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开门后,马青城发现从来修淡的陈良诸此刻却是眼皮红肿,眉锁伤痛的模样,心便软绵起来,道“良洁,你还在哭韩此君呀?韩此君哪来的这么大福分,我真恨不得跟他换一换呢!”陈良清正是情绪低落无处排遣,倒也十分愿意马青城来闲聊一会,便侧身让座,阵道“你哪里肯跟他换?你春风得意、官运亨通,哪里舍得去死?”马青城想 这倒是实话。原想把画册拿出来给她看,继而想到抽去了陈亭北写的序,无法交代,这个风头只好按下不出了。陈良诸含怨嗅道“都怪你不好,那日给他送花篮,怎不告诉我一声?我也好捎个纸条或口信解释一下,他也不至于走这条绝路。”马青城道“良诸,你何苦这样自责?韩此君决不会是自己放火自栽的,他就算真舍得他的小命儿,却万万舍不得那些画的。公安局都怀疑另有人纵火,还在调查。安子翼那天晚上去看寒竹的画,被公安局盘三盘四问了二三趟了。”陈良诸道“你不了解他,谁也不晓得他心里想什么,我却知道他想要什么,倘若他那些画没有知音,他宁愿毁了它们的。他是要用这种极端,引起人们对他的重视,他被人们抛弃得太久太久了!”说着眼圈又红起来,忙将手掌捂住嘴巴。马青城怜惜地递给她一张餐巾纸,叹道“韩此君在天有灵也该知足了,他的愿望已实现,他的事已引起全省城的注意,他的名字也屡屡在电视报刊上出现,就连从不主动为人写评介文章的郝固都为他写了长篇文章,《论寒竹的画》,我们《墨凹》全文登载,你看了吗?可把韩此君捧得很高啊I "陈良洁却恨道“我,最讨厌这个郝因,总是杀人不见血的。他用阿竹作炮弹打我父亲,他未必真欣赏阿竹,不过用死人压活人罢了。我担心父亲与阿竹,这对冤家怕是到下一世也解不开了。”马青城道“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嘛,我打算再组几篇不同意见的稿子,引发一场争论。鹤老怕什么,愈是有争议愈是抬高他的威望嘛,这倒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呢。”陈良诸幽幽地膘了他一眼,道“若真这样,父亲要感谢你,阿竹在天之灵也会感谢你的。”马青城不免心族摇动,一把捉住陈良清细纤细柔软腻滑的手指,道“那么你呢?我做这一切还不都是为了你?你自然是明白人,晓得怎样回报我。”陈良诸慌乱问道“青城,不要这样,你爱人毛病好点了吧?”马青城忽就松开了手,他感觉到叶知秋两只黑洞洞的眼睛正盯在自己后背脊上。
自打沈玛莉带来了那只印有梅花图案的信封,真像喝了灵丹妙药,陈亭北恢复得很快,赶在过年前出了医院。事先,沈玛莉已叫杨嫂回鹤案上下收拾了一番,陈亭北回到窗明几净的鹤案,感觉上像是过了一个轮回,想着前面的事犹如隔世一般。
陈良清除夕那天也回到鹤案,走进西厢房,见横在窗前的竹枝被修剪了许多,房中光线敞亮,父亲正立在案前作画,惯常地叫了声“爸。”陈亭北并不抬头也不住手,也是惯常语调道“端午,你来看看,我这几笔东西怎么样?”父女俩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韩此君不存在了,他们之间便少了一重隔阂,少了一份尴尬,相处起来反倒轻松多了。陈良诸走过去看,父亲仍是画他的红粉君子文君当沪,取了最动态的注酒那一瞬间,高擎的酒壶遮住了面容,只露出缠在云鬓间的蓝花细布帕,那帕子似随着酒泻微微颤动着,酒香弥漫着整个画面。陈良清连声道 “好,好,爸,你的手竟好得能画了,这也是奇迹呀。”陈亭北笑道“天助我也,还有点软,多练练才是。”用力饱蘸了一沱朱红去点裙据下露出的三寸金莲,以这鲜亮的一笔衬托文君彼时追求爱情自由的欢快心情。陈良洁又道了声“妙呀!”陈亭北冷笑道 “这是刻意出新反而不新吗?这是过分机巧反失真趣吗?”陈良清的心一颤,原来父亲已经看到了郝固写的《论寒竹的画》,而且把文中评断他的话都背了出来,可见他是如何的耿耿于怀。正愣怔着,陈亭北又反问道“端午,恐怕你心里也是这么看的,不过大面上哄我开心罢了。”陈良清忙强笑道“我若这么看,我早说了。爸,你还不了解我的脾气?装是装不来的。只是这艺术评价,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况且,这郝固原是喜欢标新立异的。我听马青城说,下一期他组织了反驳文章,索性对艺术流派进行一番探讨和争论,这反倒是好事,爸,你说呢?”陈亭北不作声,只顾醒活他的文君,在关节处仔细收拾着,看他神情却是平和下来了。他们都小心翼翼不碰到韩此君三个字。陈亭北又在背景处渲染了几笔,便放下了,坐在太师椅里,慢慢拿起茶杯呷了两口,喊了声“端午!”那眼睛却转到窗外很远的地方去了。陈良清晓得他要说什么了,垂竹般低下了头,静静地等着。
陈亭北咳了一声,终于开口道“端午,今晚上年夜饭,我叫玛莉去省城请辛小苦和她的养娘一起过来团聚,玛莉跟你说了吗?”陈良清静静地道“玛莉都跟我说了,我原说应该把辛小苦的丈夫也请来,可玛莉说,他们最近刚签了离婚协议书,单等民政局批了。我想这种情况也就算了。”陈亭北停停,又道“端午,你不怪我吧?我从前没告诉你……”陈良诸吁了口气,摇摇头,忽而自嘲地笑笑,道“其实我该想到的,爸,你珍藏的那幅《野梅瘦鹤图》,沈家姐妹都是画梅的高手啊。”陈亭北轻轻合上了眼睛,像是睡过去了。陈良洁便起身,悄悄退出书房,转去厨房帮杨嫂端整晚上的小菜。她听沈玛莉讲述了父亲与沈家姐妹的那段传奇,对杨嫂的恨竟化解了许多。母亲跟一个不爱她只是利用她的男人生活了一辈子,注定是要发疯的呀!
傍晚时分沈玛莉到了,却是一个人。陈亭北朝她身后望望,疑惑地问道“她……不愿意来?”沈玛莉摇摇头,叹口气道“辛小苦失踪了。她养娘说她在家住了两日便走了,也不说去哪儿,只带着一只小箱子和一卷报纸卷住的画。我问了许多人,都不晓得她去哪儿,去干什么。”陈良诸见父亲神情黯淡的样子,忙道“小苦她一时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出去找个清净处避两天也是情由可缘,我想她会回来的。”
鹤案里的这顿年夜饭,虽然比往年多了沈玛莉的笑着和娇音,却总是有种压抑感,各人各怀着心思,说的话都是现想现编的,太多的迎合凑趣的成分,进了别人的耳也进不了别人的心。那些笑也是设计好了的夸张的,人人像套着个假面,反倒更疏远了似的。远远近近的爆竹声弄得人心愈发沉重。陈良诸想,怎就忘了买几发高升放放扫扫晦气呢?
新年伊始,傅小槐精心排练半年之久的大型传奇悲喜剧《丹青泪》终于在省城最大的人民剧场上演了。这一晚真是盛况空前,剧场门口高悬“客满”的霓虹灯,等退票的隔着两三条马路就候着了,直至戏开演了门口的人群仍不肯散去。
傅小槐的表演可以说是登峰造极、炉火纯青了,先后饰演三个不同身份的女子,各貌各心且都恰到好处,唱腔也各不相同。剧场中自始至终掌声叫绝声不断,观众大都秋觑感叹泪湿衣衫,最后是谢了八趟幕方才罢休。
陈亭北和陈良洁这天是搭乘周局长的车进城看戏的,他们都是傅小槐给的嘉宾席的票。傅小槐原本还请了沈玛莉,沈玛莉却与安子翼有约,商议国外画展的诸多事项,便推辞不去了,多了一张票就给了杨嫂。戏落幕杨嫂已是个泪人儿。陈良清只是联想到母亲与韩此君的惨死才落了几行清泪。陈亭北却冷眼观看、不动声色。这一晚,他们一行由周局长联系了令舞镇设在省城办事处的招待所里将就宿了一夜,因为隔日上午陈亭北要参加省文化厅宣传部和剧协联合举办的关于《丹青泪》的研讨座谈会。傅小槐卸了妆还特意跑到他们住地关照 陈先生陈小姐明日一定要来捧场的呀!
傅小槐万万没想到,在座谈会上众口一致说戏好,表演好,唱腔好,布景好,服装好,几乎完美无缺了,却有一个人跳出来唱反调,而且是从根本上把这出戏给否了。这个人竟是傅小槐周局长都寄予厚望的陈亭北!陈亭北开始只是半醒半睡的样子听人家讲,主持会议者点了他几次名他都说等等,等等,让别人先发言。其实,许多人都想听他讲,许多人都以为这个戏的幕后策划者是他陈亭北。陈亭北不是无极画最正宗的传人吗?陈良诸见父亲模样以为他没心思说戏,便代表他说了几句,无非是些场面上的捧场话。傅小槐仍不甘心,亲自将话筒递给陈亭北,只要他稍许说几句,明天的新闻报道里就可以点到他的名字,陈亭北这三个字如今也是很有分量的珐码。陈良清将话筒推开,求道“小槐,你就饶了爸吧,他才恢复不久……”这时候陈亭北忽地撑大眼睛,一把夺过那话筒,小槐不无得意地笑道“你看,我晓得先生会说几句的嘛。”
陈亭北危崖般站起来,双目炯炯,声音洪亮,开口道“这出戏虽有些哗众取宠之处,从根本上来讲,它却是失败的。”全场哗然,傅小槐和周局长都目瞪口呆,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陈良清跳起来扯扯他的衣袖试图阻止他讲下去,却已是无奈,陈亭北口若悬河止不住了,道“无极画由盛至衰一撅不振的原因是什么?在这出戏中,编导将它归结于几个虚构的女子,企图让人们以为那些恩恩怨怨终因这几个女人而起,这是彻头彻尾的大骗局。历史真相都是被这种无聊的民间传说给掩盖了。他韩无极是什么人?民间虽有他拒不降清、剔目而亡的说法,却不知他性情奸诈,心胸狭窄,设计害死了他的师兄,夺了人家的《传神秘要》,做起了画馆的总堂,这便是所谓无极画的来历。他的几个儿子终究做了清廷的官僚,也是争名夺利, 自相残杀。我以为替这样一个无耻之徒做这么一出大戏,根本没有必要,是浪费人力物力,浪费演员的天才!”说到激愤处,他又剧烈地咳起来,陈良洁连忙将话筒夺下,递给他一杯茶。主持人见状也随机应变道“陈老先生尖锐地提出了宝贵的意见, 目的是为了使这出戏改得更完美,我们为老画家的一片苦心鼓掌!”掌声稀稀落落,会场上议论蜂起 这陈亭北牛头不对马嘴怎么说起了历史?他这么僧恨韩无极,难道他不是无极画传人或者是无极画的伪传人?也有人便对他的老婆、那个韩无极九世孙女韩素馨以及韩素馨的内侄韩此君先后意外死亡发生了怀疑,会不会是他……?会议便在一片切嚓声中草草结束了。
散会后,傅小槐惨白着脸拂袖而去,陈良诸拉住周局长急切地道“我怕他是脑子有毛病了,他可是从来没说过这种事情。”周局长沉吟片刻,一拍大腿道“或许这正是陈先生埋于心底的一段往事,最近受到接二连三外界冲击,便冒了出来,一个不小心脱口而出了。看来,我们对他还是很不了解,对这段历史也几乎毫不了解。”陈良诸毛骨惊然地轻轻叫道“难怪他总不愿以无极传人面目办画展!”周局长道“你先陪他回家歇歇,隔几日我抽空去看他,跟他详细谈谈。良清啊,你父亲可是历史的活化石,是稀世之宝啊!”
他们回到鹤案已是午后,陈亭北自陈良诸夺下他的话筒起便缄默不语,神情呆滞,木偶般任人摆布。陈良诸弄他躺下,已是筋疲力尽,便叫杨嫂陪着, 自己也回房打个磕耽。杨嫂陪着呼噜起伏的先生也是没趣,见他一时还不会醒,轻轻地退了出来到厨房弄菜去了。等杨嫂一走,陈亭北蔚声顿时消失,一个鲤鱼打挺便坐了起来,面色清朗, 目若晨星,与方才判若两人。他沉沉稳稳地走到画案前,铺开了六尺全幅宣纸,他三根手指捏住一段曹素功紫玉光墨刷刷地研去了半截,研得一池色黝香凝的好墨,提笔略假思索,狠狠运了口气,便挥毫走笔,鹤行云卷。他先画了一株墨梅,又依梅画了一位清丽女子,那面容簇拥在花枝间,嘴角正啥着个忧郁的笑。最后要点睛了,陈亭北换了枝三号紫狼毫,又慢慢地慢慢地运了口气,这才笔直地戳了下去!画毕已是气喘吁吁,将笔一掷,跌人太师椅中。片刻,陈亭北战战兢兢地站起来去看那幅画,那女子一双剪水之目脉脉含情,诉出了心中无限心事分明是当年沈师妹离他而去前送给他的那一瞥!陈亭北心脏猛地胀大了,大得把胸肋骨都撑得发痛,他心里喊道 我画出传神之目了,我陈老鹤能画传神之目了!胸闷得透不过气来,他硬支撑着走到窗前,用臂肘将窗户撞开了,一阵风将两扇窗吹得呼澎作响,陈亭北扶着窗台一点点滑倒在地上。
陈良诸小睡一刻醒来,便去书房听动静,听得里面呼呼膨膨的声音,慌忙推门进去。见窗户洞开,父亲瘫倒在地上,大惊失色,喊来杨嫂将他架到**。这时候陈亭北四肢僵直,已不能出声,只用眼睛死死地盯住陈良沽。陈良洁见他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忙道“爸,你别急,我们马上去医院。”陈亭北轻微地摇摇头, 目光急切地投向画案。陈良清看懂了,便走到案前,见是一幅六尺梅花仕女图,却被风卷起扑在砚池上了。陈良清连忙将纸揭起,已经来不及了,一大团墨浸淹了图中仕女的头部和面容这世上永远不会有人知道陈亭北曾经画出过天下无双的传神之目了!
陈亭北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心里却煞清,望着被墨团吞噬的画纸,他惟一活动的眼珠顿时变得狰狞恐怖起来。
马青城这个年过得索然无味。叶知秋境况日渐不济,大年初一竟发了病危通知。索性一脚去了也就是伤痛几日的事,却又救了回来。虽然谁都晓得不过是握时日罢了,却仍要做出情深意笃好丈夫的样子,说一些爱情能战胜一切的傻话去逗她开心。叶知秋神志还十分清楚,晓得是放假日子,马青城不用去上班,便总是死死地拉住他的手,哪怕昏睡中也不松开。马青城推却了好几个社交应酬,想着小叶过去对他的许多好处,勉强守候在她身边,病房中的气息令他窒息,他想再这么下去自己恐怕也要横倒了。
总算将这几个假日涯过去了,马青城待叶知秋苏醒过来,轻轻拍拍她的手背道“小叶,今天我可要上班了呢,晚上再来陪你好吧?”叶知秋可怜兮兮地一笑。便松开了手。
马青城跨进美协的大院,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把窝在肺里的鲤凝吐干净,便在门房抱了几天积下的报纸刊物信件上楼去了。春节过后头几天上班其实是做不了什么事的,人心还没有收回,大家不过闲聊天,喝喝茶,磕磕瓜子,翻翻报纸。马青城在医院憋了几天,世面上的事都不灵通了,听办公室里的人吹牛,把积下的报纸大略翻过,大标题一目十行地扫过。原来新闻还真不少啊,那个令舞镇上靠写几行猎奇文字而青云有路当了文化局长的周某人又在文论版上发表了大块文章,言之凿凿地考证出韩此君原来是韩无极长子韩细舟的后人,算下来该是韩无极十世嫡孙,韩此君才是无极画正宗传人!马青城肚子里暗暗冷笑 韩此君是韩无极后人的说法早就流传过,只是因为中间横着个陈亭北,韩此君又落魄潦倒,故而无人重视,现今一个死了,一个瘫了,倒给你捡了个便宜。又在同份报纸的文化新闻栏里看到一则消息 女记者沙沙到韩此君家里采访,意外地发现了韩此君临死前的绝笔,画面奇特,色彩瑰丽,意象变幻莫测,竟是比他以前的任何一幅都好,真正展示了无极画艺术的无穷魅力。马青城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叫道“韩此君的绝笔现在何处?这种事应该由我们美协来管,她沙沙夹在里面凑什么热闹?”办公室的小项笑道“马主任你激什么动?韩此君的绝笔已成文物, 由厅里直接抓去了,现正在博物馆里请高手装裱。上面已派人专门到民间征收韩此君遗作,准备选时机推出真正的无极传人画展。”看看马主任脸色,又凑前了,放低了声音,仍笑道“马主任,你不知内情,我也是听报社的朋友说的。那沙沙去韩此君家采访,被韩此君的老婆骂得狗血喷头。那女人泼辣得要命,点着沙沙鼻子骂道都是你们这种人引诱我男人,害死我男人,现在还不让他的灵魂安生啊!亏得是去了沙沙,泼辣对泼辣,经骂,仍是紧追不舍。那屋子又小又黑,哪里也藏不住东西,邻居说韩此君剩下的画都被他老婆烧了,他老婆恨死那些画了。沙沙却不死心,猎狗似的东张西望,便在砚台底下发现了那张纸,胡乱团着的,原是韩此君作画时舔笔的废纸,谁知展开了,竟成了稀世珍品啦!”马青城听得瞪大了眼睛,愣了半天才叹道“这韩此君死了运道却来了!”小项又道“还有奇的呢,听说那韩此君的慈大儿子也会画画,画得还很不错。沙沙偷偷地把录音机打开了,引那孩子说话,被韩此君老婆发现了,夺过录音机就砸,骂道你们害死了我男人还想害我儿子啊?狠命一推把沙沙推出门外,沙沙没有防备,一屁股坐在地上,听说尾骨错位,卧床不能动弹呢!”马青城却被韩此君老婆的话击中了,那个粗俗的女人骂人的话里似乎隐藏着什么玄机,让他的心七上八落惶惶不得安宁。
这小项索性给他做新闻指南,又翻出一张报纸,点划着笑道“马主任,这一条也跟我们美协有关。著名画家安子翼近日赴美国举办画展,行前向省博物馆捐赠长卷《上下五千年》,此画拍卖钱款将于画家故乡兴建艺术小学,专为培养具有艺术天赋的贫困儿童而设。”马青城点点头道“安子翼总算做了一桩大好事。”这世上大概只有他马青城心里明白,安子翼出国远游,做出此番举动也是迫不得已。小项道“马主任,这条新闻背后也有好戏。听说辛小苦与安子翼离婚后便只身去了大西北的敦煌艺术研究所任职。近日,她聘请了律师向省中级人民法院起诉安子翼侵犯她的著作权。她说,那卷《上下五千年》原是她与安子翼的共同创作。这场戏有的好演了。”马青城又是一叹,道“要好的时候恨不得两个人碾碎了捏在一起成一个人,不好的时候又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的,这又是何苦来?”小项边簌里划拉地掀动报纸寻着,边道“马主任,有一条新闻是跟你有关系的呢。”马青城吓一跳,忙问 “什么事?在哪里?”小项翻出来了,递给他看,笑道“世纪末印象派又要在城里最热闹的中心公园举办世纪末印象画展了。马主任,我记得你儿子也是那个派的骨干,是吧?”马青城一看那画展的日子就是明天,骂了句“这小鬼,从来也不跟我说什么,眼里哪里还有我这个老子!”心却吊了起来,厅里部里对这个世纪末印象派很不感冒,他们还蠢蠢欲动,万一闹出什么事来,他这个艺办主任也脱不了干系。便想 今日无论如何得回家一次,碰碰儿子的面,叫他不要搅和进去了。
快下班时分,马青城接到文化厅宣传部的电话,却是个报喜讯的电话,原来厅部领导商议,为了工作方便,让马青城先代理省美术家协会主席的职务,待省文代会召开会员选举后再正式任命,又通知他隔日下午便以美协主席的身份出席省文化工作会议。这应该是马青城的大喜事,马青城想高兴却高兴不起来。办公室的一帮小青年已经马主席长马主席短地叫起来,起哄要马青城请客,马青城摸出一百块的票子给他们吃快餐去。要是前几个月小叶听到这个消息肯定会高兴的,可是小叶现在这个样子,愈是看到马青城发达心里愈是会难过的。马青城拿起电话筒想给陈良诸打电话,忽然想到陈良洁也在医院里陪她父亲。陈亭北已是第三次中风,这次病况十分严重,四肢瘫痪失音失聪,听医生说能保住性命就是上上大吉了,要想恢复恐怕是不可能的了。马青城得了那么大一个喜讯却没有人跟他分享,不免有些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