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雪落下之后,外公又把我带到外婆妹妹那里去了。

“这对你没什么不好,没什么不好。”他对我说道。

我觉得,整个夏天,我经历了太多的事,长大了,也变聪明了,而主人家这段时间则变得更加枯燥无聊了。他们还是因为肚子的食物装得太多而常常闹胃病,还是互相唠叨着病情,老太婆还是那样可怕而恶毒地向上帝祈祷。年轻的主妇产后变瘦了,身子缩小了不少,但走起路来还是那样慢慢腾腾、威风八面。每次给小孩缝内衣时,她总会轻声唱着同一首歌:

斯皮利亚,斯皮利亚,斯皮利亚

斯皮利亚,我的亲兄弟,

我坐在雪橇上

斯皮利亚—放在后座上……

如果走进她的屋子,她会马上停了唱,气愤地嚷嚷:

“你来干吗?”

我相信除了这首歌,她什么歌都不会唱。

晚上,主人们把我叫进屋子,命令道:

“喂,给我们讲讲你在船上的生活吧!”

我就坐在靠近厕所的椅子上讲起来。在这里,在这个我不愿被塞进来的家里,回想起另一种生活是很惬意的事。我讲得入了迷,忘了听众,但这样的情况不会很久;女人们从来没坐过船,她们问我:

“可是,多少有些害怕吧?”

我不明白—有什么好怕的?

“轮船忽然转向水深的地方,然后就会沉下去!”

男主人哈哈大笑起来,我虽然知道船不会在深水区沉没,但不能说得让她们信服。

老太婆认为轮船并没有浮在水面上,而是靠着轮子在河底行走,就跟四轮马拉大车在地面行驶一样。

“如果它是铁造的,那怎么能浮起来呢?斧头肯定是浮不起来的……”

“那铁勺子也不会沉吧?”

“那没法比!铁勺子又小又空……”

我谈到斯穆雷和他的书,他们就疑惑地看着我;老太婆说傻瓜和异教徒才写书。

“那赞美诗集呢?那大卫王呢?”

“赞美诗集—那是圣书啊,而且大卫王也为赞美诗集向上帝请过罪。”

“这些记载在什么地方?”

“就在我手心里,—我拍一下你的后脑勺,你就知道在哪里了。”

她好像什么都知道,讲什么都头头是道,而且总是—不容置疑。

“佩切尔街上死了个鞑靼人,灵魂从他的喉管流出来,黑黑的,跟焦油似的!”

“灵魂就是精气神。”我说道。可她轻蔑地嚷嚷:

“鞑靼人也有精气神?傻瓜!”

年轻的女主人也害怕书。

“读书是很有害的,尤其年轻的时候,”她说道,“我们格列别什卡那里有个良家姑娘,就是整天只知道读书,结果—爱上个教会助祭,助祭老婆可让她出大丑了—真是可怕!就在大街上,当着众人的面……”

我有时候引用一些斯穆雷书里的话。其中一本,前后缺页的,里面有这么一句话:“其实,火药不是谁发明的,跟所有事物一样,—它是经过了长期细致的观察和发现后才出现的。”

不知道何故,这句话我记得很牢,特别喜欢两个单词组成的词组:“其实”。我觉得这些话很有说服力,我感受到了其中的力量,—它们没少让我吃亏,说来好笑,但确实有这样的事。

有一次,主人让我讲些船上的事,我回应道:

“我已经没什么可讲的了,其实……”

这让他们吓了一跳,哇哇叫起来:

“什么?你说什么?”

然后,四个人一起哈哈大笑,学着说:

“其实,啊,我的天啊!”

连男主人都对我说:

“你可真想得出来,怪人!”

从此,有好长时间,他们就这样叫我:

“喂,其实!去把小孩子撒了屎尿的地板擦一擦啊,其实……”

这种荒谬、糊涂的嘲弄并没让我生气,我只是觉得很惊讶。

我生活在这令人昏聩的郁闷气氛中,为了克服这种郁闷,我尽可能多找活儿干。这里不愁没活儿干,—家里有两个婴儿,保姆不合主人的意,老是换,我就得照看小孩,每天洗尿布,每周要去“宪兵泉”[  这个泉水在宪兵队的马厩旁边,因此得名“宪兵泉”。]洗衣服,那里的洗衣女工笑话我:

“你怎么干起女人的活儿来了?”

有时候,她们把我惹毛了,我就把湿衣服拧成一股股的去打她们,她们也同样毫不客气地回敬我,但跟她们在一起很快乐,很有趣。

“宪兵泉”沿着一条深沟流向奥卡河。这条深沟把以古代雅利洛神命名的旷野与城市隔开来。每逢春祭节[  民间春季祭奠亡魂的节日,在复活节后第七周的星期四举行,节日里,人们跳环舞(轮舞),编白桦树枝环,做各种游戏。],城里的小市民就会到这片旷野上游玩。外婆告诉我,她年轻的时候,人们还信奉雅利洛神,还带祭品来祭奠他:把一个轮子用浸过树脂的麻絮裹上,然后点上火,往山下滚,人们唱着嚷着,盯着看—看这火轮能否滚到奥卡河里。如果火轮滚到了奥卡河里,雅利洛神接受了祭品,这年的夏天一定阳光灿烂、风调雨顺。

洗衣女工大都是从雅利洛来的,性格奔放,能说会道。她们对城里的事情全知道,听她们讲她们的那些主人—生意人、官员、军官家的趣事,很是精彩。冬天里,用冰冷的溪水洗衣服—可真是苦差事。所有洗衣女工的手都冻住了,皮裂开了。女人们在老旧的满是缝隙、无法遮蔽风雪的棚屋下,俯身到被木槽引过来的溪水上洗衣服;她们的脸冻得通红,被严寒刺痛;严寒让湿手指无法弯曲,眼泪从眼里流出来,可她们仍然兴奋地聊着各种事情,以一种特别的勇敢面对一切人和事。

纳塔莉娅·科兹洛夫斯卡娅是最能讲的一个,这个三十出头的女人,壮实而活泼,有一双嘲讽人的眼睛和一个特别的得理不饶人的舌头。她广受女伴们的爱戴,遇事都找她拿主意,因为她干活儿利索,穿着考究,有一个女儿在读中学,所以受到人们的尊敬。每当她弯腰背着沉重的两篮子湿衣服从山上溜滑的小路走下来时,人们总会高兴地迎上去,关切地问:

“你那宝贝女儿好吗?”

“还好,谢谢,还在念书,托上帝的福!”

“瞧吧,将来会当阔太太的!”

“就是为这个才学习啊,那些贵族老爷、娇生惯养的嘴脸从哪里来的?还不是都从我们中间,从黑土地里钻出来的,还能从哪来?学问越多,手伸得就越长,就捞得越多;谁捞得越多,谁的事业就越光彩。上帝送我们来时我们都还是傻孩子,回去的时候就要求我们成为聪明的老人家,所以—必须学习!”

她说话的时候,大家都默不作声、聚精会神地听着她那流畅而自信的话语。大家当面和背地里都夸她,人们惊叹于她的坚韧不拔和聪明能干,但却没有一个人去仿效她。她把靴子长筒上的棕红色皮革缝到上衣袖口上,—这使她不必把袖子挽到肘部,也不会弄湿袖口。大家都说她会想办法,可就是没有人照着做,我倒是做了一个,结果大家都来笑话我:

“哎呀,你从婆娘那里学本事!”

大家又七嘴八舌地谈起她的女儿:

“哎呀,这可不得了!瞧吧,世上又要多一位阔太太了,这容易吗?当然,也许还没学成,就死掉了……”

“就算是有学问的人,也不见得过得好,你瞧那巴希洛夫家的女儿,学啊学,结果自己成了女教师,女教师—就是老处女的别名啊……”

“那是当然,没有文化也一样嫁人,只要有那么点可取……”

“女人的智慧不在头脑……”

听着她们这样不知羞耻地谈论自己,令人又奇怪又难受。我知道水手、士兵、挖土工们怎样谈论女人,也见过男人之间总是互相吹嘘自己骗女人的手段如何高明,性关系如何持久。我觉得他们跟“婆娘们”是一种敌对关系,但差不多总是从那些男人吹嘘的胜利故事中,感觉到虚构多于真实。

洗衣女工不会互相间谈及自己的爱情经历,但只要谈到男人,我就听出一种嘲弄和恶意,于是就想,也许,这是真的:女人—有魔力!

“男人,不管他们怎么周旋,跟谁要好,最后都得到女人身边来,绕不过的。”有次纳塔莉娅这样说。一个老太婆带着感冒后的嗓音对她叫起来:

“不这样,还能去哪儿?连修道士、隐士都从上帝那里来我们这里了……”

在沟底,在这连洁白的冬雪都无法遮盖肮脏的角落,这样的交谈伴着如泣如诉的潺潺水声、湿漉漉的布片拍打声,这样不知羞耻地、邪恶地谈论关于所有的种族、部落从哪里来的隐私,唤起我一种可怕的憎恶,让我所有的思想、感情都和周围那些惹人讨厌、纠缠不休的“八卦”格格不入。只要一提到“八卦”,我就会联想起肮脏****的事情来。

可是不管怎么样,在沟里跟洗衣女工混,在厨房跟勤务兵混,在地下室跟挖土工混都比待在家里有意思得多,在家里,老是一些单调刻板的一成不变的话语、观念、事件,让人只觉得沉重、邪恶和郁闷。主人们都生活在吃饭、生病、睡觉,以及忙着准备吃饭、准备睡觉的魔圈里;他们谈论罪孽,谈论死亡,怕死得要命,他们拥挤着,就像磨盘周围的谷粒,一直期待着磨盘将他们碾碎。

空余时间,我就去柴棚子劈木柴,想一个人清静一下,可这很难做到,—勤务兵跑来给我讲这院子里的八卦。

来柴棚子找我最多的是叶尔莫辛和西多洛夫两人。叶尔莫辛是个瘦长驼背的卡卢加人,全身遍布粗壮的青筋,小脑袋有一双浑浊油腻的眼睛。他是个懒人,笨得伤心,动作缓慢而迟钝。但一看见女人,就像牛一样哞哞叫着附身向前,仿佛要扑倒在她的脚下。整个院子里的人都惊叹于他能那么快就搞定各种厨娘、女佣,对他羡慕嫉妒恨,害怕他那熊一样的力量。西多洛夫是图拉来的,一个瘦子,皮包骨头,总是很伤心的样子,说话轻言细语,咳嗽小心翼翼,眼睛胆怯地闪烁着,他很喜欢看着暗处,无论小声说着什么或者默不作声地坐着,他总是望着更阴暗的角落。

“你在看什么呢?”

“说不定,有个老鼠会跑出来……我挺喜欢老鼠,它们总是这样无声无息地跑来跑去。”

我常常给勤务兵代写家信、代写情书,这差事可真有意思。与其他人相比,更有意思的是代西多洛夫写信,—他每周六一定会寄信给在图拉的妹妹。

他把我请到厨房,在桌边跟我坐在一起,用手掌使劲揉搓着剃成平头的脑袋,靠在我耳边说:

“好了,写吧,开头嘛—老规矩:我的最最亲爱的妹妹,祝你健康长寿!现在写:一卢布我已收到,不要再寄钱来了,谢谢。我什么都不要,我们过得很好。—我们其实过得很糟糕,像狗一样,哦,这个你不要写,就写—很好!她还小,才十四岁,干吗要她知道这些?现在你自己写吧,就按别人教你那样写……”

他使劲靠在我左肋,一股热烘烘的刺鼻气息吹着我的耳朵,反复嘱托:

“叫她不要让年轻小伙子拥抱,不许他们摸她**,千万注意!写吧:如果有人对你甜言蜜语,你可别信他,他是想骗你、糟践你……”

他竭力克制住咳嗽,一张苍白的脸涨得通红,鼓起脸颊,眼里流着泪,在椅子上磨蹭着,推搡着我。

“你别老打搅我啊!”

“没事,你写吧!……那帮贵族老爷尤其不要相信,他们骗姑娘们有一次算一次。他们说得可好听了,什么话都能说,你要是信了他,那你就会被送到窑子里去。若是能攒下卢布,那就交给神父,如果他是好人,他会替你保存好。最好还是埋到地里,别让人看见,但要记住埋的地点。”

通气窗上的铁皮风向标发出吱吱的声音,盖住了他的耳语,要听清楚很困难。

我往四周张望,看到炉子被熏黑的炉门、满是苍蝇屎的橱柜,—厨房实在是太脏了,到处是臭虫,散发着臭熏熏的黄油焦煳味、煤油味、油烟味。炉子上,细长的柴火堆里,有些蟑螂在沙沙爬行,我心里涌起一阵郁闷,为这个士兵、他的妹妹难过得差点哭出来,难道就这样了吗,难道这就算过上好日子吗?

我没听西多洛夫的耳语,自己写着什么,写的是生活的无聊和苦涩。他叹口气,对我说:

“写得够多的了,谢谢啊!现在她就知道该怕什么了……”

“没什么好怕的。”我气愤地说,虽然自己也害怕很多事。

士兵一边咳,一边笑:

“怪人!怎么个不怕?老爷们呢?上帝呢?这还少啊!”

收到妹妹的来信后,他焦急请求:

“快读读,求求你……”

于是,他要我把一封写得歪歪扭扭、空洞乏味得令人难受的短信给他念上三遍。他善良、随和,但对女人跟所有人一样,—像狗一般的粗野和简单。我有意无意地从头到尾观察这样的在我眼前令人吃惊、令人作呕的迅速发展起来的关系,我看到西多洛夫向女人抱怨自己的士兵生活,激起了她们的同情,用甜言蜜语把她们弄得飘飘然,然后,就把自己的胜利讲给叶尔莫辛听,厌恶地皱着脸,吐着口水,好像喝了苦药似的。我气愤地质问士兵—干吗他们都在骗女人,对她们撒谎,然后玩弄,然后再转交给其他人,而且还常常打她们呢?

他只是淡淡一笑,说道:

“不必在意,这都不是什么好事,都是—罪孽!你嘛—还小,还早……”

不过,有一次,我得到了更为肯定的回答,让我印象相当深刻。

“你以为—她不知道我在骗她吗?”他眨了一下眼睛,咳了一声,说道,“她—是知道的!她自己愿意上当受骗。这事,没人不撒谎,这事所有人都害臊,谁也不爱谁,就是—玩玩呗!这可真不要脸,以后你会懂的!这事必须是在晚上,若是在白天,那就在黑暗的地方,在柴棚子里,是的!因为这个,上帝才被赶出了天堂,因为这种事,大伙儿才不幸……”

他说得那么好,那么忧伤,那么忏悔,这稍稍让我宽容了他的罗曼史。比之叶尔莫辛,我对他要友好一些,我憎恶叶尔莫辛,尽一切可能嘲笑他、激怒他,—而且我频频得手,他常常满院子追着我跑,想收拾我,可因为他很笨拙,很少得逞。

“这事—是禁止的啊。”西多洛夫说。

禁止这事—我知道,但要说人们因为这事而不幸—不可信!我是见过不幸的人,但不相信这话是因为常常看到情人们眼里异样的表情,感觉到恋人们特有的善意。见到这类心儿的喜悦总是令人很愉快。

但是生活,我记得,是越来越无聊和残酷了,按照我日复一日所见到的那种形式和关系牢不可破地固定下来了。没想过现实之外,眼前所见的一成不变的每日之外,还会有什么更好的可能。

但是,有一次,士兵们给我讲了这么一个故事,让我很受触动。

这院子一套房子里住着一个在城里最好的服装店做工的裁缝,寡言、随和,不是俄国人。他的妻子身材娇小,没有小孩,就是一天到晚读书。在这闹哄哄的院子和满是酒鬼的房子里,这两位过着不声不响、不引人注目的生活,不接待客人,自己什么地方也不去,只是每逢节日,就上剧院看剧。

丈夫一早就去上班,晚上很晚才回来,妻子跟个少女似的,每周白天去两次图书馆。我常常看见她摇晃着身体,像个跛子似的,迈着细碎小步沿着大堤走,带着一捆用皮带扎起来的书,跟个中学女生似的。她看上去清纯、整洁、神清气爽,一双小手上戴着黑手套。她长着一张鸟儿似的脸,一双小眼睛滴溜转得飞快,整个人都很漂亮,像梳妆台上的瓷人儿。士兵们说,她右边缺了根肋骨,所以走起路来就这样古怪地摇晃,不过我倒觉得挺好看,一下子就能从院子里的军官太太群里认出她;这些军官太太,尽管嗓门大、服饰五颜六色、箍裙高耸,但还是显得有些陈旧过时,仿佛她们在阴暗的地下室,在一堆废物中间,早已被人遗忘。

院子里的人都说这娇小的裁缝妻子精神有问题,说她书读多了,弄得神叨叨的,不会打理家务,她丈夫亲自上集市采购食品,亲自叫一个厨娘订午餐、晚餐。这个厨娘身材高大,不是俄国女人,面容阴沉,一只眼睛红红的、湿漉漉的,另一只则是粉红的细细的一条缝。可是这位太太本人—大家都这样说她—却连猪肉跟牛肉都分不清,有次,竟然把洋姜当香芹菜买回来。你想想看,这多可怕!

他们三个人在这院子里都显得另类,像是偶然落进了这个大鸡场的一个笼子里,就像山雀,为了躲避严寒,从透气窗飞进了又闷又脏的居民住宅。

忽然,勤务兵们告诉我,那些军官老爷想出了一个捉弄这个裁缝妻子的恶毒把戏:他们几乎每天,今天这个,明天那个,轮流写条子给她,倾诉对她的爱慕,诉说自己的痛苦,称赞她的美丽。她回信说请不要打扰她,并对给他们带来痛苦表示遗憾,并请上帝帮助他们不要再爱她。拿到回信后,军官们聚在一起读,嘲笑这个女人,然后又一起用某人的名义给她写信。

勤务兵们一边给我讲这件事,一边也笑骂着这个裁缝妻子。

“倒霉的蠢货,瘸腿婆娘。”叶尔莫辛粗声粗气地说。西多洛夫轻声附和着:

“每个女人都希望有人骗她,她其实什么都明白……”

我不相信裁缝妻子知道别人在笑话她,于是立即决定把这事告诉她。瞅准她家厨娘去地窖的空当,我沿着黑黢黢的楼梯跑进这个娇小女人的套房,钻进厨房—那里空无一人,进了房间—那个裁缝妻子坐在桌子边,一只手端着一个沉重的镀金茶杯,另一只手拿着一本翻开的书;她吓了一跳,把书贴在胸部,声音不高地叫起来:

“谁啊?阿古斯塔!你是谁?”

我估摸她会拿书或者茶杯砸我,就迅速地语无伦次地跟她说起话来。她坐在一个宽大的马林果色的圈椅上,身穿一件下摆缀着丝绒边、领口和袖口带花边的天蓝色起居连衣裙,淡褐色的蓬松的鬈发披散到双肩,像一位自天国圣幛中门来的天使。她靠在圈椅背上,圆圆的眼睛盯着我看,起初很气愤,然后是惊讶,带着微笑。

我把要说的一股脑儿都说了,失去了勇气,转身走向门口,她叫住了我:

“等等!”

她把茶杯放进茶托,把书往桌上一扔,两个手掌合起来,用大人特有的低沉声音说道:

“你是个多么奇怪的孩子……过来啊!”

我小心翼翼地靠近她,她抓住我的一只手,用冷冰冰的小手指抚摸着,问:

“没有谁叫你来告诉我这些,是吧?嗯,很好,我看出来了,我相信—是你自己的主意……”

她放开我的手,闭上眼睛,轻轻地慢慢说道:

“原来这些不要脸的士兵在说这个!”

“你们最好从这里搬走。”我郑重其事地建议道。

“为什么呢?”

“他们会欺负你们的。”

她愉快地笑起来,然后问:

“你上过学没?喜欢读书吗?”

“没时间读啊。”

“如果喜欢读书,那一定找得到时间。好啦,谢谢你!”

她把三个指头撮在一起伸过来,里面夹着个硬币,我不好意思收下这冷冰冰的东西,但又不敢拒绝她,于是,离开的时候,就放在楼梯栏杆的小柱头上面。

这女人让我有了一种崭新的深刻印象,就像我眼前出现了朝霞,一连好几天我都在愉悦中,回忆着那宽敞的房间、那个坐在房间里的穿着淡蓝衣服的天使一般的裁缝妻子。四周的一切都美得难以形容,松软的金色地毯铺在她的脚下,冬日的白昼穿过窗户银色的玻璃照进来,在一旁温暖着她。

我很想再去看看她,如果我去找她借书,该怎么办呢?

我就这样去了,又见到了她,她还在同一个地方,手里还是拿着书,只是脸颊上缠着一个棕红色头巾,一只眼睛有些肿。她递给我一本黑封皮的书,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我郁闷地拿着书走了,这本书散发着杂酚油和茴香水的气味。我把这本书用干净的衬衣和纸张包好,藏到阁楼上,害怕主人们拿去弄烂了。

主人家经常收到《田野》[  在圣彼得堡出版的一本插图周刊(1870—1918)。]杂志,他们订阅这本杂志其实只是为了看服装样式和得到赠刊,并不是想要阅读。看完插图后就把它堆在卧室柜子顶上,年底的时候,就把杂志装订起来,藏到床底下,那里还有三卷《绘画评论》[  在圣彼得堡出版的一本家庭读物,图文并茂的周刊。]。我刷洗卧室地板的时候,脏水就往这些书下面流去。男主人还订阅了《俄罗斯信使报》[  1879年在莫斯科出版的报纸。],晚上一边读一边骂:

“见鬼,他们干吗净写这些!真是无聊……”

星期六,上阁楼晾晒衣服的时候,我又想起那本书,拿出来,翻开读到第一行:“房屋—跟人一样,每栋房子都有自己的面相。”这句话的真实性着实让我吃惊。我就站在天窗边读下去,一直读到身体冻僵才罢休。晚上,主人一家都去做晚祷的时候,我就拿本书到厨房,埋头读那些泛黄的、破旧如秋叶的书页。它们轻而易举地把我带入一种另类的生活,使我接触到一些新的名字和新的关系,给我展示了一些善良的英雄和阴沉的恶人,这些完全不同于我看腻了的那些人。这是那本克萨维耶·德·蒙特潘的长篇小说,跟他所有的长篇小说一样,很长,人物和事件也很丰富,描写了陌生的急剧变化的生活。小说整个写得简单直白,就像是一缕光芒,隐藏在字里行间,照耀着善良与邪恶,助长人们的爱和恨,让读者紧张地注视着纠结在一起的人物命运,马上冒出帮助这个、阻止那个的强烈愿望,完全忘了这类意外展开的生活只是纸上的事;在起伏不定的斗争中,忘记了一切,读这页还沉浸在欢乐中,读另一页就陷入了悲伤。

我读书入了迷,以至于听到大门外铃铛响起,一时还不明白谁在拉铃铛,要干吗。

蜡烛几乎都燃尽了,早上我才清洁过的蜡烛台,又注满了蜡油;我必须留意的长明灯的灯芯也掉下来熄灭了。我在厨房里四处乱串,尽可能掩盖自己的罪证,把书塞到炉子下面的空当,重新点上长明灯。房间里跳出一个保姆:

“耳朵聋了吗?在打铃呢!”

我飞奔过去打开门。

“在睡大觉?”男主人严厉地质问,他老婆一边吃力地爬楼梯,一边抱怨我让她害了感冒。那个老太婆一直骂骂咧咧,在厨房里,她发现了燃尽的蜡烛,立即审问我在干什么。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仿佛从高处摔下来,整个人都散了架似的,担心她找到那本书,而她一直嚷嚷,说我会烧了这房子。男主人和妻子来吃晚餐,她借机向他抱怨:

“这不,你瞧,整根蜡烛都烧完了,轮到烧这房子了……”

吃晚饭的时候,他们挑我的刺,七嘴八舌地说起我的那些有意和无意的过失,威胁我不得好死,可我早已明白,他们说这些不是因为恶,也不是因为善,只是因为太无聊了。把他们跟书里的人物一比较,就会奇怪地发现他们是多么空虚,多么可笑。

他们吃完晚饭,步履蹒跚,疲惫地各自睡觉去了。老太婆对着上帝大倒了一番苦水后,爬到炉炕上就没了声息。于是,我站起来把书从炉子下空处拿出来,走到窗前;夜色明亮,月光直接洒进窗户,但细小的字体弄得我视力不济。而想读书的渴望又让人很难受。我从橱架上拿来一口铜锅,把月亮的光反射到书上,—可是更差劲,更阴暗了。于是我爬到墙角的长凳子上,靠近圣像,借着长明灯的光亮站着读书,可是实在太疲倦,就倒在凳子上睡着了,老太婆的嚷嚷和推搡把我弄醒了。她双手抓着那本书,往我双肩狠狠敲打,愤怒地扬起那棕红色头发的脑袋,气得满脸发红,赤着脚,只穿一件衬衣。维克多从高板**嚷起来:

“妈妈,别嚷了!这日子可真没法过了……”

“书落在她手里,会被撕碎的啊!”我心想。

吃早茶的时候,大家都来审判我,男主人严厉地问:

“你从哪里搞来的书?”

女人们嚷嚷着,互相打着岔,维克多疑神疑鬼地嗅了嗅书页,说:

“有点香水味,天啊……”

我是万万不能说出真相的,于是就说这书是在军团神父的勤务兵西多洛夫那里借的。

“给他还回去,这事下不为例!”男主人说道。

得知这书是神父的,他们就再一次看了看这本书,惊讶而愤怒于神父也看大部头小说,但这毕竟还是让他们稍稍宽了下心,虽然男主人跟我谈了很久,说看书有百害而无一利。

“就是他们这帮读书人炸了铁路,想炸死……”[  1879年11月19日至12月1日之间有人炸毁莫斯科—库尔斯克铁路,本想炸死沙皇亚历山大二世,但未成功。]

主妇又气又怕地对着丈夫嚷嚷:

“你疯了吗?你对他说些什么啊?”

我把“蒙特潘”拿到士兵那里,把事情从头到尾跟他讲了,西多洛夫接过书,一声不吭地打开小箱子,取出一条干净毛巾,把小说裹好,放到箱子里,对我说:

“别听他们的,到我这里来读书,我谁也不会告诉的!如果来了,我不在,钥匙就挂在圣像后面,打开箱子就可以拿出来读……”

主人们对书的态度一下子提高了书在我眼里的地位,让我觉得书里一定有什么重要而可怕的秘密。至于那些“读者”在某个地方炸了铁路,想炸死某人,这个并没引起我的兴趣,但是我想起忏悔时神父问的问题、中学生在地下室的朗读、斯穆雷关于“正经书”的话语,想起外公讲的那些关于自由思想分子巫师的故事:

“大恩大德的沙皇亚历山大·巴弗雷奇[  亚历山大一世,1801至1825年间的沙皇。]在位时,贵族们[  指十二月党人。]走上崇尚巫术和自由思想的邪路,企图把全体俄国人民出卖给罗马教皇。阿拉克切耶夫[  亚历山大一世在位时的军务宠臣。]将军把他们当场抓住,不管他们的官衔爵位,全部送到西伯利亚做苦役,在那里,他们就像蚜虫似的消失了……”

我想起了“满天繁星的恩博拉库伦”和“格尔瓦西”,以及那些庄重而可笑的话语:

“外行的人啊,想知道我们的事情!可你们那弱视的眼睛怎能看得分明!”

我感觉自己像是站在一些巨大秘密的门口,日子过得像个疯子。我只想尽快把书读完,担心它在士兵那里弄丢,或是损坏。否则我怎么向裁缝妻子交代呢?

老太婆把我盯得紧,弄得我不能跑去找勤务兵,她常常吹毛求疵地责骂我:

“书呆子!书净教些****的东西,你看她,那个爱读书的女人,会做什么,—上个集市买东西都不会,就只会跟那些军官乱来,大白天都在接待他们,当我不知道!”

我真想大喊:

“胡说!她没有乱来……”

但我怕为裁缝妻子说话,老太婆会马上猜测:这书不会是她的吧?

一连几天,我都过得极度悲观、心神不宁、心烦意乱,我没法睡觉,挂记着“蒙特潘”那本书的命运。有天裁缝妻子的厨娘在院子里把我叫住:

“把书拿来!”

吃过午饭,我趁主人们都躺下休息的空当,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找裁缝妻子。

她像第一次那样接待了我,只是穿着不一样:灰色裙子、黑色丝绒上衣、敞开的脖颈上挂着个绿松石十字架,像只雌性红腹灰雀。

我告诉她,书还没读完,主人家不让我读,委屈和见到这个女人的喜悦让我满眼泪水。

“呸,多么愚蠢的人啊!”她说道,蹙了蹙细细的眉毛,“你那个男主人有一副蛮有趣的面孔吧,你别伤心,让我想想。我写封信给他吧!”

这个可把我吓了一跳,我向她声明,说我跟主人家撒了谎,说那本书是从神父那里拿的,没说从她这里拿的。

“不要,不要写信!”我请求她,“他们会嘲笑您,骂您的。这院子里谁都不会喜欢您,大家都笑话您,说您是个傻瓜,说您少根肋骨……”

一口气说完这些,我瞬间明白了,我说的话有些多余,会让她伤心的,—她咬着上嘴唇,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就像骑在马上一样。我尴尬地低下头,真想钻到地里去。但裁缝妻子往椅子上一倒,快乐地哈哈大笑起来:

“哎呀,真愚蠢……真愚蠢啊!那怎么办?”她自言自语,仔细打量着我,然后,叹口气,说:“你可真是个古怪的孩子,真是……”

我照了照她身边的镜子,看到一张高颧骨、宽大鼻子的脸,额头上有一大块青紫斑,很久没理的头发呈旋涡状往四面竖立,—这就叫“古怪的孩子”吗?……这个古怪的孩子不像这细小的瓷人儿……

“那次你没拿走我给的一点小钱。为什么呢?”

“我不需要。”

她叹口气。

“嗯,那怎么办!如果他们允许你读书,你就过来,我给你书……”

梳妆台上有三本书,我带来的那本最厚。我郁闷地看着它。裁缝妻子向我伸出粉红小手:

“好吧,再见!”

我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她的手,就立即转身离开了。

也许,大家说她什么都不懂是对的,—这二十戈比硬币她居然说是小钱,跟个小孩似的。

不过,我挺喜欢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