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她为什么要那样呢?现在她明白了,她是害怕。公公害怕过,男人也是害怕。她记得男人下班回来的那天晚上,曾心神不安地在她身边走来走去。男人是个老实人。男人闷闷地说:“主任说,让去玩玩。”男人第一次说的时候,她并没在意。男人在她身边转了一圈,又说,“主任让去玩玩。”当时,她正在厨房做饭,她转过脸来,望着男人,说:“是不是想让送礼呢?”男人说:“主任只说,去玩玩吧。”她没有再说什么。吃过饭,男人又说:“车间里又要搞优化组合了……”她望了男人一眼,说:“得多少钱?”
男人说:“他只说,去玩玩吧。”男人又嚅嚅地说,主任说了,他跟大伙不够团结。他说:“我是不是去团结团结人家?”她不耐烦地说:“去吧,想去你就去吧。得多少钱?”男人说:“我也不知道。”于是,她从男人交给她的工资里拿出了三十块钱,默默地递给了男人。她又说:“你早点回来。”可男人一去不回。男人是为团结而去,可男人的结局很糟糕。男人胆小,人家一问,男人把主任们的事情全都屙出来了,屙得很净。男人说他只一回,他的确只一回。于是,他们就说男人很不老实。于是,主任们先后都放出来了,只有男人没出来。结局是很不团结。
妈的!
刘小水从**爬起来,只听“扑嗒”一下,那面发的小圆镜子从衣兜里掉了出来。她捡起镜子,对着自己的脸,照着看了一会儿,心里说:“笑啊,你笑啊。你怎么不笑?笑吧,露三分之一牙。”
那瓶药一直在公公的床头上放着。她把药拿出来之后,不知为什么,公公却突然变卦了,他不再需要那瓶药了。可那瓶药却成了压在她心上的一个秤砣。多少天来,她一直想把那瓶药取出来。奇怪的是,凡是公公不在的时候,那瓶药也不在。公公一在,那瓶药就在。每天下班回来,她都先去看那瓶药,她害怕看见那瓶药,又害怕看不见那瓶药。
这会儿,她一直谛听着公公房里的动静。她是想趁公公睡熟的时候,把那瓶药取出来。只要取出那瓶药,她就不再欠公公什么了。
夜深了,她悄悄地下了床,悄悄地来到了公公的房里。刚一站定,就听见了公公的咳嗽声。黑暗中,公公躺在**,两眼发出猫一样的亮光。
她望着公公,公公也望着她。终于,公公说:“国福该回来了吧?”
她说:“爸,不是给你说了么,国福出差了。”
公公说:“也该回来了。”
她说:“快了吧。大概快了。”
公公咳嗽了两声,又说:“不是说不超过十五天么?我听人说拘留不超过十五天……”
她望着公公,不知道该说什么。国福的事,她没有告诉公公,可公公还是知道了……
公公说:“你去睡吧。”
她说:“爸……”
公公说:“我知道。去睡吧。”
黑暗中,她看见了那个药瓶,那个药瓶就在公公的床头上放着……
五
课上到第三天。下午的时候,她们正在跟着老师走“国标”,厂办主任突然来了。厂办主任说:“停停,先停停。”
老师问:“怎么了?”
厂办主任说:“先停停,有个活动。”
而后,厂办主任把她们召集在一起,很严肃地宣布说:“晚上有个活动。不是港商,港商还没到。审计局的到咱们厂里来了。晚上,咱请人家吃个饭,饭后到皇上皇去,活动活动,你们都要参加。注意,一定要热情。特别是那个姓沈的,沈科长,一定要让他玩高兴了,这跟咱们厂的前途有关……”
一时,女工们都很紧张。有人说:“国标还不大会呢……”
厂办主任说:“有个三步四步也就应付了。主要是热情……”
刘小水对厂办主任说:“主任,我想请个假。我……”
厂办主任看了她眼说:“不准假。养兵干日,用兵一时。谁也不准请假。”主任又看了看众人,接着说:“都回去拾掇拾掇,弄得利落些,该化妆的化化妆。”
晚上,一辆破面包车把她们拉到了“皇上皇舞厅”。进了舞厅,刘小水就觉得眼晕,到处都是半明半暗的光,到处都是半明半暗的颜色,闪闪烁烁的光,闪闪烁烁的颜色,人就像是在梦里一样。只见沙发是一小团一小团的,中间是一个圆圆的小矮桌,桌上放着各种饮料,人却没有几个。厂办主任走在前边,躬身对坐在一小团沙发里的人说:“各位,各位,分开坐吧?分开坐。”于是,那些人就分开坐了。厂办主任领着她们,一小团沙发里填一个,一小团沙发里填一个。填到一个红胖子跟前时,一下子填了两个……刘小水也被填到了红胖子跟前,看到她们,红胖子很客气地笑了笑,她们也赶忙笑笑,“露三分之一牙”。还没等坐稳身子,音乐响了,就听见厂办主任弯着腰四下里跑着小声说:“上,都上,主动点。”
刘小水站起来时,发现有六对已经下了舞池。红胖子跟了女工小葵……她只好重新坐下来。望着眼前的小桌,桌上摆着各种饮料,还有瓜子和口香糖,这时,女工李月琴猫着腰凑了过来,贴着她的耳朵小声说:
“刘姐,你知道今晚厂里花了多少钱吗?”刘小水问:“多少钱?”李月琴说:
“舞场的雅座全包了,还打了折,要三千。”刘小水愣愣地望着她:“多少?”
李月琴说:“不骗你,三千。”刘小水说:“不会吧?不会。”李月琴拿起一罐“健力宝”!说:“你知道一罐这个多少钱?”刘小水问:“多少钱?”李月琴说:
“外头卖五块,这里卖二十。”她又拿起一盒口香糖问:“你知道这个多少钱?十块。”刘小水说:“就这么一小盒?”李月琴说:“就这一小盒。你信了吧?”刘小水不坑声了。李月琴抓起一包瓜子塞进了刘小水的衣兜,说:
“不吃白不吃,给孩子带回去。”不知为什么刘小水突然想哭。
跳第二轮舞的时候,红胖子邀了刘小水。红胖子脸喝得红彤彤的,走路有点摇晃。他一边跳一边笑着对刘小水说;“你,你有一颗痣。”刘小水赶忙“露三分之一牙”……那人又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有一颗痣,很好。”刘小水再“露三分之一牙”。那人的手在刘小水的背上滑了一下,稍稍用了点力,看着她说:“你,你那一位呢?那一位在哪儿工作?”刘小水又“露三分之一牙”,迟疑了一下,说:“在局里。”那人的手又稍稍松了一点,说:“哪,哪个局?”刘小水说;“局里。”那人说:“知道。是哪个局?”刘小水默然说:“算了。不说他了。”那人说;“噢,我明白了。”而后,那人的手很正常……
跳第三轮舞的时候,女工小葵正跟人跳着,却“呀”的一声,手捂着脸从舞场上跑下来了。她跑到刘小水跟前,往沙发上一坐,哭着说:“他捏我屁股。他捏我屁股。”这时,厂办主任匆匆跑过来,低声说:“别吭,别吭。姑奶奶,不准再吭了啊。回头再说……”说着,又赶忙拉起刘小水,说:“上去,你快顶上去。”刘小水就站起身来,顶上去跟那个酒糟鼻子跳。酒糟鼻子讪讪地笑着说:“开个玩笑嘛,开个玩笑……”刘小水只好重新“露三分之一牙”。酒糟鼻子说:“其实我们不愿来。是你们厂里非让来。像这种档次,是比较低的,我们一般只去蓝天。去过蓝天吧?”刘小水摇了摇头。
酒糟鼻子说:“那是个好地方。”跳了一会儿,酒糟鼻子又说:“你们厂那些破事,不说也罢……早早晚晚还得我们盖这个章啊。”说着,一只手又滑了下来,看样子想捏刘小水的屁股,看了看刘小水的脸色,手又浮上来了,说:“你很不一般,你有一颗痣。”
舞跳到了半夜,待送走客人,已是凌晨一点钟了。一直站在门口躬身送客的厂办主任,这时才把脸上的笑抹去,沉着脸走回来说:“开个会。”而后,他的目光在众女工脸上扫了一圈,严市地说:“今天我要批评你们。批评什么你们心里清楚。老实说,我也知道审计局那些人是王八蛋。我能不知道他们是王八蛋么,他们走一处吃一处,什么没吃过?什么没玩过?……可是,咱们厂现在正是关键时候,厂长正在广州跟人家港商谈判。急需审计局的审计报告。咱们厂目前的情况是资不抵债,又必须让他们审计出资产雄厚的数字来,这样在谈判桌上才有话说。这是求着人家的事呀!你们是厂里的职工,说起来就和我的亲妹妹一样,让你们受委屈我心里也不好受。哪个王八蛋心里好受!可是……你们能不能为厂里想想?”
众女工都被感动了,一个个愣愣地望着发火的主任。小葵服里仍含着泪,小声嘟哝说:“他捏我屁股……”
李月琴说:“那你说,让人家想怎么就怎么?”
厂办主任说:“我也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我是说,摸摸捏捏的……只要不是太那个了。就算了。这作为一条纪律吧。”
李月琴说:“屁纪律。”
厂办主任说:“就算是屁纪律吧。”
厂办主任说到这里,摆摆手说:“算了,时间不早了,以后注意就是了。”说着,厂办主任从兜里掏出一小叠钱来,说:“今晚大家辛苦了,一人发十块钱,吃碗烩面吧。”而后女工们一个个排队到厂办主任跟前领钱……
刘小水手里捏着十块钱,突然笑了。厂办主任愣了愣,说:“你笑什么?嫌少?”
刘小水说:“不是。”
厂办主任说:“那你笑啥?”
刘小水说:“我忘了给我公公掂尿壶了。”
众女工全都哈哈大笑!
六
星期天,母亲耍了一个小小的阴谋。
母亲先是打发父亲去守厕所。而后把哥哥姐姐弟弟们全都叫来,说是要开家庭会。等人来齐后,母亲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化验单,先递给大哥看,接着又递给二哥,二哥看了递给姐,姐看了后递给刘小水,刘小水又递给了弟……等他们都看过之后,母亲说,“你爸以前是肺气肿,这你们都知道。现在又转成肺那个了,医生说发现了那个细胞……这事你爸还不知道。我也不想让他知道。你们谁也不能给他说。今天把你们找来,就是跟你们商量商量,这病还治不治了?”一时,屋里的空气就有些紧张。众人都不说话。片刻,大哥捋了一下乱糟糟的头发,蓦地站起身来,表现出了少有的果决。大哥说:“治,怎么能不治呢。”
二哥是铁路工人,穿着一身体面的制服,他不大爱说话,只是慢慢地吸着烟。他工资是有保证的,手里略显宽余些。不过,他也刚刚买下房子,说话就有点吞吞吐吐,他说:“爸这么大岁数了,动手术怕是有危险吧?”
姐姐在糖烟酒公司上班,夫妻关系不好,两口子经常打架,一打就摔东西。她抿了一下嘴,说:“这病,动手术、是不大好……”
母亲说:“我也不主张开刀,那样花钱太多。人老了,早早晚晚也是一股烟儿,不能再给小的添累了……”
大哥从二哥拿的烟盒里摸出一支烟来,不慌不忙地点上,说:“妈,看你说哩,不是怕花钱,只要能治病,花多少钱……”
母亲看了大哥一眼,大哥快怏地坐下来,不再说了。
姐姐说:“我们公司有个经理,也是这个病。花了几十万,也没治好……”
母亲脸一变,马上说:“你说这干啥?不治就不治,你说这话干啥?”
姐姐赶忙解释说:“妈,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母亲沉着脸说:“那你是啥意思?你不用说了……”
立时,又是一片沉默。
过了一会儿,母亲又接着说:“我也没想让你们多花钱。我最近打听到一个吃中药的偏方,都说能治这个病。一剂药一百多,一个疗程三十剂。这得几千块呢。你们说说,看咋办吧?”
大哥立场鲜明,大哥说:“治吧。多少钱也得治呀。”
二哥看母亲不高兴了,也说:“治吧。花多少,我们几个摊出来。”
姐姐沉吟了一会儿,很勉强地说:“爸有病了,不是别的事,我,我也算一份吧。”
弟弟随口说:“老头一辈子了,该花花吧。我也没说的。”
只有刘小水没有表态。刘小水觉得没法表态。她手插在衣兜里,紧紧地捏着母亲给她的二百块钱,手心里都捏出汗来了。这二百块钱是昨天晚上母亲偷偷塞给她的。母亲没说别的,只说:“你先拿着,不是让你花的,明天给我拿来。”这就是说,母亲知道她拿不出钱来,所以母亲私下里给她做了一点手脚。她不安地看了大哥和小弟一眼。大哥厂里早就开不出工资了。大哥买房时交集资款还欠了一屁股的债。大哥经常来找母亲借钱,一次次地来……却从来没有还过。大哥不可能拿出钱来。小弟也拿不出钱来,小弟好赌,一次次的输,也常常跑到母亲这里混饭吃……可他们却仍然做出一副气壮的样子。她怀疑母亲有可能也在他们那里做了手脚。想到这里,刘小水心里很不是滋味。
母亲看了她一眼,那目光的含意是很清楚的。刘小水这才抬起头来,有些慌乱地说:“我也……拿吧。”
这时,大哥再次站起身来,说:“我是老大,理应带头,我先拿吧。”说着,他很体面很从容地从兜里掏出三百块钱来,放到了母亲的面前。
紧接着,小弟也从兜里掏出钱来,很豪气地说:“我一时手头有点紧,先搁这儿二百,余下的回头再说。”
刘小水立时就明白了,大哥和小弟拿出来的钱肯定也是母亲给的。
母亲心里像明镜一样……
终于,二哥说话了,二哥说;“我也先拿三百吧。让爸先用着,不够回头再说。”说着,二哥从兜里掏出钱来,数了数,说:“只有二百九了。回头我送来。”
姐姐也从她带的包里掏出钱来,说:“我也拿三百吧。”她还特意说明:
“这是我从银行取来的公款,回头我再补上。”
此刻,刘小水才有点不好意思地从兜里伸出手来,把手里捏了很久的那二百块钱拿了出来……她气不壮地小声说:“我,先拿二百吧……”
到了这时,母亲那绷紧的脸上才露出了一丝笑容,母亲说:“不管多少,都是有孝心的。你爸的病,就那样了,也不多拖累你们,家里有我呢。”
等到天黑之后,哥哥姐姐弟弟们全都走了。刘小水因为要等着给孩子喂奶,就没有走。一直挨到了这般时候,母亲才默默地把那叠钱拿出来,放在了刘小水的身上……
刘小水说:“妈,这,这是……”
母亲说;“你大哥确实没钱,他好喝酒,成天喝。欠一屁股账。买房交集资款还是缠着我给他凑的。他拿那三百也是我给的。老三更不用提,自己还养不住自己哪,也别想要他一点儿。那二百也是我私下里给他的。你二哥在铁路上,日子好过一点。你姐那一窝,生气归生气,也比你强……他俩这六百,加上我借这六百,统共一千二。有四百还是从看车的老徐婆那儿借的。看能不能把国福买出来……”
刘小水:“妈,爸……”
母亲说:“你爸就那样了……”
刘小水心里一湿,把钱又推了回去说:“妈,这钱我不要,我不能要。就让他在那儿住吧。”
母亲说:“当娘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如今姊妹们也不比往常了,各自一家,说出来都有难处,谁也顾不得谁了。我不这样说,怕是这六百块钱也挤不出来……”
刘小水哭了。她想,日子怎么过到了这种地步?亲哥哥亲姐姐的,一母同胞,还用母亲这样去“诈”?!
母亲又说:“你爸说了,他不怕咒。咒咒也死不了人。”
刘小水默默地说:“妈,这钱我慢慢还吧。”
说话间,母亲就又变脸了。母亲说:“你别给我说这种话!”
刘小水说:“妈,我是真还……我一定还。”说着,她又掉泪了。脸上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一串一串地落下来。
母亲说:“就你泪浅。”
刘小水眼里含着泪,默默地笑了。
七
又是一个“活动”。
这次是跟银行搞“活动”。厂办主任说:“厂长的电话打回来了,要我们想办法跟银行搞好关系。将来跟港商合资,港方出百分之六十,咱们出百分之四十,这‘四十’里边有二十以厂房设备抵,余下的二十主要靠银行贷款。这次冯行长带队来咱厂考察项目,咱们一定要热情接待。晚上去蓝天!”
于是,学过些“礼仪”的八个女工谁也没让回家,六点钟就集合了。到了七点钟的时候,厂办主任又打发人回来通知说:客人正在“全聚德烤鸭店”吃饭。吃过饭可能要去洗“桑那”,因为有客人提出要去洗“桑那”。让她们不要动,耐心等待。于是,每人发一个烧饼,说让先垫垫饥。
女工们坐在那辆破面包车里,一边啃烧饼一边骂娘。都说厂办主任不是东西,拿人不当人,是个溜沟子货!骂着骂着,有女工不好意思地问:
“啥是桑那?”有人说:“不就是洗澡呗。”有人说:“那可不是一般的洗洗。”
又有人问:“那是怎么洗?”有人说:“带按摩呢,一个钟点几百块!”又是一片骂声……只有刘小水一个人没有骂。刘小水有点心不在焉,她一直在想着男人的事。她早上到派出所去了一趟,兜里装着那一千二百块钱。
所里人说:“你就是刘小水?”她说:“我就是。”所里人拍着桌子说:“太不像话了!你们这家人真出奇。别的人家出了事,都是跑前跑后的,恨不得立马把人弄出来。你们可好,一直不照面!怎么着,抗上啦?!”刘小水赶忙解释说:“不是不照面,是借不来钱……”所里人翻开眼看了看她,说:“钱拿来了?”刘小水说:“他就一回,能不能……”所里人一拍桌子说:“又是这话?!到现在了还不老实?告诉你,三千块钱一分也不能少!你不要以为熬过十五天就可以走人了,没那回事!回去吧,回去赶紧凑钱,啥时候钱凑齐了,啥时候来领人……”出得门来,刘小水又掉了两眼泪。
八点半的时候,又有人来通知说:客人正在本市“第一楼”洗“桑那”。
很快就要出来了,让她们马上去蓝天等着。于是,破面包车立即开动,把她们送往本市最豪华的蓝天舞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