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后马青城叫司机把他送到自家附近的超市门口停下了,这一段一直在医院陪小叶,冰箱里什么东西也没有,便去买了一大堆食品。路过弄堂口的饮食摊,看见刚揭锅的生煎馒头热腾腾香喷喷十分诱人,也买了四两。做生煎馒头的胖阿姨用只花纸袋盛了馒头递给他,马青城接了,烫呼呼的,又换了只手。走了两步,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目光不由得盯着那只纸袋看了又看,怎么这纸袋外面的图画这么眼熟?半天,忽然醒悟过来 这不是他的画册里的画吗?!马青城忽然冒出了一身冷汗,慌忙左右前后地张望了一阵,还好没有熟人,赶紧将那包馒头塞进塑料袋子里去了。马青城走了几步,想想还不放心,便楚转回去,堆着笑脸问那位做生煎馒头的胖阿姨“同志,你刚才装馒头的纸袋还有吗?”胖阿姨大拇指往身后案板上一翘道“多着呢!”马青城一眼望去,差点昏了过去那一叠纸袋全是他的画页粘成的!定定神,又问“同志,你们这种纸袋是从哪里买来的?”胖阿姨道“从旧书摊称几本旧画报回来自己粘的。”忽然警觉起来 “你是卫生检验站派来的吧?”马青城忙道“不不不,我是看着这画好看,你能把这些袋都卖给我吗?我出十块钱怎么样?”胖阿姨怀疑地看看他,见他已把钞票掏出来了,方才绽开笑容,道“你喜欢你就拿去吧,十块钱我也赚你不多,粘纸袋还有人工费呢。”
马青城将那叠纸袋也塞进塑料袋里,生煎馒头大概都被挤扁了,哪里还顾得着它们?像做了贼似的心虚虚的,匆匆回家。
马青城开了房门,听到小间里有音乐的贝司声咚嗒咚嗒地传出来,晓得儿子是在家里,先将那叠纸袋压到放啤酒罐子的纸箱底下。 自己的画册被人家做成纸袋装生煎馒头,简直是奇耻大辱,这种事体就连儿子也不能让他知道。便推开儿子房门,儿子正在拿大顶,双手撑地,双脚竖在墙上,嘴里还跟着音乐的节奏数“一二、三四、二二、三四……”看见父亲探头进来,赶紧放下脚站起来。马青城望着儿子目瞪口呆儿子原先卷曲的披肩长发没有了,剃了个青皮瓜瓢的光头,乍一看不知哪里来的小和尚。马青城指着他道“你、你、你这是做什么?!”儿子伸出五指刨了下光头道“爸,你不是反对我留长发的吗?”马青城又好气又好笑,道“不留长发也没让你一毛不留呀,专门喜欢弄得奇出怪样!”儿子却道“我们明天的画展爸爸你有空来看吧?你一定要来看的,否则要后悔死了,那可是空前绝后的灿烂辉煌!”马青城在儿子的光瓢头上抨了一下,道“年纪轻轻,不要那么狂妄好吧?你明天展出几幅画呢?”儿子道“这次画展我们每人就拿出一幅画,都是自己平生最得意之作。”马青城奇怪道“一人就一幅画,弄到那么大的公园里去展出干吗?”儿子神秘地笑笑,道“我们的画都是鸿篇巨制嘛。”马青城哼了声,道“你的最得意之作是什么?平常我就没看到你好好地画过什么像样的东西。”儿子一撇嘴道“爸,你的眼光算了,被你看上的东西,省省吧,只好卖到废纸回收站,给人家小摊贩包包臭豆腐干生煎馒头!”马青城撩起手要刮儿子的光脑袋,被儿子躲开了。关了音响,背起马桶包,笑道“爸,你明天一定要来看我的画,也好开拓开拓你的思路,提高你的现代审美能力。”马青城想骂他两句,他已经窜出门去了。马青城独自怔忡了一会,先处理了那叠子纸袋。撕碎了,放在一只搪瓷脸盆里点火烧了,再把灰烬倒到抽水马桶里冲干净,那堆挤扁了的生煎馒头被他图圈吞枣地嗔到肚子里去,仿佛这样便不会有人知道他的画册曾被人粘成纸袋装过生煎馒头了。
马青城歇歇气又想到儿子他们那个画展,总有些蹊跷,一人一幅平生最得意之作?为什么要弄得那种怪模怪样?想想不对头,不要再出什么纸漏, 自己今天才做了代理的美协主席呀!便马上给文化厅秘书长家里打电话,将自己的忧虑向他汇报了。秘书长却道,厅里部里早有觉察,已跟公园负责人联系了,作了一定的部署。马青城这才放下悬着的心,人一松弛困乏就袭了上来,原本该去医院陪叶知秋的,却靠在长沙发上睡着了。这一觉睡得很沉,连梦都没做一个,开始只是想眯一会儿缓口气便去医院的,等到睁开眼,却已是第二天上午九点多了,阳光像懒洋洋的猫卧在他胸口,他觉得脑袋里空空的,四肢像融化了一般。忽然清醒过来,腾地跳起来,跑到水龙头下冲了冲脸,顾不得吃点东西,出门招手叫了部出租,赶去中心公园。
马青城一下汽车就看到中心公园的大门上方拉了一条黑布横幅,上面用白漆写着触目惊心的一排字“世纪末印象派最后的画”,经风一吹,那布幅簌划簌划翻腾,造成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公园门口磕头碰脑人群熙攘,早起到公园锻炼身体的不走了,更有许多闻讯赶来看热闹的。马青城总是有种不祥的预感,匆匆挤进公园,就见人口处原是用矮冬青筑成的一道绿屏障现已被上千朵红玫瑰遮满了,形成一道玫瑰墙,旁边竖着块木牌,也用黑漆写着“最后的纯洁作者魏紫”。有一位裹着鲜红长鸭绒大衣的女子正在跟几个公园纠察争吵,围观的人骄肩接踵。那女子声音嘶哑,情绪激动,问道“……你们懂得什么叫艺术吗?你们就这样做个衣架饭囊难道不感到悲哀吗?”一个有点年纪的纠察道“我们是不懂艺术,可是却晓得人间还有羞耻两个字。艺术不艺术的事以后再说,你先跟我们到公园管理处去走一趟!”几个人推推操操将那女子带走了。围观者中议论纷纷,有人骂道“什么艺术?脱了精光往那玫瑰花上一躺,还要作各种姿势,简直是流氓活动,不晓得她的爹娘怎么教育的!”马青城暗暗叫苦,又担心4儿子不晓得要出什么怪招,只听有人道“里面还有更玄乎的呢,一个小伙子爬到观览车顶上要往下跳,也算一幅画,叫作最后的血,现在惊动了消防队呢!”马青城脑袋轰地一响,他想那一定是他的儿子了。他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呀!他跟着人群往里跑,远远看见大圆盘似的观览车了,马青城脚骨一软,叭地摔倒了!就听得人群一片喧哗 “哦啃当心呀!”一咬牙爬起来赶过去,但见观览车周围的草地上也铺满了红玫瑰,观览车顶端的车斗中站着一个只穿条鲜红三角裤的青年,几个全副装备的消防队员企图从边上爬上去。刚攀上一级,那青年便作出要跳的姿态,人群便“哦嘀”叫起来。消防队员只好放弃了攀登的打算。他们稍作商议,便从公园儿童乐园中移来充气蹦蹦床,候在观览车下面,众人一起喊“跳呀,快跳呀!怎么不跳啦?”马青城看看那人不像自己的儿子,忙看旁边竖着的木牌,黑漆写的是“最后的鲜血作者 龙飞”。马青城松了口气,这才有力气跟着一起喊“快跳呀对准那蹦蹦床”观览车顶上的龙飞几次将脚伸了出来,几次又缩了回去。忽然,他扑在车斗边沿号陶大哭起来。人们纷纷道“他怕了,哪里敢跳啊,一时心血**罢了……”有人喊道“快掘电钮,把他转下来呀!”于是,观览车缓缓地转动起来,大家都不出声了,等着那车斗一点点落地。消防队员呼地拥上去,把不知是吓还是冻得索索抖的龙飞扶下了车斗,马上有人将一件棉大衣替他披上,龙飞只是呕呕地哭,竟像傻了一般。
马青城是在石桥畔找到儿子的,儿子裹着羽绒衫,里面也只穿了条游泳裤。马青城又是恼又是疼,斥道“还呆着干什么?快把那块牌子拔掉, 出什么洋相!”儿子身边的木牌上,黑漆写着“最后的憧憬”,马青城一看气就冒上来,将木牌一脚踩断了,骂道“你还憧憬啊?玩命I你不想活早点告诉我,我好不把你养下来的!”儿子慑濡道“他、他们说,天池小学一个图画老师一把火烧成了天才艺术家,说不定我们也能成为当代凡高、莫奈、马蒂斯呢?”马青城道“你没脑筋啊?怎不想想,是名要紧还是命要紧啊?”
马青城带着儿子上饭馆饱饱地吃了一顿午饭,然后叫儿子回家睡大觉,最近几天不要去学院上课。他关照一句,儿子就应诺一句,JL子从来也没有这般听话过。马青城持了一下儿子的大光头,便赶去参加省文化厅宣传部召开的文化工作会议了。
马青城在会场上意外地遇到了令舞镇的周局长,周局长热情地跟他招呼,笑道“马主任,听说你已是美协代主席了,众望所归呀。哦,对了,该叫你马主席了。”马青城敷衍地笑笑“小周,你也来例席会议啊?”心里嘀咕这小子什么路数?他一个小小的县文化局长怎么也能挤进这个会场?不料,正在一旁的厅秘书长笑着介绍道“这是我们新上任的文艺处处长呀。”马青城脸上的笑凝固了,笑不下去也收不起来,只望着周某人很有书卷气的脸发呆。这姓周的却仍是往常的恭敬,笑道“马主席,我初来乍到,省里情况也不熟悉,你要多帮助我。”马青城尴尬地不晓得作何种状态,倚老卖老不行,恭顺下气也不行,只好模棱两可地道“哪里哪里。”周处长却极认真地道“眼下正有一桩棘手的事要请马主席出面做做工作。”马青城好不容易才适应与周某人的新位置新关系,勉强笑道“周、周处长尽管吩咐。”周处长道“马主席也晓得令舞镇上无极画艺术纪念馆和韩无极的笔砚家都即将落成,原是想让陈亭北出任纪念馆馆长的,现在看来已不妥当。是我提出由陈良诸代替陈亭北出任馆长再合适不过了。她母亲是韩无极九世嫡孙女,她也可算正宗无极传人的。可是,陈良诸却死活不肯接受这个任命,听说她已向博物馆递了辞呈,竟要去修复的玄黄庵当主持,岂不是太糟蹋了这么一个女才子?听说马主席跟陈良诸是老同学了,关系不错,只有请你去说服她了。”马青城并不清楚陈良诸近日的动向,去玄黄庵当主持不就成了蓄发修行的尼姑了吗?马青城心里面涌起一股说不出的酸楚味,只公事公办地道“我也只好去试试,陈良诸的脾气一向是很古怪的。”
会议结束后有个例行的工作会餐,马青城一点胃口都没有,山珍海味却味同嚼蜡。一散席他便赶去医院,已有一天一夜没去陪小叶了,小叶准定又是眼泪汪汪盼着他的。可是,马青城进了医院却鬼使神差地走到陈亭北住的病区去了,他托一个值班护士把陈良诸叫了出来。陈良诸沿着病区长长的走廊走过来,像一条忧郁的影子。陈良诸愈发清瘦了,面孔窄得眼角眉梢都长到脸庞外面去了。陈良洁陌生人似的望着马青城,好半天才咧嘴一笑。这个笑好让马青城心痛,仿佛她的脸都四分五裂一般。马青城叫了声“良诸!”陈良诸又咧嘴一笑,道“昨日我才知你当上美协主席了,是周局长来看我爸时告诉我的,原是想向你贺喜的呢。”马青 城心里却不是滋味,道“这也不是什么喜事,不过多点杂务事罢了。”陈良堵道“怎么不是喜呢?死的死,走的走,疯的疯,瘫的瘫,倒是你这个好好先生稳坐钓鱼台”马青城实在憋不住了,轻轻叫道“良诸,你为什么要到玄黄庵去?你也不值得为一个韩此君这么惩罚自己呀。要我想想韩此君倒是死得其所,他现在才是功成名就,连他的一张舔笔纸也成了无价之宝。”陈良诸并不望他,淡淡地像是自言自语地道“我要是真为了阿竹。,我便去做那个无极画艺术纪念馆馆长了,我不想再回那令舞镇。那鹤案已是一座空巢。杨金凤卷走了父亲所有的字画,真是连一张舔笔纸都不放过。我倒是在母亲房中找到了那只梳妆盒,人家都以为那里面藏着无极画世代相传的《传神秘要》,连我父亲都是这么想的。我把它撬开了,哪里有什么《传神秘要》?却是父亲当年人赘韩门时亲笔写下的字据,发毒誓不再与沈家姐妹来往的,他却没有守信。
母亲疯了,他也瘫了,一切都灵验了!”马青城哀求道“良清,可这一切与你有什么相关?你是清白的,你不该为此受到报应啊!”陈良诸冷冷一笑,道“我倒是真希望自己清白着呢。我实在腻烦了,只想找个清静之处。我接到通知说玄黄庵修复,神完后就用我画的《观音出道图》,我想这便是我的缘分、我的归宿了。”马青城看她那神情,晓得是说不回她的,恨声道“罢罢罢,既然你已铁了心,你做尼姑,我便去天池庙当和尚去!”陈良清嗤地一笑,道“你六根不净,尘缘难断,庙里哪容得下你?青城啊,你一向待我不薄,我是记得的。你实在不值得为我这样。我欠着你的总有还报的机会。从此,你真不必再牵挂我,等叶知秋病好,你跟她踏踏实实过日子吧!”陈良洁说罢便回身走去,淡淡窄窄的身影像一个无声的叹息。马青城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眼前便有一片雾飘过。忽然值班护士从办公室探出脑袋喊“马主任。上面病区的医生到处找你,你老婆大概不行了!”马青城被击中了似的晃了晃身子,他闻到了一股死亡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