。父亲回到鹤案,陈良诸不放心把他交给杨嫂, 自然不可能再去省城看“寒竹的画”,只好趁去医院结账的那一会儿给城西文化馆打电话,电话却永远没人接。中午,省电视台午间新闻播出了韩此君死于大火的消息,令舞镇上几乎人人都知道了,那个常常来鹤案看望陈亭北的忧郁的中年男人死了,且死得十分凶险。关于鹤案不祥征兆的议论,又成了令舞镇人饭后茶余消闲的头号话题。鹤案里的人却还不知情,鹤案里没有电视机。后来是杨嫂首先得知这个噩耗的。陈良诸不让杨嫂走进书房,甚至不吃杨嫂做的饭菜,好像杨嫂会下毒害死他们父女俩似的。杨嫂气无处出,一个人又憋得慌,索性走出鹤案到熟人家串门。在人家那里看到了电视,晚间新闻中重播了这则消息,并且说起火原因还在进一步调查之中。杨嫂听了这则消息先是呆了片刻,忽然意识到这是她报复陈良诸的一个好机会,便幸灾乐祸地跑回鹤案,大声叫道“先生,韩先生死了,被大火烧死的,烧成一截木炭了……”陈良涪气得浑身发抖,斥道“杨金凤,你红口白牙胡嚼什么!你当心遭天雷劈!”杨嫂头颈硬撬撬地道“谁胡嚼啦?电视新闻里都播出了,韩先生的画展先烧起来的呀!”陈良浩真想抄一样家什扇她的嘴巴,、这时却有人把门铃,陈良诸打了个寒襟。这么晚有人来总没有好事!杨嫂连忙去开门,却是周局长。周局长开了一天会,也是方才看晚间新闻才知道这件事的。他也很震惊,心想这事多少和鹤案有关。这韩此君是鹤案的远亲,又是陈亭北的高足,好歹要去跟鹤案主人表示一点慰问吧?这周局长向来是个把细的人,也不叫车,趁着稀薄的月色便朝鹤案来了。
陈良诸见是周局长头皮一阵阵发麻,但愿周局长口中不要吐出韩此君三个字。偏偏周局长张口道“韩此君……”陈良诸听不见周局长下面说的什么,周局长面孔的神态就证明杨嫂的话是真的了。陈亭北听了这消息,便从**撑着爬起来了……陈良诸已经支撑不住,别转身跑到院子里,扑进竹林哇哇地呕吐起来,吃进去的东西呕光了又呕清水,最后呕出来的是黄蜡蜡的胆汁。陈亭北叫杨嫂倒了杯温水端给她,她却一掀手打翻了,又跑进自己房间,将门反锁。不一会,便传出她凄厉的哭泣,却像旷野里失偶的母狼的叫声。陈亭北跟周局长稍微解释了一下,陈良洁没有兄弟姐妹,与这位师兄从小情同手足,故而如此伤心。周局长表示十分理解,又说让她哭出来也好,哭出来反而爽快了,郁在心里反倒要生病的。又说我也不去劝她,外人去劝反要让她难堪,过几天再伺机宽慰她。又说陈先生你替我转告良诸,我抽空会把评介韩此君那组《天池长短歌》的文章写出来寄给报社的,也算是对他的一种哀悼和纪念。便告辞走了。
陈亭北由杨嫂搀扶着送周局长出了院子,楚回来走到陈良洁门外,侧耳听听,又咳了一阵,哑着声呵斥道“端午,你这样成何体统?让周局长看了会有什么联想?你娘死的时候你也没有这样哭天抢地的,他算你什么人啦?你还叫周局长为他写评介文章,你为我的画都没这样拉下脸皮过,你太叫我寒心了!”又咳起来。杨嫂连忙捶着抚着,轻声道“先生,千万别动肝火,身子才复原几日呀。唉,端午也是中了邪气,心里只有韩先生的……”陈亭北顿了一下脚,叫道“端午,你不要嚎了好吧?深更半夜的叫左邻右舍听见了算哪一出呢?你叫我明日拿什么脸去见人?人家问我韩此君是你们家什么人我怎么回答呀!”门吮地一声拉开了,陈良诸蓬头散发,泪痕满面,冷笑道“爸,你尽可坦坦气气对人家讲,这个韩此君便是我女儿心里想的男人,是我亲手拆散了的,我已经不得已人赘韩门,万不可让我的女儿再做韩门媳妇了!”陈亭北惊恐地望着她,哆嗦道“端端端午,你疯啦?!”陈良诸咯咯地笑了起来,道“爸,你不要害怕,我不会像妈那样疯了的,我要疯早就疯了,也不会等到今天了。你还可以告诉人家呀,这韩此君不是你的得意门生吗?你晓得他才是韩无极真正的传人,你也晓得他画得比你强多少倍。这些年来,不是你在教他,而是他在教你。你从他那儿得到了许多东西,可以说是阿竹成就了你,你却妒忌阿竹,生怕阿竹的画面世后人们看穿了你的底细,你便不让阿竹的画参加无极传人画展,才逼得他到那种地方自己办画展,原是你害死了阿竹呀……”陈亭北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只用手点着陈良清喘气。陈良洁忽然捶胸顿足道“却是我帮你做成了这件事,我是你的帮凶,是我害死了阿竹。我答应阿竹去看他的画展却没有去,阿竹他失望之极才放火烧了他的画。他是在报复我呀!”说罢,陈良洁失声坳哭,哭声惊动了竹林里的野雀,簌里哗啦一片喧腾。陈亭北抓住杨嫂的胳膊道“阿凤,端午她真疯了,你快打急救电话,快、快……”
县中心医院的急救车十分钟后到了鹤案门口,抬上车的不是陈良诸,却是陈亭北。陈亭北跌倒在地, 口吐白沫,杨嫂喊道“端午,你不要哭韩先生了,先生不对了呢!”陈良诸收住声音,才见父亲挺尸般躺在地上,狠狠地推一把杨嫂“叫你去打电话还不去呀?”杨嫂委屈道“这时候,到哪里打去?”陈良洁道“平常游蛇似的蛮会窜的,找最近的人家去打呀。”杨嫂只好敲开了隔壁人家的门。
这次陈亭北进医院比上回病情严重,医生诊断为轻度脑梗阻,幸而抢救得快,没有危及生命,只右半侧略有行动迟缓,医生说经过锻炼是可以恢复的。数日后,沈玛莉又回到令舞镇,她奉母亲之命,以民间文化传播公司的名义投资将曹荒圃的“虫穴”改建成曹荒圃石刻艺术纪念馆,这一点正合令舞镇县文化局周局长之意。这可与即将落成的无极画艺术纪念馆遥相呼应,形成令舞镇特有的人文环境。县文化局派车去省城接她,她得知鹤案近日所发生的一切,先去医院探望陈亭北。她现在已知母亲与陈伯父的一段经历,更是别有一番滋味了。那陈亭北见到沈玛莉恍惚又是当年脉脉多情的小师妹,精神竟好了大半,坐了起来,还吃了点心。陪伴一旁的杨嫂不无妒忌地笑道“沈小姐,你好比一帖灵丹妙药呀!”沈玛莉却含蓄地笑笑,道“陈伯父,真正的灵丹妙药我给你带来了。”说着,便从皮包里抽出一只带有梅花图案的长信封。陈亭北一见这信封眼睛都发亮了,慌忙接过,抽出信瓢看起来,短短一张信笺,却看了很长很长时间。沈玛莉见他发呆,便道“陈伯父,我已经找到她了,她说她会到令舞镇来认父亲的!”陈亭北长叹一声道“玛莉,先前我一直怀疑你就是我的女儿,算算年岁虽是不符,感觉上却像真的一样。要是就是你那该多好啊!”沈玛莉笑道“陈伯父,你若见了她必定就嫌我毛糙了,连我见了她都爱得不行,她是个好洁净好高雅的女人呢。”杨嫂在一旁听了心别别跳一个陈良诸已够她对付的了,再来个女儿,鹤案中哪里还有她杨金凤立锥之地啊!
陈良诸这一段却慷慨地将父亲丢给了杨嫂,独自住在省城的绿玉青影斋里,夜夜等待韩此君不安的灵魂与她梦中相逢,倾诉衷肠。她几乎天天抽空到城西文化馆旧址的废墟场哪踢徘徊,她想寻觅韩此君留下的蛛丝马迹,她想阿竹总该给她留下点什么暗示的,只是因为她懂,没有发现。后来,废墟被清除了,新建的商务大楼开始奠基打桩了,陈良诸觉得自己的心随着那打桩机一起沉到地层深处。
再说马青城乍听到韩此君葬身火海的消息,也是歇觑唱叹了一阵,又协助公安局召开了几次调查会,心里庆幸自己那日还想着为“寒竹的画”送了祝贺花篮,韩此君在天之灵再不会责难自己了吧?令他忧心忡忡的是叶知秋的身体总也不见好转,最近复查竟又发现有扩散趋势,医生悄悄嘱咐他,多弄点好吃的给她吃吃,多讲点高兴的事给她听听。现在,全靠她本身肌体和精神的力量来战胜病魔了。马青城心里着急,面上不好流露,每次去医院装憨作傻,那叶知秋又是太敏感了的女人,哪里瞒得过她?马青城愈是又说又笑,叶知秋愈是神色灰暗,好吃的东西竟是一口也咽不下去。这天,书画出版社给马青城送来了他那本画册的样书,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且临上机前把序言抽了,总有点残缺的遗憾,马青城已经没有多大的兴奋了,却想到这对于叶知秋来说倒是一件高兴的事,便巴巴地带了画册去医院。谁知叶知秋见了他的画册,默默地翻了几页,忽就落下泪来。马青城慌道“小叶,你这是怎么啦?原是想叫你高兴高兴,不想又惹你伤心,倒是不给你看得好了。”叶知秋泣道“我晓得你是好心,可我已是站在生死线上的人了,人世间的一切于我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了。青城,我是担心你呀,做事总是脱头落攀的,就像这画册的序,换上换下的,要早依了我用魏子峰的名义,也不至于这般折腾。你以后的路还长,谁再会提醒你周全你呢?”马青城捏住她瘦骨伶仃的手道“小叶,你不会离开我的,你要为我快点好起来。”叶知秋凄惨地一笑道。
“我是想,在我之后你能找到一个有我一半待你好的人,我也就眼目一了。”
马青城从医院出来,隆冬季节,马路上人迹稀少,昏昏的路灯下,只有残叶被风追逐着壳落落地滚过,萧疏的枝条间,两三点寒星十分冷淡地闪烁着。马青城心情沮丧无聊,想到陈良清最近住在绿玉青影斋里,不如前去小坐一刻,也好打发晚间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