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文化宫的职工们中午大都在单位用餐,那些盒饭是由附近的一家餐馆送来的。排骨饭、牛腩饭、肉丝辣椒饭、番茄鸡蛋饭……,无论荤素,一律五元。汤是免费的,能看到一点儿绿的,是菜叶;能看到一点儿黄的,是蛋花。
柳琛要的是排骨饭,浇盖在米饭上的几块烧排骨看上去颜色还好,往嘴里一放,味道却不对了。腥腥臊臊的,有一股猪毛气。柳琛反了一下胃,差点儿就呕了。换了一份番茄鸡蛋饭,鸡蛋是金黄色,番茄紫红。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块番茄来尝,却尝出一股捂坏了的白菜味儿。
同事们说,“小柳,不对吧,是你自己嘴里的味儿不对。你瞧,我们都吃得好好的呀。”
柳琛无奈地苦笑着,她也觉得有些邪门儿。今天怪了,总有什么对方不对劲儿,让人预感着好象要出什么事儿。
放下盒饭捧起一杯水,在屋外的回廊里独坐,手机忽然响起来。那是女儿慧慧从姥姥家打来的,一张口就是“妈妈,我想学钢琴,可是姥姥硬要让我报外语班。”
柳琛听了,耐心地劝道,“慧慧,姥姥的意见对。你将来要到美国读哈佛,不学好外语怎么行?”
慧慧说,“可是钢琴也很重要呀,老师说,那是素质教育,我总不能不要素质吧。”
柳琛说,“妈妈不是教你琵琶了嘛,学会琵琶也就提高音乐素质了。”
慧慧不乐意,“琵琶算什么呀,琵琶过时了。我们班小朋友学的都是钢琴电子琴!”
听了这句,柳琛有点儿生气,“慧慧,妈妈不高兴了。谁告诉你说琵琶过时了?”
慧慧听出语调不对,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说,“爸爸在不在?”
“你找爸爸干什么?”
“你是姥姥的女儿,你和姥姥当然是一派啦!”慧慧忽然哭起来,“我要给爸爸说,我要给爸爸说……”
柳琛赶忙哄,“好好,别哭别哭。爸爸出差了,妈妈给他打电话,让他拿个意见。”
苏沃野在广州下榻的是白云宾馆,他住下来之后,曾经打过来电话,将房间号告诉了柳琛。柳琛看看表,差不多到了午休的时间,心想丈夫此时或许就在宾馆里休息,于是就拨了拨那个电话号。
“喂,哪一位?”听筒里传出来了一个女声,清脆而短促。
“我是苏沃野的太太,请他接电话。”柳琛说。
这句话传过去,听筒那边的声音就变得遥远起来,“沃野,你的电话”“谁?”“你太太”……然后是踏拉踏拉的拖鞋声。
柳琛心里顿时冒起了火,她也叫他“沃野”?这个女人!——
“喂,琛?”苏沃野的声音很平静。
那平静愈发激怒了柳琛,她几乎要大声嚷叫:刚才接电话的女人是谁?是谁!柳琛忍了又忍,终于把话咽下了。
是谁,还用问,不是已经在“海景”饭店见过了?
苏沃野不是在临行之前已经告诉过你,他是与这个女人同行的嘛,再问岂不无趣?
虽然脑袋里乱轰轰的,柳琛却尽量让语气显得很平和,“慧慧要上辅导班,她要问问你,是报钢琴班还是报英语班?”
……英语,不能不报……钢琴……都可以,都报……如果冲突了,就……
苏沃野说了些什么,柳琛一点儿也没有听进去。
收了线,柳琛当即拨通了晏蔚然的电话。“喂,今天晚上你有时间吗?”
“是去游泳吧?周茹已经给我打了电话,晚上七点钟,碧波园游泳馆。”
柳琛心里格登了一下,这个周茹,抢得倒快。柳琛略一沉吟,很快地说道:“游泳的事儿,恐怕你和周茹得另外再约时间了。”
“哦,是这样的——,”对方听上去似乎有点儿意外,“可是,已经和周茹约好的事情,再要变动恐怕不太合适吧。”
柳琛说,“我想你只好给她讲,今晚不行了。我为你联系好了一位能力强,收费低的韩律师,今天下午见面。”
“啊,谢谢,谢谢。是今天下午吗?下午谈完,晚上不是还有时间——”
“下午谈完,晚上还不请人家吃顿饭?”柳琛有些着恼,语气也变得不客气。“好了,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看着办。”
“对对对,当然当然,”晏蔚然连连称是,“就按你说的办。游泳的事儿,我告诉周茹,改日再说。那么你说,下午约韩律师,在什么地方见面?”
“你先来我们文化宫吧,韩律师的天平律师所就在附近,我陪你一起去。”
打完这番电话,柳琛长长地吁了口气,然后自嘲地想,瞧瞧,瞧瞧,谁惹你了,这么厉害。
在柳琛的下意识里,晏蔚然是已经属于她的领地,自然容不得别人插足。什么韩律师,什么今天下午见面,都是灵机一动,临时想出来的借口罢了。不过呢,天平律师所的韩律师倒是实有其人。前年一家大饭店扩建时占用了文化宫的地皮,双方争执弄到了法庭上,是韩律师帮助文化宫打赢了官司。那场官司,文化宫方面抽出柳琛跑杂务,一来二往,柳琛和韩律师就成了相熟的朋友。韩律师的能力和人品,都是信得过的。
柳琛翻出韩律师的电话号码,赶忙把电话打过去。真担心韩律师下午另有安排,没功夫接待她和晏蔚然。
真是顺利得出奇,电话一挂就通。柳琛张口就说,“韩律师,我给你送钱来了。”
“哟,小柳,什么时候变成财神奶奶了?”
“有个朋友想请你代理个案子,下午就想见见你。”
“行啊,下午我先去市院拿个材料,四点多钟,你带那人到所里来吧。”
好了,天衣无缝了,柳琛这才松了口气。
刚到下午三点钟,晏蔚然就骑着自行车匆匆赶往市文化宫。请律师是他自己的事情,他不能不操心。况且昨天晚上得知消息,利民事务所的人去深圳催债,与对方发生冲突打起来,利民事务所的人被当地公安刑事拘留了。看来,去深圳立案打官司在所难免,柳琛这时候给他介绍律师,无异是雪中送炭了。
市文化宫的所在地原本是犀梳公园,园子颇有些年代,相传是明朝宣德年间一个叫做“犀梳”的名妓的歌园。“斜插犀梳云半吐,檀板清歌,唱彻《黄金缕》”,唱曲子的故人已杳如黄鹤,世事沧桑岁月流转,这歌园也已不复当年。但是,却有一些古旧的痕迹留了下来。冠盖葳蕤的老树还在掩映着飞角重檐的楼阁,池塘还在漾着清波,小桥仍旧弯如月。临风的水榭,假山上的亭台……,从车行如梭市声喧嚣的大街上来到这里,就会恍如置身于别一番洞天。
晏蔚然沿着一条寂静的回廊前行,蓦然间有琵琶声响了起来,幽幽咽咽,如冻泉初发。稍顷,琵琶声变得宏大起来,群流汇集,飞珠溅玉,让人的心为之清爽,为之怡畅。
晏蔚然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循声而去。
琵琶声是从旧楼阁的一间大房子里传出来的,晏蔚然轻手轻脚地贴近窗子,于是他就看到了怀抱琵琶的柳琛。大约是天热吧,大约是为了动作方便,她将散披的长发挽了,在头上盘了一个髻。如此一来,她就象是从旧画上走下来的美人,看上去古典极了,清纯极了,可爱极了。
在她的身边环绕着十几个同样怀抱着琵琶的孩子,他们一个个天真无邪,犹如未染俗尘的玉女金童。
晏蔚然如临仙境,如闻天籁。他呆呆地怔在那儿,一动不动。生怕惊扰了他们。
……
不知道过了多久。
柳琛放下琵琶,微笑着拍拍手掌,说是休息十五分钟。
孩子们闹嚷嚷地涌出来玩耍,柳琛也跟在后面。她一出门,就向窗子这边望,然后摆摆手说,“喂,你进来呀。”
晏蔚然说,“你看到我来了?”
“我感觉到你来了。”
感觉——,听了柳琛的回答,晏蔚然心里似乎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他随在柳琛的身后走进了那个大房间。室内很整洁,几乎没有什么装饰,四壁上贴挂着乐谱,长条案上摆着二胡,三弦,大阮之类的民乐器。晏蔚然的目光落在了一支长长的洞箫上,那支洞箫是用斑竹雕成的,九个竹节犹如铜箍一般箍着箫身。一片片深褐色的斑点洒布其上,就象陈年的泪滴。
“咦,洞箫!——”晏蔚然口里喃喃着,下意识地将那支斑竹箫拿在了手中。
柳琛的眸子中有亮光一闪,向他笑了。
仿佛得了鼓励,晏蔚然将洞箫放在了唇边。
鸣呜呼呼的,宛如一股悠游的风在深谷中穿行,自有一种回肠**气的感觉。那风在舞着呢,那风在依着节拍踏歌。
“劝君莫惜金缕衣,
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
莫待无花空折枝。”
柳琛不能不暗暗称奇,他吹的是一支古曲,《金缕衣》。
“真想不到,你会吹洞箫。”柳琛说。眼下流行的乐器是沙克司、黑管、长笛什么的,洞箫这种乐器,很少有人问津了。
“吹不好,也就是玩玩儿。”
“谁教你的?”
“我妈妈爱吹箫。她那支箫很象这一支,也是斑竹做的。小时候,我爱拿她的洞箫玩。她就教我吹,吹那些曲子。”
柳琛的眼前仿佛看到了一个美丽的女人,端然地坐在那里,双手捧着一支竹皮斑驳的洞箫……
晏蔚然将洞箫放回原处的时候,柳琛的目光已经落在了他的脸上。柳琛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眉毛,他的鼻子,他的嘴……,他的五官看上去很清秀。
柳琛忽然脱口说,“你母亲,一定很漂亮。”
“我母亲?——”晏蔚然讳莫如深地闭了嘴,目光也随之暗淡了下来。
虽然柳琛觉得奇怪,但她意识到这个话题对于晏蔚然来说是敏感的了。“对不起,请你在这儿坐一会儿。我再给孩子们上半节课,等到四点一刻钟,咱们一起去律师所。”
对于晏蔚然来说,等待的这段时间就象一个梦。那梦很怀旧,很温馨,也很伤感。他在孩子们那一张张稚气未脱的脸上看到了儿时的自己,他在柳琛的脸上看到了年轻时的母亲。母亲是那样的美丽、那样的温柔,然而又是那样的令、人、无、奈……
四点半钟,柳琛和晏蔚然在天平律师所见到了那位韩律师。
韩律师刚刚从市中级法院赶回来,本市一家有名的房地产开发商远见公司起诉一家同样有名的房屋装修商美达公司,韩律师代理此案,实在是忙得团团转。虽然如此,韩律师仍旧十分耐心十分认真地听完了晏蔚然讲述他的公司的遭遇。
晏蔚然说完,沉重地叹了口气。韩律师却轻松地递过来一根烟,笑着说了一句,“毛毛雨啦。”
那是一句蹩脚的广东话,晏蔚然一时没有听明白,他懵懂地望望柳琛。
柳琛解释道,“韩律师的意思是,你的案子对于他来说,只不过是小菜一碟。”
晏蔚然笑了笑,仿佛得了大安慰,他连忙问道,“韩律师,你估计什么时候能够解决?”
“快。你抽个时间,把你说的这些前因后果写一写,我替你做个诉状,咱们飞一趟深圳,在辖区法院立案就是了。那边我有朋友,他们会帮忙。”
“嗯,能不能不去呢?”晏蔚然为难地皱了皱眉。
“不去也可以,寄个快件,就在辖区法院立案了。”韩律师爽快地回答。
晏蔚然舒了口气,然后小心地问,“请问,韩律师的收费标准?——”
“一般来说,都是标的的百分之十左右吧。”
晏蔚然在心里飞快地算了一遍,深圳康利公司欠款一百六十万,百分之十就是十六万。对于他来说,可不是个小数目。
晏蔚然的表情柳琛都看在了眼里,晏蔚然目前的窘状柳琛已经约略地知晓。她的心里真替晏蔚然难受,于她禁不住插口道,“韩律师,你就帮帮忙。”
韩律师是何等明白之人,他笑着说,“晏先生,不帮忙我就不会管你的事。你放心,柳琛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预付款你就先免了,等帮你把案子打赢了,你自己看着办。”
晏蔚然既觉得感激,又觉得有些屈辱,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柳琛就替他说道:“行了行了,我还能不知道,韩律师接的都是大案要案,人家不在乎从这种小案子里赚小钱。”
话说到这儿,韩律师看了看表,意思是可以结束了。
晏蔚然连忙说,“韩律师,晚饭咱们吃海鲜,一起坐坐。”
韩律师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说,“谢谢,谢谢。今天不行了。晚上安排了饭局,远见公司的老总,还有市法院的廖庭长。”
柳琛领着晏蔚然从天平律师事务出来,正好是下班的时候。柳琛望着长街上来来往往的车和行人,心中不禁感慨地想,他们都是匆匆地赶着要回家去的吧。对于他们来说,家是温馨的灯光,家是亲人的笑脸,家是一杯酽酽的浓茶,家是一桌可口的饭菜……,可是对于柳琛来说,此时回家有什么意思呢?等待她的只是一套没有灯光没有人声的空房,等待她的只是令人不堪的冷清和寂寞。
身边传来车链的响声,那是晏蔚然用脚试着踏了一下他的自行车。是的,该分手了,他会到哪儿去?他的妻子跟着苏沃野走了,他的家此时也是空巢。
况且现在还有时间,还来得及——,他会不会和周茹去游泳?
想到这儿,柳琛的心里很不舒服。她望着苏沃野,嘴里有些艰难地说了句,“再见——”
“再见什么?你不是说了,见过韩律师,晚上一起吃饭嘛。”
柳琛笑笑,“韩律师不吃,你就省了吧。”
“那不行,我是一定要答谢的,海鲜是一定要吃的。”晏蔚然认真地说,“没请动韩律师,你还要我再请不动你吗?”
柳琛犹豫了,说心里话,此时她也不想回家。她希望有个人在身边陪陪自己。
“可是,我不喜欢晚上吃海鲜。”
“你说吧,想吃什么。”
“喝粥。经三路上,有个‘天天粥棚’。”
“哈哈哈,就是想喝粥啊,”晏蔚然开心地笑了,“你这样的客人,也太好打发了。”
“晚上喝粥,肠胃舒服。”柳琛解释道。另一层意思,柳琛没有说出来,晏蔚然眼下境况不好,她想替他省点儿钱。
经三路上的“天天粥棚”是一家装修得挺别致的餐馆。临街的那些墙都装上了玻璃拉门,里边的灯光亮着,人影晃着,瞧上去就象是透明的热带鱼缸。粥的种类极多,有家常的小米豆粥,也有八宝粥、皮蛋粥、洋参土鳖粥、狗肉枸杞粥、鹌鹑三蛇粥……。粥是主角,配角也很丰富。各色食点,各种凉菜也都各具特点,足能让食客们在此大快朵颐。
柳琛要了一碗八宝粥,一个莲蓉包,晏蔚然点了六个凉菜一瓶白酒。白酒居然是最好的,茅台。晏蔚然请服务员送来了两个酒杯,一个放在他自己面前,另一个给了柳琛。
柳琛说,“对不起,我不会喝。”说着,伸手想把杯子拿开。谁知道晏蔚然的大手压在了她的手上,“不会喝,也请你今天陪我一杯。就一杯!”
那动作似乎有些异常,口气也有些怪。柳琛抬头仔细看他,见他眸子里的忧郁之色愈发重了,神情也显得怆然。柳琛叹口气,也就由了他。
“来,小柳,这一杯,是谢谢你帮忙的。干!”晏蔚然端起酒杯。
柳琛把酒杯拿起来,和对方的杯子碰了碰,然后在唇上挨了挨。
晏蔚然却一饮而尽。
“这一杯,是感谢韩律师的。他没有来,你就算是替他喝了吧。”
这理由稍微有点儿勉强,但也还说得过去。柳琛把酒杯举起来,和他碰了碰,然后在嘴边搌了抿。
晏蔚然仰起头,又是一饮而尽。
虽然只是沾了沾酒,柳琛却觉得满口都是辣味,连忙大口大口地喝粥。柳琛的眼里辣得涌出了泪,她眨巴眨巴眼睛再看晏蔚然,只见他擎着酒瓶,又把面前的杯子斟满了。
“还来,还来。这一杯,是感谢我们家那一口子的,是她,介绍我认识了你。”
柳琛坐在那里没有动杯。这个理由,显然太勉强。
“喂,喂,你怎么不动啊?”晏蔚然的酒杯在柳琛的面前举着。
“因为你干杯的理由,不充分。”柳琛回答。
“那么,你说一个理由吧。”晏蔚然憨憨地笑。
“我说——,”柳琛略一沉吟,举起了自己的杯子,“干杯,为了你母亲。”
“当”地一声,酒杯碰响了,晏蔚然嘴里却说了一句,“好,为了我的父亲!”
这个弯子,转得有些蹊跷。
这杯酒痛痛快快地又灌进了他的肚子里。他抹了抹嘴,脸红了,脖子红了,甚至眼皮也有些泛红。柳琛看出来了,他其实不太能喝酒。他喝得那么快,喝得那么猛,似乎是为了喝酒而喝酒,为了醉而买醉。
柳琛觉得,她应该设法劝阻他。于是,柳琛转了话题,用一种朋友聊天的口吻说,“晏老师,你父亲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父亲,他是个车工,老老实实的工人,可是他的手很巧,什么都会做。小桌、板凳、折叠床……”
柳琛笑着问,“他也会吹洞箫么?”
晏蔚然摇摇头。
柳琛小心翼翼地把话题引向他的母亲,“对,你说过,是你母亲教你吹洞箫的。她是不是在艺术院校学习过,又在文艺团体工作呀?”
“不,她上的是幼儿师范学校,她后来做了幼儿园的老师。”
晏蔚然淡淡地回答,然后很快地端起杯子,把酒又送进了嘴里。
他用酒堵住自己的嘴,他很明显地不愿谈及她的母亲。他喝得太猛了,甚至咳呛了起来。柳琛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直率地说,“你知道嘛,我喜欢跟你说说话,不喜欢看你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好,好吧。那我就,喝慢一点儿。”晏蔚然变得口吃起来,他不好意思地眨眨眼睛。
柳琛关切地说,“我觉得,你心里好象有什么事。能说说吗?说一说,或许能轻松一些。”
柳琛的话柳琛的神情让晏蔚然很感动,他叹了口气说:“你不知道,我必须在深圳打官司了。你帮我找到韩律师,真是雪中送炭啊。”
柳琛说,“是啊,我还觉得奇怪呢。上次游泳的时候,你还说正在委托事务所的人去深圳催款,要不要通过深圳的法院解决这问题,是下一步的事。”
“唉,计划没有变化快呀,”晏蔚然失神地说,“就在昨天晚上我得到消息,利民事务所的人去深圳催债,和对方发生了冲突。两边动手一打,利民事务所去的人就被当地公安机关刑事拘留了。”
柳琛也叹了口气。她懂了,这个消息对于晏蔚然来说,无异是灾上加灾。
“给利民事务所的那笔钱,看来是白花了。去深圳那边的法院立案打官司,也不那么简单呐……”晏蔚然说着,下意识地又端起了酒。
“别,你别喝了。”柳琛的手压在了他拿杯子的手上。
“别管我,没问题。让我喝吧,喝了心里痛快。”那是一个顺理成章的动作,晏蔚然握住了柳琛的手。一种默契的感觉在手与手的联通中流动,晏蔚然心一热,眼圈竟有些红。他从来没有这样软弱过,他从来没有这样脆弱过,失败,失败,失败,他几乎到了一败涂地的境地,而与此形成强烈反差的,却是妻子蒸蒸日上节节爬升的成功。许多话,他不愿给妻子说了,却很想给眼前的这个女人讲。
这种诉说让他产生了轻松感,产生了亲近感。
同样的感受也对应般地产生在柳琛的心里,她用轻柔的语气劝说着面前这个男人,“喝酒没有用,别着急,会有办法的。”
柳琛的担心使得晏蔚然愈发豪壮起来,“这点儿酒,醉不了!”抬起手,那杯酒又落了肚。
酒杯在桌上嗒地响了一声,再看他时,居然满脸是泪!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窝囊?”
柳琛摇了摇头。对他说什么呢?说“跌倒了,再爬起来”?说“花落自有花开时”?……
那些话都是苍白的。或许,仅只坐在这里就够了。坐在他的身边,看他喝酒,听他诉说,就是对他最好的安慰。
于是,就这样的坐,就这样的喝。
……
晏蔚然没什么酒量,象这样的白酒,平时也就是二两。可是,那瓶茅台居然下去了一多半。柳琛看看表,再看看对方的神态,她伸出手,没收了酒瓶。
“晚饭到此结束,我们该走了。”
晏蔚然慢慢地站起来,“很感谢你帮我找律师,很感谢今天晚上你陪我。”他的身体摇摇晃晃,眼看着就要向旁边歪倒。
柳琛连忙上前去搀扶他。
“不,用,我自己能,走。”脚下一个趔趄,他偏靠在柳琛的身上。
柳琛笑了笑,挽起他的手,由他那样倚着,双双向外走。那情形看上去,俨然是一对亲密的情侣。他们俩来到了店门前,店前的霓虹灯仍旧亢奋着,然而长街却显得有些疲乏,行人和汽车也变得稀少了。
“好吧,再见,咱们就此分手了。”晏蔚然的舌头笨拙地翻着身,“你,你的自行车在哪儿?我的自行车,在那边——”
他离开柳琛走了两步,双脚一软,几乎颓在地上。
这个样子怎么能让他独自骑自行车回家?柳琛和店家商量了,将她和晏蔚然的自行车暂且存在店里,然后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两人一起坐了上去。
相似的宿舍区大门,相似的楼院,进了单元楼洞往楼上走,甚至楼梯的样式也都那么相似。砰然一响,晏蔚然家的大门洞开了,柳琛迈进去的时候,她的心不规则地跳了几下,让她眼前有些发眩。
“你还坐一坐吧?”晏蔚然喘着气。
“不了,你也早点儿休息。”
“那好,就到卧室去。”晏蔚然由她扶着,径直向卧室走。
看到大床了,虽然枕头和床单的花色有别,但是式样与柳琛家中的那一套其实大同小异。
“哦——”晏蔚然向**躺下来的时候,宛如被伐倒的大树一样发出了深长的嗟叹。
“啊——”柳琛讶然地回应了一声,然后就象那树上的鸟一样,被他带倒在**。
两张脸是如此地切近,彼此的气息互相交汇,仿佛两条欣然相逢的溪流。晏蔚然的眼神朦胧而迷离,他象迷失许久终于归窝的小狗一样惊喜地抽吸着鼻子,那模样让人觉得既心疼又可怜。柳琛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额头、他的眉骨、他的鼻子,他的嘴……
那嘴猝然张开,紧紧地吻住了柳琛的双唇。
柳琛听到她的骨骼在有力地挤压下咯咯吱吱地作响,随后她就象被挤碎了撑骨的灯笼一样软耷耷地瘫下来。她竭力地伸出她的手,狂乱地撕脱着对方的衣裤,仿佛要以此做为自己被挤压的回击。
片刻之后,她和对方一样变得赤身**,仰翻在大床之上。她的头犹如熟透的吊瓜一样从床沿上悬垂下来,对面的墙上挂着晏蔚然和太太罗雅丽的婚纱照,于是她就从一个全新的角度看到了他们的笑脸。
哦,哦,这都是你们安排好的呀!你们安排得好,安排得好……柳琛恨恨地想,柳琛破釜沉舟地想,柳琛不管不顾地想,柳琛如痴如醉地想。
柳琛在用身心体会着对方在如何占有着自己,自己又如何在占有着他。她欣喜而又胆怯地发现,这种占有产生了一种汇融感,产生了一种正在转移着的归属感!
哦,天!她原以为这不过是一种嬉戏罢了——
她痛切地将对方往自己的身体里按,她恶狠狠地将对方往自己的身体里按,仿佛她的身体是一汪深潭,她要将对方按将下去,让他万劫不复,在黑暗的深水中永远沉沦。
正待酣畅淋漓之时,晏蔚然蓦地抽身而起。
柳琛不解其意,愕然地望着他。
“对不起,真是对不起了。”晏蔚然的神色中透着让人费解的冷峻和一丝难以察觉的厌恶。
他认真地坐起来,用很快的动作开始穿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