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水眉心有一颗痣,于是,她被厂里抽出来了。

刘小水是食品厂糕点车间的女工。那天,她正站在案子前炸梅豆角,手里拿着油乎乎的笊箐,火太烤,她不经意地转过脸来,用手背捋了一下头发,不巧正好被厂办主任看见。厂办主任一眼就看见了她眉心的那颗痣。厂办主任说:“你,说你呢,过来一下。”

刘小水手里抓着笊篱,迟疑了一下,问:“说我呢?”说着,又望了望站在一旁包角儿的组长。组长接过她手里的笊篱,说:“去吧,你去吧。”于是她就去了。

刘小水长得并不算十分好,嘴唇厚了,颧骨略高,人也有些木相,两只眼睛大也算大,就是呆,还一脸忧色。可她眉心有颗痣,那脸就活了。你也说不出她哪儿好,就觉得有一种什么东西,在悄悄地打动你,叫你不由想看她一眼。

同时被挑出来的还有七个女工,自然都是些厂一级的鲜艳。刘小水算是第八个,也是年龄最大的一个。厂里决定让她们去学些礼仪,好接待来厂投资的港商。

“礼仪”是由市文化馆的老师承包的,说是每人三百,厂里穷,最后谈价谈到二百五。拿钱时又落到一千八。一千八百块钱拿过去之后,就开课了。教礼仪的老师姓冯,是一位很高傲很负责任的女性。她讲的第一课是微笑。她说:“知道什么是微笑么?微笑是一种艺术。是一种具有穿透力和征服力的艺术。微笑表现的是一种自信,一种女性特有的魅力。”

“在公众场合,它可以产生慑人魂魄的效用。微笑可以有千万种功能,它可以是热性的,也可以是凉性的。热性的,可以烧穿人的五脏;凉性的可以使人冻结,使人望而却步。你们知道蒙娜丽莎么?谁知道蒙娜丽莎?不知道?没人知道……”

女工们有人在下边小声议论说:“是不是一个姓蒙的演员,好像有一个蒙古演员……”

老师摇了摇头,说:“不知道不要瞎说。这是一幅画。一幅以微笑而著名的世界名画。这幅画就叫蒙娜丽莎的微笑。那是一种穿越时间穿越国界的微笑,是永恒的微笑……”

接下来,老师开始指导微笑了。老师让她们站成一排,一个个练习微笑。老师说:“笑一笑。”她们就一个个轮着笑,有的嘴张得太大,有的笑得太响,有的不好意思,扭着腰笑,一个个都不太合格……老师就一个一个给她们以指点。老师说:“你,笑得有点过头了。微微的,要微微的……你呢,目光要温柔,不要浮。对了,要含蓄。还有你,笑得太空了,你懂得我的意思么?你的笑里要装上东西,笑里面有很多很多东西……”

轮到刘小水的时候,老师看了看她,说:“你笑一笑。”

刘小水就笑笑。可她一笑,泪先下来了。

老师说:“你怎么连笑都不会?”

刘小水不好意思地擦了一下脸,说:“我会笑,只是笑不好。”

老师看了看她,说:“你有一颗痣,这很好。你很有魅力。你笑一笑。”

刘小水就再笑。老师摇摇头说:“不行,这样不行。你还是不会笑。你的眼没有笑,光张嘴不行,要学会用眼睛微笑,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你要把窗户打开……”

刘小水的眼睛也跟着睁开,对着老师笑……

老师吓了一跳。老师说:“你还是不会笑。听我说,要自信,一定要自信。你闭上眼睛,跟着我默念,春天来了,花儿开了,鸟儿叫了,天空多么晴朗……”

刘小水就跟着念……

老师说:“好一点了,稍稍好一点了,对……”

老师突然问:“你叫什么名字?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刘小水想起来了,她知道她在哪儿见过这位老师。她只是舔了舔嘴唇,她的嘴唇有点干。

马上就有一位叫李月琴的年轻女工报告说:“老师,她叫刘小水,是糕点车间的。她很会做点心,差一点就当上技师了……”

老师喃喃地说:“噢,刘小水,好像在哪儿见过,记不起来了。”接着,她又说:“刘小水同学。你要好好练习,你真的很有魅力……”

刘小水不知道什么是魅力,又是不好意思地舔了一下嘴唇。

老师说:“你的魅力就在你的厚嘴唇上。你要记住这一点。”

女工们哄地一下都笑了。老师说:“好了,别笑了。让你们笑你们不笑,不让你们笑,你们又笑……”

老师对众女工说:“不要小看微笑。我告诉你们,微笑其实是一种生活品位的体现。不是谁都会微笑的。不过……”老师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涩涩地说:“我拿了你们厂的钱,我现在要告诉你们一个小窍门。人都有不想笑的时候,不想笑也不要紧。如果在一些场合,在一些不想笑必须微笑的场合,你就微微把嘴张开,露三分之一牙,注意,是三分之一弱,这样你就会带出一些笑意……”

接着,老师给她们每人发了一面小圆镜子,让她们回去后自己练习。

老师说:“好了,今天就讲到这里,下边练习走猫步……”

临近中午,刘小水骑车来到了市医院的门前。她把自行车扎在了看车的老太太那里。老太太正忙着挨车挂牌,挂到她的跟前,抬头一看是她,就把牌重又收了回来,老太太不收她的看车费,自然也不挂牌。老太太说:“喂呢。”

她就说:“喂呢。”说着,就急急地往公共厕所跟前跑。

公共厕所前摆着一张收费的小桌,她的苍老的母亲就坐在小桌的后边,母亲旁边是一个小孩车,车里站着她那八个月的孩子。有风刮过来了,**起一片腥腥的灰尘,母亲的脸很脏,孩子的脸也很脏,她的母亲一边收费一边摇着小孩车照看她的孩子。孩子许是饿了,在车里一窜一窜地动着,哇哇乱叫。母亲看了她一眼,说:“你看你。”说着,就站起身来。

刘小水没有答话,就探身上前抱起孩子,顺势坐在母亲让出来的椅子上,把孩子往怀里一横,飞快地解开胸前的扣子,把**塞进孩子的嘴里……这一切她都做得很从容很自然。而后,她抬起头来,望着医院门前的马路。中午了,正是下班的时候,马路上行人很多,自行车像河水一样淌淌的从眼前流过。有很多行人的眼睛一闪一闪的在跟前晃,她觉得那目光正在注视着她胸前露出来的一点点**……她仅是把衣服往下拉了拉。

母亲的目光从她头上漫过去,望着一个从男厕所走出来的男人,说:

“那事咋样了?”

她说:“还那样。”

母亲说:“不是就一回么?”

她说:“就一回。”

母亲说:“要多少啊?”

她说:“三千。”

母亲说:“你说说,这算咋回事哪?”

她说:“交了钱的,都回来了……”

母亲说:“看看你这一家,看看这一家人……”

她说;“也不全怨他。是我让他去的。车间主任叫他,他能不去么。他说要去团结团结人家,我说你去吧。赶上了,也没有办法。”

母亲说:“厂里,就不能……”

她说:“厂里不知道,我没让厂里知道。厂里三个月没有开工资了。厂长一直在跑合资,如果能合资就好了。厂长在会上说,跟港商合资后,至少月工资一千……”

这时,母亲突然跑起来了。母亲跑上去拽住那个从厕所里走出的男人,小声说:“同志,同志,你还没给钱呢。”

那人一边走一边说:“小便,小便也收钱?”

母亲赔着笑说:“小便一毛,大便两毛……”

刘小水小声说:“妈,没钱就算了。”

母亲也说:“要是真没钱就算了……”可她仍在那人跟前站着。

那人转过脸来,望了母亲一眼,说:“我说没钱了吗?有钱。”说着,从兜里抽出一张一百元的票子,随手扔在了地上,说:“找吧。”

刘小水再次说:“妈,没钱就算了。”

母亲望着那人,很勉强地说:“你真没零钱?要真没就算了。”

那人说:“没有零钱。你找吧。”

母亲再次看了看那人,默然地从地上捡起钱,匆匆地向路边的一个水果摊前奔去。母亲跑动的姿势很像是一个陀螺……

母亲终于把钱换开了。她走回来,把一毛钱的纸币放在桌上的纸盒里。刘小水看见那一毛钱脏兮兮的。于是,她不由得张开嘴,舔了一下嘴唇。舔嘴唇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了老师,她的确见过文化馆的这位老师,那是几个月前,她就坐在这里给孩子喂奶,一边喂奶一边替母亲收费,她收过老师一毛钱……当时,老师看了看她,老师穿得光鲜鲜的,那目光有一点那个,看得她很不好意思。接着,她又想起了老师的一句话:“三分之一弱……”这时,母亲看了她一眼,说:“你笑啥?”

刘小水赶忙说;“我没笑。”

母亲说:“你看你。”

刘小水说:“妈,我没笑。”

母亲说:“是嫌丢你的人了,是不是嫌丢你的人了?要嫌丢人你把孩子弄走,别往我这儿放……”

刘小水心里一醴,说:“妈,我真没笑……”

母亲说:“你想想,你哥,你弟,啊?你妈抱着摇钱树呢?你把孩子抱走吧,我谁也不给恁看了……”

正说着,父亲从医院里走出来了。父亲脸上喜滋滋的。他随手把一张五元的票子扔在桌上的钱盒里,说:“一个肝癌,早上断气了。洗洗,穿穿,给了十块。医院扣去五元。”说着,就弯下腰,从刘小水怀里接孩子,一边伸手一边说:“来吧,乖乖。”

刘小水看着父亲的手,父亲的手很粗。父亲曾是八级车工,退下来了,厂里却开不下工资……父亲老了,父亲的胡子很白。刘小水望着父亲,小声说:“爸,你洗手了么?”

父亲有点尴尬。父亲慢慢缩回手,说:“你看你,我会不洗手?”过了一会儿,父亲又说:“人死了,细菌也就死了。”

母亲不愿意了,母亲紧绷着脸说:“抱走,抱走,赶紧抱走。你爸这么大岁数了……”

父亲马上说:“算了,算了。拖走咋办?她公公那样……把孩子给我吧。”

刘小水没有把孩子递给父亲。她把喂饱奶的孩子重又放进小孩车里,说:“爸,你累了。让他自己玩吧。”而后,她站起身来,说:“妈,我走了。”

母亲不说话,母亲一句话也不说。

父亲说:“走吧,你走吧。回去还得给你公公做饭呢。”

她走了几步,听见父亲气喘喘地从身后赶了上来,父亲摇着白苍苍的头,一句话也没说,把五块钱连同一叠毛票塞到了她的衣兜里。她刚想说点什么。父亲说:“走吧,快走吧。”

骑上车,蹬了几圈,刘小水回过头来,阳光下,她看见儿子在厕所门前的小孩车里站着,在一片明亮的臭哄哄的空气里,父亲蹲在车前逗孩子玩,孩子的小脸红扑扑的,在笑……

拐过路口,她停住车子,蹲在地上,“哇”一声吐出来了。她觉得今天的尿臊味特别重……

下午,仍是练习“猫步”。“猫步”之后是“三步”、“四步”……

老师说:“走猫步的要领是高贵。要昂首挺胸,面带微笑,走出优越,走出高贵……”

可刘小水却趁上厕所的机会溜出来了。她先是跑出去给公公送了一趟汽水。公公也是退休工人,两年前得了脑血栓病,半身不遂,治了一段,没有治好,厂里就拿不起医疗费了。后来又在家里吃中药,吃了一段时间,却仍是半边身子能动半边身子不大能动。如今他在电影院旁边卖汽水。

当她来到电影院旁边的时候,看见公公正在为一个买汽水的孩子开瓶。公公的身子在开瓶时歪成了一个倾斜扭曲的支架。他一只手高高地半蜷着,那是一只僵硬的不听使唤的手,那不顺遂的胳膊就像是只断了弦的弯弓;公公的另一只手却紧贴在汽水瓶上,手腕子一压一压,看了让人心酸;最用劲的是他的下巴了,就好像是那个下巴在启那个瓶盖,他的下巴紧紧地绷着,绷成一斜一斜的肉棱,肉棱子一紧一紧地脉跳着,看上去惊心动魄。她赶忙走上前去,说:“爸,我来吧,我来。”

公公斜斜地看她了一眼,却没有松手。公公仍在开那个瓶子。公公曾是八级钳工。他一直在开那个瓶子,大约有半分钟的时间,他终于把汽水瓶子打开了,而后他很快地转过脸去,背对着那孩子,用含糊不清的语音说:“喝。”

刘小水默默地望着公公,没有再说什么。她知道公公背过脸去的原因是怕吓着那孩子……

这时,她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衣兜。有一段时间,她总是不由地要摸摸衣兜。那时候,她的衣兜里时常装着一叠子公公看病的报销单据,那一叠子小纸都快在她的兜里磨烂了。大约在两年的时间里,她每天下班后都要去堵通用机械厂那个大背头厂长。她站在厂大门口等过,也在厂办公室门前候过,常常一站就是几个小时。有时候也到广长家门口堵他。找得那大背头厂长一看见她就躲。有一次,天刚蒙蒙亮,她终于在厂长家门日把他堵住了。厂长刚刚起床,厂长提着裤子说:“你怎么这样?你怎么能这样?我们厂光偏瘫的就十八个,家属一个个都来堵门子,还让不让我活了,……”可还是有一叠子小纸没有给报销,那都是钱,是借的钱。

公公是个病人,按说是不该让他出来的。不管怎么说,都不该让他出来做这种事。可公公是个倔人,他非出来不可,她也没有办法。她惟一能做的,就是抽空给公公送趟汽水。送汽水也是为了还债,她觉得她是欠公公什么。自从有了那件事之后,她就觉得她欠了什么……

如今,她最害怕上街。走在大街上,她会有一种老鼠的感觉。阳光很好,她却成了一只老鼠。她脑海里常常出现一双老鼠的眼睛。那是童年里的一只老鼠。那只老鼠被邻居家的孩子捉住了,而后把它泡在油桶里,接着又点着了火,在人们的围观下,那只满身是火的老鼠在街上窜来窜去。那时她还小,一出门就撞见了那只带火的老鼠,老鼠望了她一眼……现在,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着了火的老鼠。街上的生活,还有那些声音那些颜色都是很烧眼的。她已经很久没有进过大商场了,她是不敢看,不敢看那些摆在柜台里的东西。东西真好,真艳,也真贵,她害怕那些东西。

她觉得那些东西能吃人,那些东西会把人活吃了。

在骑车回去的路上,刘小水心里说:“我不能再去笑了。我笑得不好,我不去笑了。”这么想着,刘小水又回到了厂里。她走进车间,对正在包角儿的组长说:“吴姐,我不去了,我不想去了。你给厂里说说,换个人吧。”

组长转过脸来,看了她一眼,赶忙说:“别,你可别。千万别……”

刘小水说:“我真的不想去了。”

组长四下看了看,忙把她拽到一旁,小声说:“水,你傻呀。你知道,如今梅豆角滞销。有钱的都吃高级点心去了,没钱的连梅豆角也不吃了。听小道消息说,你别问是谁说的。厂里跟港商合资后,立马就裁人。只留一半人。厂长正在广州跟人家港商谈判呢。将来不知道会裁到谁,你想想……”

组长又说:“我是为你好。”

刘小水舔了一下嘴唇,愣愣地站了一会儿,说:“那,我还是去吧。”

组长望了望她,说:“你男人……出事了?”

刘小水脸上一紧,忙说:“没有呀。好好的,上着班呢。”

组长又看了她一眼,说:“你知道,我也不是好事的人。所里(派出所)来人了……”

刘小水望着组长,过了一会儿,轻声说:“吴姐,你别跟人说。”

组长说:“我不说。我不会说的。”

刘小水望着组长。

组长说:“来人是找你呢。戴着大盖帽,在车间门口问,刷好让我碰上。他问谁是刘小水,我说刘小水没来,刘小水抽出来了。他就说,你告诉她,让家里赶紧送钱,不送钱,他们就不放人。他说,没钱他们是不会放人的……”

刘小水不吭了。好一会儿,她又说:“吴姐,你别跟人说。”

组长再次说:“你放心,我不说。”而后,组长问:“多久了?”

刘小水说:“半个月了。”

组长问:“啥事?”

刘小水说:“也没啥事。”

组长说:“我不说,我不会乱说的。”

刘小水说:“车间主任说让他去玩玩,他就去了。”

组长说:“就玩玩?”

刘小水说:“就玩玩。”

组长说:“罚多少?”

刘小水说:“三千。”

组长说:“那你,那你……”

刘小水说:“借遍了,没处借了。”

组长叹了口气,说:“国福是老实人……”

刘小水说;“别人都出来了。交了钱的都出来了。也有没交钱的,托托人也出来了。他没经过事儿,出来的人就说他咬人家了……”

组长又说:“国福是老实人……”

片刻,刘小水说:“他一坦白,人家就要三千。还说他不老实。”

组长说:“我知道,国福是老实人。”

刘小水沉默了一会儿,说:“这日子没法过了。”

夜里,刘小水的枕头湿了两次。

她想,人是可以杀人的。有时候,好人也会杀人。公公就有过杀人的念头,他是想杀死他自己。公公曾经有过强烈的“国营工人”的自豪感。

那时候,他总喜欢说:“我是国营。”“我怕啥?我是国营。”“我能报销,我是国营。”后来,当医药费不能报销,他的病又迟迟不见好转的时候,他就再也不说他是“国营”了。他常常一天一天地躺在**,两眼望着房顶,眼里射出猫一样的光亮,一句话也不说。不久,公公就开始要安眠药了。

他总是不停地要安眠药,一天两片,一天两片……可是,她发现公公要的药一片也没有吃,他偷偷地把所有的安眠药全都积攒起来了。直到有一天,当她给公公拆洗褥子的时候,她才发现了那个藏在褥子下的药瓶。那个药瓶里整整装了一百二十粒“速可眠”!她悄悄地拿走了那个药瓶……

后来,公公一直在找那瓶药,她知道公公在找那瓶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公公住的房间里就会传出猫样的扒拉声,那是公公在床边上、褥子下扒拉着找那瓶药。公公只有一只手能动,所以那声音听起来很别扭。

男人曾去问过两次,男人说:“爸,你干啥呢?”公公不说,公公一句话也不说。

可是,可是,怎么说呢?她也算是动过杀人念头的。两个多月前,为了一件衣服……她,她鬼使神差地又把那瓶安眠药找出来了!那天下班后,她想买一只发夹,就绕到市场街去了。街上有很多卖衣服的小摊,她走得很快,没敢在那些小摊上多停,到处都是五光十色的,她不敢多停。

可她还是被一个卖衣服的姑娘拉住了。她的目光仅是在卖衣服的架子上瞥了一眼,那件衣服的确好看,她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就被那卖衣服的小姑娘拉住了。那姑娘很会做生意,她拉住她说:“大姐,你看看,这件衣服特别适合你穿,你试试吧?”她偷眼看了一下价格,那上边醒目地标着:

此刻,她就像小偷被人当场捉住了一样,一下子脸就红了,连声说:

“不不不……”那姑娘仍然不放她走。姑娘说:“大姐,你是不是嫌贵?这件衣服的确很适合你穿。要不这样吧,我赔钱卖给你,一千!行不行?”她像是被烫住了似的,又连声说:“不不,我不要不要……”那姑娘还是拽着她说:“大姐,我是真心想给你,八百行不行?几百!”她低下头喃喃地说:

“我、我、我、不不不……”那姑娘急跟了,说:“这样吧,大姐,你穿上试试,如果不合适,我一分钱不要,白送给你!这件衣服真是太适合你了!四百,四百行了吧?”这一刻,她的脸火烧火燎了,她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

她扭过脸去,慌慌地说:“不要不要不要……”那姑娘气了,说:“大姐,我是看你穿上好看,真心想给你。你说多少钱,你说个价,你随便给,这、行、了、吧?!”最后一句,那姑娘是咬着牙,一字一顿说出来的,那话就像刀子一样!就在这时,她猛地转过脸去,她掉泪了,她眼里的泪一下子全涌了出来,她用力地甩掉那姑娘,哭着跑了。她走一路哭了一路……就是那天,就在那天,她竟然悄悄地把那瓶安眼药重新放在了公公的床头上!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说不清楚到底是为了什么……第二天,她一天都精神恍惚。下班回来,她直接就进了公公房间,心里怦怦乱跳,直到看见那瓶药的时候,她才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在床头上,她一眼就看见了那瓶药,那瓶药仍然在床头上放着……

就在这时,公公突然睁开眼来,漠然地说:“我看病借的钱,我自己还。”

那一刻,她觉得脸上很热,火辣辣的!

而后,公公就瘫着半边身子去卖汽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