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承业不是一个人来的。

赵承业是带了自己的私兵来的。

整个上京,也只有瑞王赵承业被允许明面上有自己的私兵。

赵承业约带了二十来个私兵,私兵身着青色甲胄,手持长矛,这一行人一来,肃杀之气将婚宴的喜庆之意都冲淡的几乎没有了。

赵承业一个眼神都没动,人群就自动给他让出一条道,赵承业只带着青峰和青骓进裴府,私兵则在外等候。

饶是如此,出来迎接的裴太傅和裴顾氏脸色也很差。

“瑞王殿下这是为何?这毕竟是裴某小女的喜宴,瑞王殿下这阵仗,倒像是来捉贼的。”

裴太傅说道,他这话的意思就是在说,赵承业没有礼数。

赵承业没有同他拐弯抹角,和他见了常礼,才淡淡答了一句:“并非有意冲撞,承业一介粗人,没有考虑到那么多,性情如此,习惯了,还请裴太傅多担待。”

一句淡淡的自己习惯了,就把裴太傅给打发了……

围观的众人心里默默道:瑞王殿下果然同传闻中一样,人狠话不多。

裴太傅和裴顾氏都拿赵承业无法,碍于他的身份,又不能像怼薛安然那样怼他,只能咽下这口气,和瑞王殿下随意客套了几句,见赵承业不喜应付,心下更是生气,觉得赵承业不把裴家放在眼里,也没了说话的心思,又回到了高台之上。

裴太傅道:“我们正在处理和薛小姐退亲的事,正好薛小姐是瑞王殿下的救命恩人,瑞王殿下若是有兴趣,也可以旁听一下。”

赵承业微微点头。

“瑞王殿下为什么要来旁听这事啊……没听说过瑞王殿下喜欢听这些内宅八卦啊……”

“这里和瑞王殿下有关系的也就是薛安然了吧,她不是瑞王殿下的救命恩人嘛……”

“这薛安然真是好命啊,一边和裴梓辰订了亲,还能搭上瑞王殿下……”

“嘘,别瞎说,瑞王殿下不可能是那种觊觎别人妻子的人……”

“我从没听说过瑞王殿下护短,如果他手下的人犯了事,都是公正处理的,瑞王殿下这次来,不会在女色上栽跟头吧……”

“嘶……别说,这薛安然长得还真是一副祸水样……”

周围窃窃私语声不断。

赵承业淡淡看了薛安然一眼。

薛安然也抬头看向他。

两人目光交错,只有一瞬。

赵承业向她微微点了点头,似乎她只是一个交情普通的“救命恩人”。

然后赵承业移开目光,目不斜视的与她擦身而过。

两人的脸上没有露出任何多余的表情。

薛安然也微微福下身,与赵承业见礼。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任何交流。

赵承业身份高,裴太傅只能给他安排到主位。

赵承业坐定后,还没等裴太傅说几句场面话,他便开口道:“本王刚刚进来,就听到这丫头说了一句,她说了谎话,这是怎么回事?而且这丫头为何脸上鼻青脸肿?”

赵承业丝毫不提墨枝同薛安然的关系,若是由他出口提,又会引来一阵议论纷纷,恐对薛安然不利。

他这样说,是为了淡化自己和薛安然之间的关系在这件事上的影响,把裴家虐待下人这事提上重点。

没等墨枝开口,裴顾氏抢先道:“不过是个犯了错的奴婢,方才所有事都说清楚了,许是怕自己受到责罚,所以才翻供,这奴婢品行不端,嘴里不实,说的话没什么可信的,一点小事,也不值得瑞王殿下挂心。快带下去!”

可不能让墨枝再说出点什么来!

几个膀大腰粗的婆子连忙要将墨枝强行带走。

墨枝剧烈挣扎起来,想要再张口,婆子知道裴顾氏的意思,本可以用细布堵住墨枝的嘴,但手里一时没有,只能啪的甩了墨枝一巴掌,正好甩在墨枝伤的那边脸上,把墨枝打的脑子嗡嗡的,一时半会就没说出来话。

其实私底下,各个府里的主母处置下人都不会好看,但当着外人的面,自不能将私刑搬到台面上,裴顾氏是急于赌墨枝的嘴,实在是没法了,而婆子是粗使婆子,哪里有那么多精细的心思,只知道按照主子的意,让墨枝一定闭嘴就是。

但这一巴掌甩下去,被外人瞧着,不少人就觉得,裴家好像也不是如同传闻中的家风严明,公正清和。

赵承业给了一个眼神给青骓。

青骓立刻上前,拦住那些婆子。

这些婆子相较大部分丫鬟,力气自然大许多,但是对上成年男子,更何况青骓还是练武的,就根本比不过了。

青骓没用什么力气,就将墨枝从那些婆子那里抢过来。

墨枝被打的口鼻流出血来,青骓皱了皱眉,摸出一粒伤药给她服下。

墨枝服下药后,等药效发作,顿觉脑子清明了些。

她也是个乖觉的,能说话后立刻喊道:“瑞王殿下,我刚刚说了假话!是孙氏,是长平侯府夫人将我带到裴顾夫人面前,让我诬蔑我们家姑娘,若是我不从,就停了我娘的药,还把她卖给人牙子!”

她这话一出,便引起底下渲染大哗。

怎么……怎么这事除了裴家,还有长平侯府也牵连进来了,为什么长平侯府的孙氏要对付自己的嫡亲女儿?

所有人都满头问号。

裴太傅色变:可不能让墨枝再说下去了!

这样说下去,如果谢清瑶的身份被扒出来,太后再出事,他们四大世家……!

“她不过是为了活命才翻口供,既然这事越来越浑,不如我们去京兆尹说清楚。”裴太傅道。

裴顾氏也接着道:“是啊,上行下效……”

裴太傅打断她的话,直接问瑞王:“瑞王殿下,你看如何?”

薛安然也补充道:“方才我和裴太傅的争执,便是裴太傅说要去京兆尹,我要去大理寺。”她把两人分别想去京兆尹和大理寺明面上的理由说了一遍。

裴太傅不等赵承业说话,紧接着道:“不错,我承认,我小儿梓辰贪花好色,惹得薛小姐不快,既然夫妻不能相和睦,那这婚事便也作罢,男子主动向女子退婚,女子总要吃亏,所以我裴家愿意先承认错误,并只要求还一半订亲礼钱,然后与薛小姐和平解除订亲婚约。但不论我儿做错了再多事,那都是儿女私情,我裴家世代对大胤尽忠,为国事、为陛下鞠躬尽瘁,难道我儿的私事有失,就能凭此毁我裴家的百年清誉?更何况这个奴婢说话颠三倒四,一会这样一会那样,先前轻易背主,现在又随意翻供,她的话岂可轻信?”

他这话虽然说的多,但是条理清楚,先前被墨枝惊到的众人一听,又觉得十分有理。

墨枝这丫头先前的证词已是背主,说明她是不忠不义之人,现在她为了不死,翻的口供也不一定是真的。

“嗯。”赵承业听完裴太傅的话,很认真道:“裴太傅言之有理,裴家世代尽忠,确实不应该仅仅因为一个奴婢的证词,就凭白受到诬赖。”

“不过”赵承业话锋一转:“女儿家的清名也很重要,裴家非要闹到京兆尹,若是审查不细,薛小姐的罪名坐实的话,这个后果是薛小姐承受不了的。”

“哦,这样说来,瑞王殿下要徇私枉法,顾着私情了?”裴太傅讽刺道。

“本王有一个更好的办法,既可以全了裴太傅的意思,也可以对薛小姐尽量公正。”

赵承业顿了顿,直接吩咐青峰道:“去把京兆尹的程大人和大理寺的陆大人都请过来,此事事关裴顾氏和薛小姐,马虎不得。”

都……都请过来,好像,好像也不是不可以?这样似乎确实很公正?

赵承业这话一出,方才觉得赵承业贪恋女色的人又把这念头收了回去。

“不可以!”裴太傅和裴顾氏脑中一转,马上想明这关窍,裴太傅道:“瑞王殿下,天色已晚,何况今天又是我女儿的婚宴,何必今日就劳动程大人和陆大人?我们裴家明日把诉状同时递到京兆尹和大理寺就可以了。”

他只是这么说,等人群散去,先把诉状递给京兆尹,过个半天再递给大理寺,京兆尹这边调查启动,大理寺那边八成懒得管,就算想管也根本来不及了。

但底下看热闹的人,愿意仔细去想这其中关窍,或者能看的出来这里有问题的毕竟是极少数,也都觉得裴太傅说的没什么问题。

“是啊。”裴太傅的门生壮着胆子说:“今天还是婚宴,何必让此不祥之事冲撞了婚宴呢?”

“如果此事不查清楚,一会影响裴家百年清誉,二会影响薛小姐的终生名声,很可能会让薛小姐失去性命。如果此事今日就能查清楚,能同时还两方清白,于婚宴的主人来说,明明是功德造化。”赵承业道。

赵承业向来以少言寡语著称,那门生没想到他能立刻想出这一番说辞来,一时卡住,无从辩驳。

裴太傅还是坚持道:“瑞王殿下,虽然你说的有理,但我女儿胆小,婚宴自然还是要随了主人的意思,还是请瑞王殿下回吧。”

赵承业抬眸看着他,淡淡道:“今日必须将此事查明。”

他微微抬手,青骓得令,吹响号角。

因裴府甚大,众人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但听到这号角声苍凉悠远,心头不由有几分发怵,方才议论纷纷的人们,再次安静下来。

裴太傅却知道,赵承业是带了私兵来的,他只要不想走,没人能请他走!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有理没理,他赵承业今天就算耍无赖,赖在这里非要把事情查清楚,谁也没办法!

裴太傅还待据理力争,务必让赵承业今天撤走,一阵大笑传了过来,陆远一袭官服笑道:“原来裴家今日居然有喜事,为何不请我陆远?是我陆远的官职够不上裴家的席面?还是我陆远的为人,不讨裴大人的喜欢?”

满上京敢这样跟裴家说话的人也就几个,陆远也是其中一个。

裴太傅见今日居然招来了两个刺头,一时头痛不已。

光赵承业一人他便难以招架,再加上陆远!

没想到陆远来的这么快,裴太傅也只能让陆远先查案。

裴顾氏则是脸色微微苍白,开口道:“方才闹了这么久,妾身也累了,容妾身去后院休息片刻。”

她这是要去把不该出现的东西尽量销毁。

陆远笑道:“别啊,本官最喜欢看热闹,人越多,本官越喜欢,再说裴顾夫人是本案的关键两造,怎可缺席?累?你们这些裴家的下人怎么行事的,不知道给自己家主母上一把椅子坐着?裴顾夫人喜欢吃什么喝什么,正好酒席也没散,全都端上来!”

裴顾氏只好坐在原位。

陆远笑道:“陆某知道,诸位对我大理寺总有些成见,总觉得我们执法粗暴,经常屈打成招,哎,这都是误会,误会,去将裴同光也带上来,咱们就在这里当堂审。”

裴同光其实本来就在一旁看热闹,本身他觉得这事大局已定,薛安然免不了受罚,然后承受不住压力轻生,但现在事情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不由瓜子也磕不下去了。

他开始重新度量到底该得罪谁。

恰在此时,薛安然道:“陆大人,安然可否和自己的丫鬟说几句话?”

陆远道:“这倒是有趣,她一个背主的奴婢,你还有什么话和她说?”

薛安然对墨枝道:“你说你是因为你娘受到威胁,所以才不得不按他们说的做。但是你糊涂啊,你和你娘的身契,母亲早就交给了我,你若是被人威胁,向我说明真相,我自会帮你,何苦落到这个地步啊!”

墨枝怔住,她和她娘的身契,怎么又落在了姑娘手上?!

那她做的这一切岂不是?!

墨枝忍不住嚎啕大哭,泣不成声的对着薛安然说对不起。

薛安然说完,趁大家都不注意,眼神若有若无扫过裴同光。

裴同光一怔。

墨枝为孙氏和裴顾氏做事,但最后却落的个被打死的下场……

他帮裴顾氏办成了这事,裴顾氏就会遵守承诺吗?

之前他没有选择,但若是薛安然有瑞王和陆大人撑腰呢?

——难道你就甘心一辈子在裴家,只是因为是庶子,就为人摆布吗?

莫名其妙的,薛安然说过的话又响在了他的耳畔。

“陆大人,我太紧张了,可否容我去如厕一下。”裴同光缓缓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