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疲惫不堪的周世中刚一进门。就听见门后传出一声断喝:“站住。”
他扭头一看,只见母亲余秀英在门后站着,双目坰炯,眼里放出病态的光!原来她一直在门后边藏着。她手里拿着一根竹杆,瞄着儿子说叛徒,你是革命的叛徒!”
周世中叫了一声:“妈。你……”
周世慧听见响声,忙披着衣服从自己房里跑出来,叫道,妈啊!
余秀英马上用竹杆指着周世慧,说,站住。都给我站住!”又说,世慧,你发现了没有?你哥是叛徒!”
周世慧一边往母亲跟前走%—边说:“妈,我哥刚下班回来。”
余秀英仍然用竹杆指着他们:“告诉你们,我是毛主席派来的。工宣队是毛主席派来的!”说着,她把竹杆一横一扫,又说:“世慧,说吧,你站在哪一边?”
周世慧忙说:“我站在你这一边。”
余秀英说:“那好,现在跟我一起背最高指示。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又……”
周世慧也只好跟着小声背诵……
余秀英又说:“毛主席说: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今天就暂时背到这里吧。世慧,你知道你哥干啥去了?你哥去帮助敌人去了。那一家姓黄的就是黄世仁!是黄世仁把咱小虎夺走了!你哥还去帮助她,你说这是啥性质?他是革命的叛徒。
周世中十分痛苦地望着母亲……
周世慧也看着母亲,她灵机一动,说:“妈,我哥已经反戈一击了。你不是说,反戈一击有功吗?”
余秀英一愣,说你哥反戈一击了?”
周世慧说,反戈一击了。”
余秀英说站到这边来了?”
周世慧说站到这边来了。”
余秀英说“你别插嘴。让他自己表态!”
周世中上前走了两步,说,我,站过来了。”
余秀英这才双手拄着竹杆,命令道,那好,毛主席说:站队站错了,站过来就是了。现在集合!”
周世慧忙跑上去,跟哥哥站在一起……
余秀英又喊:“报数!”
周世中、周世慧两兄妹开始报数。周世中说“一周世慧说“二”,周世中说“三”,周世慧说“四”……当他们一直报到“四十五”的时候……周世中掉泪了,周世慧也掉泪了,但他们仍含着泪往下。
周家的这幕情景全被一个人看在眼里……她就是李素云。
李素云一直趴在窗外偷偷地看着。最后,她实在受不了了,双手捂着脸,哭着跑开了……
李素云跑到老白师傅家,哭着对白占元说:“世中太难了,也太能忍了,余大妈怎么这样哪?”
白占元叹口气说:“你不知道。文革的时候,余秃英是学毛著积极分子,老三篇能倒着背。她被抽去当了工宣队员,进驻学校。有一次学生武斗,她去制止,被围了一天一夜,头下还挨了一砖头!……后来治好了,可从那以后落下了病根,神神道道的……”
李素云说怎么就……?”
白占元说:“平时好好的,只要不犯,跟正常人一样。一犯了病,拽都拽不住。可苦了世中他们啦。”
李素云说:“这是精神上的毛病;怎么不治治呢?”
白占元说:“治了。钱没少花就是不见效。世中是个孝子,也不愿让他妈受那份罪。精神病院里,犯了病光用电击……”
李素云没再说什么,只是眼里泪浸浸的……
白占元说:“素云哪,你帮帮世中吧,世中真是块车间主任的料子?”
李素云喃喃地说广我……”
白占元说世中人好啊。我那小国,要有世中的十分之一,我也……”说着,他伤心地摇了摇头。
李素云安慰他说:“白师傅,经过这次教训,小国会学好的白占元说嗨,那个狼羔子。学好学坏随他吧。我不想他,我一点也不想他……”嘴里这样说,眼却湿了。
选举的日子到了。
这天上午,车间里召开职工大会。工人们全都坐在机床间的空地上,车间里一时熙熙攘攘的。会场的前边是一块大黑板,黑板上用粉笔写着两个候选人的名字:周世中,田治。
在黑板下边还摆着几张桌子,桌后坐着厂长,工会主席等人?
厂长道:“同志们,大家都知道,二车间是咱们厂的机械加工车间是厂里主要生产车间之一,也是厂全面改革的试点。这次民主选举,不划框框,不定调调。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把大家信任的、有领导能力的、有开拓精神的同志,选到领导岗位上来。不要小看你们手里那一票,那可是你们的权力。要学会使角自己的权力。这一票,就要掂掂份量的。总之,希望能够选出团结,选出干劲,选出一个新的局面。好了,下边请候选人讲讲吧?”他抬头四下看了看,大声说谁先讲?周师傅,你讲吧。大家欢迎!”
一片掌声!
周世中在掌声中站起身来,走到会场中间的空地上。他连着熬了几个通夜人显得很疲惫,神情也有些恍惚。他站在那儿,突然间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他张了张嘴艮久没有说出话来……
坐在人群中的李素云知道他是太累了,便匆匆走上前去,当着众人的面,给周世中端了一茶缸水……
周世中接过来喝了两口,稳了稳神儿才说:“面对大伙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在咱们车间干了二十年了。大家对我是了解的,我对大家也是了解的。我想,有了这种了解和熟悉,已经足够了。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我这个人不会事先许愿。我也不想许愿。如果大伙选我当车间主任,我想我起码可以做到三条:一,我会尽力而为。有多少力量都使出来做好工作。二,我会一视同仁。善待车间里的每一个同志,决不厚此薄彼,也决不会假公济私。三,车间里一切事务公开。包括奖金、工时、定额等等,全部公布于众。车间主任,车间调度,车间质检员的奖金,只拿平均数。不能高于一线的工人。我还要补充一点,如果我当选我不可能一下子许大伙很多好处,说让大伙拿多少多少奖金,这都是空话。我不说空话。我只能说,我会尽一切努力……好,我就说到这儿。”
厂长带头鼓掌又是一片热烈的掌声!
班永顺在人群中碰碰梁全山说:“看看,世中说得多实在。”
梁全山没吭声。
这时,厂长说,好。下边……小田,听小田讲!”
掌声不是很热烈,掌声是从一些年轻人堆里传出来的……小田走上前来,故意放低声音说:“刚才周师傅讲了他讲得很好。我知道,在很多方面,我跟周师傅没法相比。但是,有些看法,我跟他有所不同……
在工人群里,有人嚷嚷说他说的啥?”
有人说:“没听清。叽叽咕咕的……”
小田突然用炸耳的声音说,周师傅不许愿,我许愿!如果我当选车间主任,三个月之内,在座的、工资奖金要翻一番!”
会场上,人们一下像是被蜜蜂蜇了一样,乱哄哄地议论起来?
有的相互询问说:“多少?他说多少?”
有的说:“他说翻一番,就是翻一倍!”
有的说老天!他真有这能耐?”
有的说:“真要是那么多,我真投他!”
梁全山忿忿不平地说:“吹吧,吹吧!吹死牛不报税班永顺也摇着头说:“不实在,不实在。”
小田又突然改用平和的口气说:“我说奖金、工资翻一番,大家肯定会有疑问。会说,你凭啥呢?你凭啥说,能三个月让我们的工资翻一倍呢?是不是吹牛?这个问题,下边我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
会场上慢慢静下来了,人们都望着小田,迫不及待地想听他下边说些什么……
小田说:“现在,我给大家讲一个人。这是个美国人,他的名字叫泰勒。大约一百多年前,这个人出生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的一个小城市。他家境贫寒,原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小人物。小到什么程度呢?其实就和我们在座的一样,是个普普通通的工人。而且,是一名车工!”
这时,厂长突然插话说,想不到,二车间藏龙卧虎啊!好,好……你接着讲,接着讲。
会场上,坐在人群中的梁全山不服气地说:“看看,又转(念,转文,卖弄的意思。)哩,又转哩!读个夜大,识几个字呀?可不像他了!”
班永顺说:“就是。净说点少天没日头的话。”
小田接着说:“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车工,后来成了世界上著名的人物,被人称作科学管理之父他是从最基层干起的,先后千过勤杂工、车工、领班、工长、等等等等。直到总工程师。他是靠什么成为世界上著名的科学管理之父尼?最重要的一条,是他创造了泰勒制\什么是泰勒制’哪?简单说;就是,工时制和计件工资制,这个计件工资制现在看来不算什么,但早在一百多年前,正是这个泰勒制大幅度地提高了生产效率!美国工业能够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工业,与早期推行;泰勒制’是有很大关系的。这个叫泰勒的美国人,这个早年的车工,还写过一本书,名字叫《金属切削工艺》。这本书,就是专门研究咱们车工工艺的。当然,从科学管理的角度说,泰勒制’也有泰勒制的弊病。但是,我要说,就我们车间而言,目前连这个生产水平都没有达到。我们有很多生产时间,生产程序是浪费的、重复的、无效的……如果我当选,我将全面推行‘工时制和计件制\由于种种原因,我也不否认目前的年限制因为年限制;对许多为本厂做出过很多贡献的老工人是有好处的。但年限制’只能是基础……”
工人们又纷纷议论起来。有的说:“啥年限制、工时制?”有的说:“管他说啥,只要长工资。”
有的说,工时制都不知道?现在不就是吗?”
有的说:“听听,听他说……”
小田说:“下边,我要讲的就是,如何使大家的奖金和工资翻一番的问题了。大家都知道。目前厂里给我们下达的生产任务是满的,表面上看,是饱和状态。但如果全面推行工时制和十件制%生产效率肯定会大幅度提高。我计算了一下,就是按一个_中等技能车工的生产能力,工作效率也会缩短两到三个小时。每天"短两个小时,这两个小时干什么?多生产零件是不可能的,因为全厂是一盘棋,上道工序也无法满足咱们下道工序。那么,我认为,我们车间,在节约的这两三个小时里将找米下锅!当然是在不影响厂里生产进度的情况下了。当着厂长的面,我术隐瞒这一点,我们将用外接散件加工来补充这节余的三个小时。这三个小时创造的价值,除了应上交的之外=将全部做为补充工资奖金发给大家……”
“哄!”会场上一下子又热闹起来。有的说嗨,这法行!”有的跳起来说我赞成!我赞成!”
有的说,你别说,看书多就是好……”
有的说,说是说,做是做。你别光听他说……”
有的说/‘到时候,麻烦就出来了!走着看。”
小田又接着讲:“第三……”
半上午的时候,王大兰挑着两只空桶(盛胡辣汤用的)回来了。她在楼道里碰上了周世慧,说夜班?”
周世慧说:“不,我今儿调休。”
王大兰问:“他们厂今儿选举。你哥选上了吧?”
周世慧说:“谁知道呢。”
王大兰说我看没跑。”
周世慧笑说那也不一定。”
王大兰笑着说:“等你哥回来,让他请客。”
车间里,会继续开着…。。。
小田仍在讲:“……实行严格的工艺制度,肯定会触及到一些人的利益,也肯定会有人骂我。我不怕你们骂我。有一点,我将赢得你们女人的笑!等到你们拿到钱的时候,等你们的女人笑的时候,你们就不会再骂我了!”
“哄”一声,会场上的人都笑了!
此刻,当人们不注意的时候。周世中悄悄地绕到机床后边又悄悄地走出了车间……
他蹲在车间门外,从兜里摸出一支烟点上,默默地吸着……阳光从天上射下来,很爆……
车间里,投票开始了。工人们涌动着站起身来,排着长队准备到黑板前投票……
有两个选出来的工人做监票员。他们站在黑板前,依次接过工人们送上的选票,而后唱名,接着把名字写在黑板上……
黑板上,在周世中和田治的名下,出现了一个个粉笔写的“正”
……?
那唱票的工人不时地高声喊广周世中一票……田治一票……周世中又一票……田治一票……周世中再一票……”
黑板上,两人名下的“正”越来越多……
周世中靠坐在车间外边的水泥台上吸完了烟,他把烟蒂掐灭。看了看远处工厂大门又慢慢地走回了车间……
车间里的大黑板上,唱票的正在数黑板上的“正”字。一个“正”字是五票。数完周世中的票之后,他高声喊道:“周世中,,票!”
人群里传出一片嗤嚼声……
唱票的又在数田洁的票数。数到最后,工人们全都站起来了,跟着他一起数……
终于,唱票的再次高声喊:“田治,票!”
“哄”!又是一阵骚乱。有人嚷嚷说:“咋搞的?这是咋搞的?”有人喊:“不对!不对!”
监票的也喊:“还有谁没投?谁还没投?”
有人喊:“周师傳、小田都没投……”
这时,厂长站起身说:“我也投一票!我是厂长,代表厂里投一票吧!”说着。他转过身来,拿起粉笔,在周世中的名下划了一道唱票的马上喊:“周世中,票!”
有人喊:“周师傅上去投!”
有人喊:“小田,小田!”
这会儿,在众目睽睽之下,周世中走上前去拿起粉笔,在小田的名卜划了一道……
唱票的立时激动地喊,田治,,票!”
此刻,会场上静下来了,人们的目光全都注视着小田。只见小田走上前去,抓起粉笔,毫不客气地在自己名下划了一道!
唱票的怔了一下,马上又喊田治,,票!”
“轰”!一下子,会场炸了!有人跳起来欢呼;有人炸着喉咙嚷。
有的说:“能投自己吗?”
有的说怎么不能?广有的说:“这这这……这不能算有的说为啥不算?”
梁全山气得高声叫道哪兴投自己?兴投自己吗?这不#算。这不能算吧?”
可是,厂长却站起来郑重宣布说:“投票结果,田治同志当选为二车间车间主任。”
当晚,整个宿舍楼的人都知道田治当上车间主任了。
他一回来,就有人跟他开玩笑说,哟,田主任,田主任回来了!”
小田心里高兴,嘴上却不说唬着脸,去,去去。”
上了楼,一进“多家灶”的门,王大兰就说:“小田,哟哟,我这嘴,田主任,田主任请客吧?”
小田说:“大嫂,你开我玩笑呢。”
王大兰说:“不敢不敢,我哪敢呢。你这会儿当主任了,以后对你班大哥可好些。他人老实,也不会巴结个人。”说着,便扭身回屋盛了一碗胡辣汤端出来,说:“小田,晚上不用做饭了。这现成的有汤有馍,还热着呢……”
小田忙说:“不,不不,不用。”
王大兰一变脸说怎么?当主任了,看不眼里了?”
小田只得接过来,说“好好,我接着。”他把胡辣汤接过来,说:“大嫂,要是以后我做错了什么,还请你多包涵。”
王大兰说:“看你说哪儿去了。一个屋住着,还能没个照应?”接着,王大兰又说:“要馍不要:,我给你拿馍。”
小田连声说:“不用,不用。”
此刻,梁全山刚好进门,见小田手里端碗胡辣汤,就说:“哟,这么快可巴结上了?”
王大兰脸红了一下,说:“看你说的,兄弟又没个做饭的,我就不兴关心关心?你想喝也来盛!”说着,扭身回屋去了。
梁全山说:“我可喝不起!”说着,一踢门,也进屋去了。
梁全山一进门乒”一声把门关上,平身往**一摔,嘴里骂道:“我操!他当上了!他当上了!谁不谁的……”说着,他忽一下又坐了起来,对着墙上的镜子照了一会儿,指着自己的鼻子说:“你说说,你不能当吗?你排长都干过。谁叫你不报呢?你笨不笨?你亏不亏?你傻不傻?车间主任有啥当的?不就是分派活儿吗?不就是定工时、定任务吗?谁不会咋的?”说着,他站起身来,背着手在屋子里扭了一圈,又扭了一圏,地方太小,也扭不开,就咳嗽两声,这儿一指,拿腔作调地说:“你把这个活儿干干,抓紧时间阿。…。”又那儿一指,说你,说你哪。怎么搞的?’我扣你的奖金!”
七点半的时候,李素云来到了周家的门旁,故意高声喊:“周师傅,有人找。”
周世中迟疑着走出来,问:“谁呀?”
李素云说,找你的人在我家坐着呢。你来吧说着,头前走了。
周世中慢慢跟过去,边走边问:“谁找我?”
等周世中进了门,李素云才说:“我找你。”
周世中抬头看了看她,又看看饭桌上摆好的酒菜,不再吭了。
李素云说:“我想让你陪我吃顿饭……”
在街口的马路边上,小田正在踱步……
他已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显得跟往日大不一样,脸上也没有了那往日的阴晦。他身边停着一辆自行车,不时地看看表,往远处望望。
不会儿,周世慧骑车过来了。看见小田,她停住车子,问:“你站在这儿干啥?”
小田说等你。”
周世慧说:“等我?等我干啥?”
小田说请你吃饭。”
周世慧惊讶地问:“请我吃饭?”
小田说:“就看你敢不敢去了?”
周世慧看看他,说:“这么说,你当上主任了?”
小田说广是。”
周世慧不相信地又看了看他,笑说:“嘿,还真当上了?”
小田说:“你去不去吧?你不去算了。没人为我祝贺,我自己为我自己祝贺。”
周世慧说,谁说不去了?不吃白不吃小田马上去推车子说:“那走。”
周世慧说:“走就走。”
小田说你不回去安慰安慰你哥?”
周世慧说:“我哥可不像你鸡肠小肚的!”
班永顺家四口人正围在一张小饭桌上吃饭……
小振明嘟着嘴说:“老喝胡辣汤。我不想喝胡辣汤……”
王大兰说:“卖剩下了,不喝咋办?好好的能扔了?”
小振明说:“中午喝,晚上还喝。天天都喝。”
王大兰说:“饿你三天,你就不说了!去吧去吧,碗里的汤倒给我。叫你姐给你泡包方便面,小水站起身来,给弟弟泡方便面去了……
王大兰说,我还给小田端了一碗。人家这会儿当主任了不是。”
班永顺说:“我咋也想不通他怎么能当主任?世中没整上,他整上了。你说说……”
王大兰说:“八成,小田送礼了。”
班永顺说:“不像。这一段,他没出过门成天猫在屋里……”王大兰说:“不送礼/能让他当?你不是说,轮一圈也轮不上他。
班永顺说:(‘这人,没看出来。打从那回事,跟变了个人样。”王大兰插嘴说变阴了。”
班永顺说不光这。他成天猫屋里看书,还弄得挺有路数,说出来一套一套的。不过兑来说去,他这主任当得也不算光彩。还是人家世中让他,要不让他,他咋也当不上。”
王大兰说:“不是说选上的吗?”
班永顺说:“选不假。可两人的票数一样多。没成想,他自己投了自己一票!”
王大兰说还有这事儿?”
班永顺说:“可不真的。”
王大兰说:“不管咋说,人家当上了。”
班永顺说也有人说闲话。说他那脸皮卡车**车三刀都车不透“”
王大兰说:“管他呢。他当总比人家当强。不管怎么说,一个屋住着,多多少少也沾点光。”
班永顺说:“大话发出来了,说三个月,让全车间人的工资、奖金翻一番!”
王大兰眼一亮,说怪不道呢。要真这样,我还真拥护他。叫我算算……一五,一十,老班,这一弄,你一月能拿七百多呀!”
班永顺说:“话是这么说,谁知道能不能兑现。”
王大兰说,他敢不兑现!他要不兑现,他这主任就别当。到时候,一车间人,不把他吃了!”
班永顺说:“小田点子多,兴许能兑现。”
王大兰说:“只要兑现,他当就他当。说不定比世中还强呢。”班永顺说:“他怎么会比世中强?你这人,一说钱,一点原则也没有。他还有话哩,要订一条条的规章。管得严着呢。他还说将来肯定有人骂他……”
王大兰说:“人家骂叫人家骂,到时候,咱不骂。只要工资奖金能翻一番!”
黄秋霞提着一大兜礼物,领着儿子小虎,一步步走上楼前。她离开周家两年了这次回来,她的心情很复杂……她很想见见周世中,却又怕碰上昔日的婆婆。
然而,当她领着儿子来到周家门前时,一进门,头一个碰上的就是余秀英。佘秀英一看见孙子,便高兴地说广小虎回来了!俺乖乖回来了!”接着脸一黑,又说:“你来干什么?”
黄秋霞忙说,妈,我回来看看你。你身体还好吧?”
余秀英说:“看我?谁让你来的?谁是你妈?出去!你给我出去!”
黄秋霞手里提着礼物,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时十分尴尬……只好说:“妈》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世中……”
余秀英说:“我可不是你妈!咱们是敌人。毛主席说: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你坑了世中不说,还夺走我孙子!你是黄世仁。你一家都是黄世仁!你给我走,你这糖衣炮弹给我拿出去!你要不拿我给你扔出去!”
黄秋霞说:“我,我想见见世中……”
余秀英说,毛主席说: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哼!别想。谁知道你黄鼠狼给鸡拜年,安的什么心!”小虎见一边是奶奶—边是妈妈。也不好说什么,就问:“奶奶,我爸爸呢?”
余秀英说:“小虎你可得听话,不要站在敌人的立场上一。”小虎见奶奶说话这样,有点害怕不由地往后退了一步……黄秋霞无奈,只好提着礼物,拽上小虎,下楼去了……
余秀英还要说什么扭头,看见老周师傅扶着墙,一点一点地从里屋磨出来忙上前扶住他说:“老东西你咋出来了?”
不料老周师傳扬起那只唯一能活动的胳膊照着余秀英的脸上扇了一下。
余秀英一愣。说,老东西,你敢打人?你也反动了?”一松手,老周师傅一下子摔到在地上!
躺在地上的老周师傅,嘴里仍达咕咕啦……”喊着……
在街口上的一家小餐馆里小田和周世慧对脸在“车厢座”里坐着。桌上摆着四样小菜,两瓶啤酒。两个人一边吃,一边说着话…………
小田端起杯子,说,来,为我干杯。”
周世慧转着手里的啤酒杯说,为你当上主任?”
小田说:“不,为我第一次撕破脸皮……千杯!”说着,他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周世慧也喝了一小口,说:“啥叫第一次撕破脸皮呀?”
小田拿起筷子夹了些菜,然后说:“世慧,你知道选举前,我是怎么想的?”
周世慧说广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
小田说:“当时我想,如果我这次选不上,我就辞职不干了。
周世慧说:“为什么?”
小田说:“不为什么。”
周世慧说,不为什么是为什么?”
小田说:“真的,什么也不为。”
周世慧说:“我知道,是为那姓林的……”
小田又喝了一口酒,说:“我承认,那是她对我一生的摧毁。当然是对精神上的摧毁。我几乎死在她的手里,那种滋味……”小田咬着牙,恨恨地说,可是我又活过来了。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我了。我要……
周世慧说:“你想报复?”
小田说你也太轻看我了。正相反,我倒是很感激她。是她,让我重新认识了自己。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工人……”
周世慧说,我看,你还是放不下她。”
小田说:“好了,不说这些了。吃菜,吃菜……”
这时,周世慧才说:“小田虽然我哥没当上我还是要祝贺你。祝贺你当上车间主任……”说着,她端起酒杯,跟小田碰了一下。
小田说:“说心里话,我很感谢周师傅。可以说,是他……成全了我。”
周世慧脸一变说,这话是怎么说的?你笑话我哥?”
小田说绝对不是。你哥人太好太善。不然。我是不会当选的。不过。说句公道话,周师溥不适合做车间主任。”
周世慧说,你是得了便宜卖乖。你怎么知道我哥不适合?就你适合?”
小田说:“你听我说。周师傅做人是很优秀的,他的智力也远远在我之上。这些我都承认。但他人太正,太仁义,太顾人。他谁都想顾……作为一个人,这是极好的品质。可做领导工作,他缺乏一股不管不顾的狠劲……”
周世慧不满地说,噢,好人不适合?你这是啥逻辑!告诉你*要不是我们家里的负担太重。我哥早就……哼!”
小田说:“你说得对。你哥是比我强。可我的心已经磨硬了。你哥的心还不够硬……”
周世慧说,小田,有句话,我一直没说。我现在就说,你根本不可能胜我哥的。你自己心里清楚,你肯定是做小动作了!”
小田说:“是。我做了最充分的准备。该使用的手段我都使了》周师傅没做任何准备。他太大意了。可是,纵然这样,我仍然没能超过他。他在车间里人缘太好……”
周世慧说那你……?”
小田说:“在投票的最关键阶段(我们的票数相等。周师傅,票,我也是,票……”
周世慧说:“那怎么?”
小田说:“这时候,厂长投了他一票,他成了,票。而我是,票。当时,就剩下我们两人没投票了。周师傅,他投了我一票。
周世慧盯着他问:“你呢?”
小田说:“开始的时候,我已经说了我把脸皮撕破了……”周世慧站起来,质问说:“你自己投了自己一票?”
小田默默地点了点头……
周世慧看着他。说:“你,你不要脸!”
小田说:“是,我是不要脸了。”
周世慧猛地抓起包扭过头。气冲冲地跑了?
在李素云的家里吃过饭后,周世中在沙发上坐着默默吸烟。李素云在来来回回地收拾桌上的碗筷和吃剩下的饭菜……片刻,周世中站起身兑:“素云。你张忙了这么半天,饭也吃了。我,回吧。”
李素云一边解围裙,一边说:“你就不能坐下歇一会儿吗?你等会儿再走,我有话跟你说。”
周世中只好重新坐下来。他确实是累了,就把头靠在沙发上,微闭着眼……
这时,李素云从厨房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只削好的梨。她走到周世中面前,把梨递给他……
周世中赶忙坐直身子,可他没有接梨,只是摇了摇头……
李素云把梨放在盘子里。也在他的身边坐下来。一时两人无???
过了一会儿,李素云伸出手,抚摸着他的头发,轻声说:“世中,你太累了。我知道,你是太累了,就这么一句话,周世中两手捧头,慢慢地,泪水从他的指缝里流了下来。他无声地哭了。
李素云轻轻地把他的头扳过来,靠在自己的肩上,又轻声说:“世中,哭吧。在我这儿哭,没人会知道……”
可是,周世中仍然没有哭出声来。仅仅是一会儿的功夫,他又重新坐直身子,用手擦擦眼,头又昂起来了。
李素云默默地站起身来,走进洗脸间,从里边拿出一条湿毛巾,递给他;周世中默默地接过来,擦了一把脸,刚要起身,李素云却不让他动又把毛巾接过来了。
当李素云再次走出来时,她手里拿着一把小剪刀。她重新坐在周世中的身边,默默地拉过周世中的手。那是只被劣质香烟熏黄的、指甲里藏满污垢的手……她抓着他的手指,一个一个地挨个儿给他剪指甲。屋里只有“咔叭、昨叭……”的剪指甲声。她剪过一个,又拉过一个,手在她的手里抓着,手热。心也热。那是一双劳动的乎,一双结满茧子的手。
一直等到十个指甲全部剪完,李素云仍然没有松开那双手,她摸着那手上的厚茧,沉吟了一会儿,又重新抓过手指广个一个地看,看了,她说,世中,你怎么不累呢?你只有三个斗夂…。”
周世中扔勾着头,一声不吭。
李素云抓住他的手,问:(世中,你告诉我,你真的不想当车间主任吗?”
周世中说,想。”
李素云说:“我知道你这些天事情太多太累。家里,外边,又赶上小虎他姥栳病故……如果不是这,你也不会……”
周世中说:“投票前。我就知道了。”
李素云说,那你为什么还耍投小田一票呢?你本来……”周世中抱住头,说:“我是他师傅啊。当着那么多的人……”李素云说广小田自己投了自己一票。可你做不出来,我知道你做不出来。你是太要面子了……”
周世中说广我想过了。小田是比我合适=就在他站起来发言的时候,我就明白了,他比我合适。只是心里还不想承认……”
李素云说:“你总是责怪自己。我可不这样认为。我觉得你比小田更合适,你更熟悉车间里的情况,大伙也都拥护你。虽然你没有许愿,大家还是相信你的……”
周世中说:“你别安慰我了,我心里有数。再说,我家里这么一摊子……小田没有负担,人又年轻他确实比我更合适。”
李素云说:“家里负担确实重。但这不是理由。我们都会……”
周中摇摇头说,算了,不说了。”
两个人又沉默下来,谁也不再说什么了,就那么_拥而坐。屋子里只有钟表的“塔塔……”声。
片刻,李素云眼里渐渐有了泪。她轻声说:“世中,你……抱抱我吧。”
周世中抬起头,望着她她也含泪望着他,两个人的身子在慢慢接近,接近……”
这时,楼道里突然传出了周世慧的喊声:“哥,咱妈又犯病了!”周世中的身子一下子硬了,坐直了;李素云也睁开微闭的双眼。
周世中慢慢站起身来,望了李素云一眼,匆匆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