舢板船贴着右岸航行,左面突然展开一大片宽阔的水域,波浪不断涌上长出青草的沙岸。你看,那些水波不断涌来,激起泡沫般的水花,晃动着岸边的灌木林,迎面而来的,是闹哄哄地顺着洼地和地缝滚滚而来的一股股亮晃晃的春汛。太阳在微笑,几只黄嘴鸦在阳光中闪着黑钢般的羽毛,嘎嘎地叫着,忙着搭建新巢。在阳光晒热的地方,鲜绿的青草向着太阳破土而出,茁壮成长。我身上冷飕飕的,但心里却泛着恬淡的喜悦,不断长出憧憬美好的嫩芽。春天里,大地真是太舒服了。
快到中午时,我们到了红景村;在一个高高的陡峭的山上,有个蓝色圆顶的教堂,从那里,顺着山坡,延伸下来一幢幢漂亮结实的木房子。屋顶的黄色木板和锦缎般的草屋顶闪着亮光。简朴而漂亮!
有好几次我乘船路过此处,总要好好饱览这个村庄的美景。
我和库库什金开始从舢板船上卸货,罗马斯不断递给我麻袋,说:
“您还挺有劲呢!”
接着,也不看我,问:
“胸口怎么样,还痛吗?”
“一点儿也不痛。”
我很感动,他的问题多么委婉啊—我可真不想让那些农民知道我曾经自杀的事。
“你那劲儿,可以说,用过头了,”库库什金打趣道,“年轻人,哪个省的?下哥罗德[ 下诺夫哥罗德的简称。]的?大家都笑你们是靠水吃饭的,还有句话:‘反正,你得留神河鸥是从哪里飞过来的。’[ 下诺夫哥罗德人大多在伏尔加河上靠给船拉纤为生,拉纤的时候,常常根据河鸥飞的方向判断天气的变化。]这个也是说你们那里人的。”
从山上,沿着山坡,在众多闪着银光的小溪中,一个瘦高的庄稼汉赤着脚,踩着湿滑软绵的黏土,晃晃悠悠、跌跌撞撞,大步流星地走下来。他只穿了一件衬衣和一条衬裤,卷胡子,一头浓密的棕红色头发。
他走到岸边,用洪亮而亲切地声音说:
“欢迎你们到来。”
他往四下看了看,捡起一根粗木棍,又捡了一根,把它们一端搭在船舷上,然后轻轻一下,纵身跳到了舢板船上。他吩咐道:
“用脚踩住木棍尽头,别让它从船舷上滑脱,然后再去接木桶。小伙子,过来帮下忙。”
他英俊得像个画中人,看上去也挺有劲。他那泛着红晕的脸上,有个直挺挺的大鼻子,淡蓝色的眼睛炯炯有神。
“伊佐特,别感冒了。”罗马斯说道。
“我吗?别担心。”
把一个煤油桶滚到岸上后,伊佐特打量着我,问:
“你是掌柜?”
“你跟他打一架试试。”库库什金怂恿道。
“你又破相啦?”
“拿他们有什么办法?”
“这是跟谁打的?”
“啊。就是那些人打的呗……”
“哎呀,你呀!”伊佐特叹口气,他转身对罗马斯说,“大车马上就下来。我老远就看到你们的船划过来了,划得还不错。你先回去吧,安东内奇,我在这里看着。”
看上去此人对罗马斯很友善,很关心他,甚至就是他的保护人,尽管罗马斯的年纪比他要大上十来岁。
半个小时后,我已经坐在了一幢崭新木房子的整洁而舒适的房间里,四周墙壁还散发着松香和麻屑的味道。一位手脚利索、目光锐利的女人正忙着为午餐铺桌布。霍霍尔从皮箱里拿出几本书,放到炉子旁边的架子上。
“您的房间在阁楼上。”他说道。
从阁楼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村庄的一部分,木房子面前是一道山沟,沟里的灌木林中,一些澡堂的屋顶露了出来。过了山沟,就是一片片的果园和黑色的田野,绵延起伏着延伸到山脊上森林的蓝色边缘,延伸到天边。一个澡堂屋顶上骑着一个一身蓝衣的庄稼汉,他一手握着斧子,一只手遮在眼上,往下面的伏尔加河张望。大车吱嘎吱嘎地响着,拉车的牛累得哞哞叫着,小溪哗啦啦地响着。从一个木房子的大门里出来个老太婆,一身黑,转过头来对着大门就是一句狠话:
“你们这群该死的!”
那附近,两个小男孩正在像模像样地用石头和着稀泥砌个堤坝来阻断小溪,听到老太婆的声音,就一溜烟从她面前跑了。老太婆从地上捡起一块木片,往上面吐了口唾沫,扔到小溪里,然后,用那只穿着男式皮靴的脚,踩毁了孩子们的“工程”,往河边走了去。
这地方我怎么待得下去啊?
他们叫我去吃饭了。楼下,伊佐特已经坐在桌旁,他伸出那双长腿,露出紫红色的脚板,正在说着什么,一看到我下来,就打住不说了。
“你怎么啦?”罗马斯皱起眉头,“往下说啊。”
“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了,都说完了。也就这么定了:我们自己多保重,照顾好自己。你出门带把手枪,要不,带根粗一些的棍子。在巴里诺夫面前不要说太多,他和库库什金的舌头都跟娘们儿舌头似的。小伙子,喜欢捕鱼吗?”
“不喜欢。”
罗马斯谈到有必要把农民、个体小果园主组织起来,使他们摆脱那些收购商的控制。伊佐特凝神听完了他的话,说:
“那些吸血鬼绝不会让你有好日子过的!”
“我们走着瞧吧。”
“呵,已经是这样的了!”
我看着伊佐特,心想:
“大概,卡罗宁[ 卡罗宁(1853—1892),俄国民粹派作家,因参加民粹运动而遭受迫害。其作品多描写农村生活。]和兹拉托夫拉茨基[ 兹拉托夫拉茨基(1845—1911),俄国民粹派作家,其作品主要描写农民苦难的生活和农村阶级分化。]的短篇小说写的就是这样的庄稼汉吧……”
莫非我已经参与了某个重大的行动,现在我就将同这些真正干大事的人一起工作了?
吃过午饭,伊佐特对罗马斯说:
“你呀,米哈伊洛·安东诺夫,别性急,好事不在忙上啊。得慢慢来!”
他走后,罗马斯若有所思地说:
“一个挺聪明的人,也诚实。可惜文化程度不够,勉强能读书。不过,他学习还是挺刻苦的,您这方面多帮帮他!”
他带我熟悉铺子里各种货物的价格,一直忙到晚上,他说:
“我的定价比村子里另外两家铺子要便宜,这当然让他们不爽。他们对我恶言恶语,还打算狠狠揍我一顿。我住在这里,不是因为我喜欢这里,或者,这里能赚钱,而是因为其他缘由,这个想法类似你们那个面包店……”
我说我已经猜到是那么回事了。
“嗯,是啊……应该启发人们的智慧,破除愚昧,是吧?”
小铺子关门打烊了。我们端着一盏灯在铺子里四处走走,街上有人走过来,小心翼翼地啪嗒啪嗒蹚着泥水,有时沉重地偷偷踩到门口台阶上。
“您听!有人在走动!这是米贡,一个光棍汉,一头凶恶的野兽,喜欢干坏事,就像漂亮姑娘爱卖弄**一样。您跟他说话可要当心,不只是他,跟所有人都一样……”
接着,他在房里点燃烟斗,把宽宽的背靠在炉子上,眯缝起眼睛,对着胡子吹出一缕缕的烟,慢吞吞地斟酌字句,然后简单明了地说,他其实早就发现我在虚度青春年华。
“您很有才,天性执着、顽强,看上去有美好的愿望。您需要学习,只是不要让书本代替了人,既要读书,也要阅人。有个教派的信徒,是个老头儿,说得很有道理:‘任何学识都来源于人。’人们教训你的时候会让你痛苦,比读书痛苦,他们粗暴地教训你,但是这些训诫你会记得很牢。”
他说的这些我已经听过,反正就是要首先启发村子里农民的民智。不过,在这些熟悉的话语中,我还是捕捉到一种对我来说更深奥、更新颖的观点。
“你们那里的大学生老在空谈什么爱人民,我要对他们讲:不要爱人民。爱人民只是一句空话……”
他胡子一抖,冷笑了一下,眼睛审视着我,在屋子里踱起步来,继续坚定而感人地说:
“爱,就是赞同、包容、不指摘、多原谅。这些适合对付女人。但是,难道我们不用去指摘农民们的无知,要赞同他们那糊涂混沌的思想,包容他们的任何卑鄙下流的行为吗?一味原谅、迁就他们的兽性吗?不能吧?”
“不能。”
“您看!你们城里人都在读涅克拉索夫[ 涅克拉索夫(1821—1878),俄国著名诗人和革命民主主义者。]的诗,还唱他的诗,哼,您也知道,只靠他是走不远的!要这样唤醒农民:‘你们啊,兄弟们啊,你们本身都是不错的人啊,但是日子过得那么糟,就是不会想办法让日子过得轻松些、美好些。说不定,野兽都比你们会照顾自己一些,比你们更会保护自己呢。其实呢,农民也能成长为各种人:贵族、神职人员、学者、沙皇—这些人原来都曾经是农民。看到没?明白了吧?嗯,那就学会生活吧,别让人家欺负你……’”
他往厨房走去,吩咐厨娘烧茶炊,然后给我看他的书,大都是科学一类的:比如巴克尔[ 巴克尔(1821—1862),英国实证论历史学家。]、莱伊尔[ 莱伊尔(1797—1875),英国地质学家。]、哈特波尔·勒启[ 哈特波尔·勒启(1838—1903),爱尔兰历史学家、政论家。]、拉布克[ 拉布克(1834—1912),英国自然科学家、人种学家。]、泰罗[ 泰罗(1832—1917),英国人种学家、社会学家。]、穆勒、斯宾塞[ 斯宾塞(1820—1903),英国哲学家。]、达尔文等人的著作,俄国的有皮萨列夫、杜勃罗留波夫[ 杜勃罗留波夫(1836—1861),俄国民主主义者,文艺批评家。]、车尔尼雪夫斯基、普希金、冈察洛夫[ 冈察洛夫(1812—1891),俄国作家。]的《战船帕拉达号》和涅克拉索夫的诗歌。
他用那大手掌抚摸着书籍,很温柔,就像抚摸着小猫咪,含情脉脉地喃喃说道:
“全是些好书啊!这本是最稀有的,是禁书,书刊检查机构要烧的。您要是想知道什么是国家,那就读读这本书吧。”
他给了我一本霍布斯[ 霍布斯(1588—1679),英国哲学家和政治思想家,主张君主专制,将国家比作《旧约·约伯记》中描述的巨大凶猛的怪兽。]的《利维坦》。
“这本也是讲国家的,但是轻松易读,好玩一些!”
这本好玩的书是马基亚维利[ 马基亚维利(1469—1527),意大利政治活动家、历史学家,主张君主专制。其专著《君主论》写于1513年,发表于1532年。]的《君主论》。
喝茶的时候,他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他是切尔尼戈夫省一个铁匠的儿子,在基辅火车站当过加油工,在那里结识了一些革命者,组织过工人自学小组,后来被捕,蹲了两年监狱,又被流放雅库茨克州十年。
“起初,我跟雅库特人住在一个乡里,心想,这下完蛋了。那里的冬天,真是活见鬼,真冷,连人的脑子都冻蒙了,所以在那里有点脑子也没什么用。然后,我慢慢发现,这里一个,那里一个,虽说不多,但总算有了俄罗斯人!像是为了不让这里的俄罗斯人太寂寞,不时有新的俄罗斯人补充进来。全都是些好人。其中有一个叫弗拉基米尔·柯罗连科[ 柯罗连科(1853—1921),俄国民主主义作家和社会活动家。]的大学生,现在也回来了。我曾经跟他相处得很不错,然后就分道扬镳了。我们有很多地方很相似,但是相似并不代表能成为朋友。不过,这位认真、执着的人对任何工作都能上手,甚至画过圣像,这点我可不喜欢。据说他在给杂志写稿,干得还不错。”
他谈了很久,一直讲到半夜,看来,他是想一下子就把我变成自己的亲信。我还头一次真正舒服地跟一个人待在一起。自杀未遂后,我非常自卑,感觉自己一无是处,像是对某人有罪,没脸活下去。罗马斯应该是看出了这一点,于是就很人性、直白地给我打开了一扇生活之门,让我挺直了身板。这真是令人难忘的一天。
礼拜天,村里教堂做完午前弥撒后,我们的铺子开了门,农民们纷纷拥到我们店铺门口。打头的是马特维·巴里诺夫,他披头散发,一身脏兮兮的,甩着两条猿猴般的长胳膊,无精打采地闪着一双女人般妩媚的眼睛。
“城里有什么消息没?”打过招呼,他劈头就问,没等回答,对着走过来的库库什金迎头问道:
“斯捷潘!你那几只猫又吃掉了一只公鸡呢!”
他接着说起省长从喀山赶去彼得堡觐见沙皇,忙着请沙皇下令将所有鞑靼人迁出喀山,迁到土尔克斯坦去的事。他夸了省长一番:
“聪明人!识时务……”
“这全是你自己编出来的。”罗马斯平静地说。
“我吗?什么时候?”
“不知道……”
“安东内奇,你怎么这样不相信人呢?”巴里诺夫责备道,遗憾地摇着头,“不过,我倒是挺可怜那些鞑靼人,要在高加索住习惯可不容易。”
这时,一个干瘦的小个子轻手轻脚地走过来,身穿一件别人的破旧哥萨克式束腰外衣,不断的抽搐扭曲了他那张灰色的脸,撕开了黑黑的嘴唇,露出病态的微笑;锐利的左眼不停地眨着,上面那个被刀疤扯破了的斑白眉毛一颤一颤的。
“向米贡先生致敬!”巴里诺夫嘲笑着说道,“晚上偷了些什么呢?”
“偷了你的钱财。”米贡用男高音答道,然后脱下帽子向罗马斯问好。
我们这幢木房子的房东兼邻居潘科夫从院子里走出来,他穿一件夹克,脖子上系着个红围巾,脚穿胶皮套鞋,胸前挂着一条银链子,像条缰绳,眼里冒着怒火,细细打量着米贡:
“要是你这老鬼再钻到我的菜园子里来,看我不用棍子打断你的腿!”
“瞧,又开始了。”米贡边叹气边平静地说道,然后补了一句,“要是不打人,你这日子怎么过呢?”
潘科夫立马开口骂他,他又加了一句:
“我算老吗?才四十有六而已……”
“可是,去年圣诞节的时候你都五十三了啊,”巴里诺夫尖声叫起来,“你自己亲口说的—五十三!干吗要撒谎?”
大胡子老头儿苏斯洛夫[ 作者注:我已记不清这些农民的姓名,可能写错他们的姓名,或是张冠李戴。]威风凛凛地走了过来,同行的还有渔夫帅哥伊佐特,这样,十来个人凑在了一起。霍霍尔坐在铺子门口台阶上抽着烟斗,默默听着庄稼汉们闲扯。他们有的坐在门口台阶上,有的坐在铺子两边的凳子上。
天气寒冷,天色变幻无常,被严冬冻住的蓝天上,云朵在快速飘动,光斑和云影在小溪和水洼中跳动着,一会儿明晃刺眼,一会儿像天鹅绒般柔和、顺眼。几个花枝招展的姑娘孔雀一般招摇过市,沿着街道走下去,走向伏尔加河畔,蹚过水洼的时候撩起裙摆,露出生铁似的矮皮靴。一群小孩扛着长长的鱼竿跑过去了,神气活现的农民回头斜眼看着我们店铺旁的这帮人,默默抬抬便帽和毡帽。
米贡和库库什金正一团和气地分析着一个含糊不清的问题:到底谁打架更厉害—商人还是地主老爷?库库什金说是商人,米贡认为是地主,而且他那高亢的男高音压过了库库什金的语无伦次。
“有次,芬格罗夫先生的爸爸揪住了拿破仑·波拿巴大帝的胡子。芬格罗夫先生就抓住两人后脑勺的羊皮领子,把两人分开,接着把两人的脑门啪地对撞一下—搞定!两人就一动不动地躺在了地上。”
“要是你挨那么一下,也得躺地上!”库库什金附和着说,接着补了一句,“不过,商人比地主老爷更能吃啊……”
一表人才的苏斯洛夫坐在门口最高一级台阶上,发着牢骚:
“米哈伊洛·安东诺夫,庄稼汉在土地上是越来越站不稳了!以前,在地主老爷们面前可不许吃闲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儿干……”
“那你就上一份请愿书,要求恢复农奴法算了。”伊佐特回了他一句。
罗马斯一声不响地看了他一眼,就着台阶栏杆磕起烟斗来。
我等着他开口说话,同时留意听着农民们东一句西一句的闲扯,猜想着霍霍尔会说些什么呢?我觉得他其实已经错过了一连串有利的发言机会。但他还是漠然地沉默着,像个木偶似的一动不动地坐着,盯着风儿吹皱了一个个水洼,吹走了云朵,把它们挤压成一团浓厚的乌云。伏尔加河上传来轮船的汽笛声,下方河畔,伴着手风琴,飘来姑娘们尖声尖气的歌声。一个醉汉沿着街道往下走,边走边打嗝边吼叫,手舞足蹈,一双脚别扭地弯曲着,不时摔在水洼里。农民们语速越来越慢,话语里流露出沮丧,我也不由得悲从中来,因为此时寒冷的天空就要下雨,我想起城里那无休无止的喧嚣、各种各样的声音、匆匆而过的行人、他们那流利欢快的话语、让人脑洞大开的丰富用词。
傍晚喝茶的时候,我问霍霍尔什么时候才跟农民们对话。
“说什么呢?”
“啊哈,”他凝神听完我的话,说,“嗯,您要知道,要是我跟他们谈这类问题,而且是在街上,我就又会被流放到雅库特去……”
他把烟丝压进烟斗,点燃,瞬间就被烟雾笼罩了,然后,他平静地、令人印象深刻地谈到着农民,说他们胆小而多疑。他们怕自己、怕邻居,尤其怕外来人。他们获得自由还不到三十年[ 指1861年2月19日沙皇颁令废除农奴法,农奴获得解放,到1888年,不到二十八年。],每个四十岁的农民生下来就是农奴,也就记得这个,很难明白什么叫自由。他们简单地认为,自由就是随心所欲的生活。可是,到处都是官家老爷,他们可都要干涉你的生活呀。沙皇把农民从地主手里解放出来的,现在沙皇成了所有农民唯一的地主老爷。若是再问他们什么叫自由?他们会说,总有一天,沙皇会解释什么叫自由的。农民们很相信沙皇,把他当成所有土地、所有财富的唯一主人。他既然能从地主那里解放农奴,也就能从商人手里夺下轮船和店铺。农民们拥护沙皇统治,他们认为地主老爷多了并不好,就一个最好。他们期待着那一天,沙皇会给他们宣布什么是自由。到那时,想抓什么就抓什么,想要什么就拿什么。大家都期待这个日子的到来,每个人都过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就怕错过了这个“大家拿”的好日子,每个人都很担心:想要拿很多,问题是该拿什么,如何拿呢?大家都盯着同一种东西呢。何况到处都是数不清的官员,他们敌视农民,甚至沙皇。不过,没有这些当官的也不行,大家会互不相让、你争我夺,相互打起来的。
风在怒吼着,夹杂着如注的春雨打得窗玻璃噼里啪啦响。沿街弥漫着灰色的雾气。我自己心里也变得有些灰暗和茫然。罗马斯深思着镇定地轻声说:
“得把农民鼓动起来,让他们逐步学会把政权从沙皇手里夺到自己手里,要告诉他们人民有权从自己的圈子里选出官员,选举区警察局长、省长,直至沙皇……”
“这啊,还得一百年!”
“您打算在三一节[ 基督教节日,每年耶稣复活节后第五十天。]前就搞定一切吗?”霍霍尔严肃地问道。
晚上,霍霍尔出门去了什么地方。大概十一点钟左右,我听到街上一声枪响,枪声似乎就在附近什么地方。我冒雨冲到门外,看见米哈伊洛·安东诺夫—这个高大漆黑的人影不慌不忙地、小心翼翼地绕过水流,往大门这边走过来。
“您出来干吗?这是我开的枪……”
“冲谁开枪?”
“有几个人提着棍子冲我扑过来,我喊:‘退后,要不我开枪了!’他们不听。于是我对空开了一枪,天可是打不坏的……”
他站在门廊里脱衣服,一只手拧干湿漉漉的胡子,像马儿那样打着响鼻。
“这双靴子真见鬼,都穿破了!该换一双了。您会擦手枪吗?帮我擦一下,要不会生锈的。得浸些煤油……”
他那临危不乱的镇定,那双灰色眼睛透出的隐忍目光,令我十分佩服。他在屋子里对着镜子梳理大胡子,警告我:
“您在村子里走要多加小心,尤其是节假日和晚上,他们大概也想揍您。不过您不要随身带棍子,这只会激怒那些好事者,而且会让他们觉得您害怕了。不要害怕!他们自己也是胆小鬼……”
我的日子过得还很不错,每天都让我觉得新奇和充实。我如饥似渴地读起各种自然科学书籍来,罗马斯教导我说:
“这个啊,马克西莫维奇,您最好首先熟悉一下,这种科学里注入了人类最优秀的智慧呢。”
一周三个晚上,伊佐特来我们铺子,我教他识字。起初,他不大相信我,总是带着些许冷笑,教了几次课后,他由衷地说:
“你讲得真好啊!你啊,小伙子,真该当个教师……”
接着,他话锋一转:
“你好像劲还挺大,这样吧,我们来拉拉棍子,怎么样?”
于是,他从厨房里拖出一根棍子,我们两个坐到地板上,脚掌抵着脚掌,僵持着,使劲想把对方拉起来,霍霍尔笑着为我们加油打气:
“嘿,怎么啦?加油啊!”
伊佐特把我拉了起来。这样一来,我们的关系就更铁了。
“没关系,你很棒!”他安慰我,“可惜,你不喜欢捕鱼,要不就跟我上伏尔加河了。夜里的伏尔加河—那可是天堂啊!”
他学习勤奋,进步也相当快,令人相当吃惊:有时,正上着课呢,他猛地站起来,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眉毛高高扬起,铆足劲读了两三行字,脸就红了,看着我,惊讶地说:
“我这就会读啦,真奇怪!”
接着,他闭上眼睛,背诵起来:
就像一位母亲在亡儿的坟前哀泣,
一只鹬鸟在凄凉的原野上呻吟……[ 摘自俄国著名诗人涅克拉索夫的长诗《萨沙》。]
“看见没?”
有那么几次,他小心翼翼地悄声问我:
“你给我讲讲,老弟,这个究竟是怎么弄出来的呢?人看着这些线条,就变成一句句的话了,我也明白这些话很生动,我们自己就这样说的!那我是怎么明白的呢?谁也没跟我说过悄悄话啊。若是一张张画片,那一下子就搞懂了。而这里好像是把思想印出来了,这个是怎么弄的呢?”
我又能回答他什么呢?我的一句“不知道”就会让人不快。
“巫术吧!”他叹着气说道,借着灯光仔细翻看着书页。
他的率真、透明和童心令人愉悦和感动,总让我想起那些书里写的可爱的庄稼汉。跟几乎所有的渔夫一样,他也是个诗人,喜爱伏尔加河、静静的夜晚、孤独和无所事事的生活。
他望着繁星,问:
“霍霍尔说,或许,那上面住着跟我们一样的人,你觉得呢,这是真的吗?给他们发个信号,问问他们怎么生活的,或许,比我们过得好,比我们过得快乐……”
实际上,他挺满意自己的生活,他是个孤儿,单身汉,没有依靠任何人,自得其乐地、平静地干着捕鱼的营生。不过,他对农民们可不友好,他提醒我:
“你别看他们整天那么亲热和蔼,这些人其实非常精明,虚伪得很,你可别被骗了!他们现在跟你称兄道弟,明天就会翻脸不认人。每个人只看到自己,至于公共事务,他们觉得那是苦役。”
这样一个软心肠的人,一谈起乡村“土豪”来,竟然是满腔的愤懑:
“他们呐,凭什么比其他人富裕呢?因为啊,他们确实脑瓜子好使。所以啊,你这个小浑蛋要是脑瓜子还好使的话,可要记住:农民们必须抱团,必须拧成一股绳,那样才会有力量!但是他们把整个村庄弄得人心涣散,就像把一块劈柴劈成了木片,情况就是这样!他们自己跟自己作对,这些人真是无药可救了。你看霍霍尔被他们折腾得够呛。”
伊佐特英俊、健壮,深得女人们的宠爱,也让他十分烦恼。
“是啊,我这方面确实被女人们惯坏了,”他由衷地忏悔道,“对那些丈夫来说,这确实是难以接受的,我要是在他们那个位置,也会受不了。可是对那些娘们儿,又不能不同情,娘们儿就像是你的第二个心肝儿。她们过着没有欢乐、没有抚慰的苦日子,整天就知道像牛马一样地干活儿,除此没别的了。她们的男人们都没时间来爱她们,而我是个自由人。她们很多人在婚后头一年就饱尝了老公的拳头。当然,我这方面也做得不对,老跟她们乱来。为此,我有个请求:娘们儿,只要你们别相互吃醋,我一个人就能满足你们大家了!别再相互妒忌了,我对你们一视同仁,你们都值得我同情……”
接着,他在大胡子里不好意思地窃笑起来。
“我甚至差点儿跟一位从城里来乡间别墅的贵族太太有一腿。这是个大美人,皮肤白白净净的,就像牛奶一样,头发是亚麻色,一双小眼睛是淡蓝色的,非常善良。我卖了一条鱼给她,一直看着她。‘你要干吗?’她问。‘您自己明白。’我说。‘那,好吧,我晚上来找你,等着我!’咦,她还真来了!只是,她怕蚊虫,蚊子老是咬她,结果,我俩什么也没干成。‘我受不了啦,’她说,‘蚊子咬得太厉害。’她差点哭起来了。第二天,她丈夫来了,是个什么法官。嗯,你瞧这些贵族太太,”他带着自责和忧虑结束了讲话,“一只蚊子就能搅乱她们的生活……”
伊佐特盛赞库库什金:
“瞧啊,你看看这个庄稼汉,心肠是多么好啊!人们还不喜欢他,这简直不公平!不错,他话是有点多,可是,哪个牲畜身上没点儿杂毛呢?”
库库什金没有土地,娶了个整日醉醺醺的女用人做老婆,这个女人身材矮小,但特别机灵,力气大、心眼儿狠。他把木房子租给了一个铁匠,自己住在澡堂里,同时在潘科夫那里打工。他特别喜欢讲各种八卦、各种新闻,若是没有,就想当然地杜撰出各种故事来,不过情节始终是老一套。
“米哈伊洛·安东诺夫,你听说过吧?京科夫区的警察,他辞职去当修士了,他说,不想再折磨农民们了,真是受够了!”
霍霍尔严肃地说:
“要真是那样,您就把全国的官府搞散架了。”
库库什金一边从乱蓬蓬的淡褐色头发里扯出麦秆、干草和鸡毛,一边若有所思地说:
“不会全部散架的,只是那些有良心的官员会走,他们呢,当然,在自己的位子上还是很难受的。我看你呀,安东内奇,是不相信良心的。可要是没有良心的话,就算聪明绝顶也活不下去!这样,我讲件事给你听听……”
接着,他讲了一个“最聪明”的女地主的故事:
“这个恶贯满盈的女人,连省长大人都屈尊来拜访她。‘太太啊,’省长说,‘您可得千万小心啊,您的那些龌龊事都传到彼得堡去了!’她呢,当然,用果子露酒款待他,说道:‘您还是老实回去吧,我可不想扭曲我的个性!’过了三年零一个月,她忽然把农民们召集起来,说:‘这样,我把所有的土地都给你们,再见了,请宽恕我的不是,我要……’”
“去修道院。”霍霍尔提示道。
库库什金盯着他,证实道:
“嗯,是的,去当修道院院长了!这么说来,你听说过她?”
“从来没听说过。”
“那你从哪里知道的?”
“我了解你。”
幻想家摇着头,嘀咕着:
“你真不相信人啊……”
他总是那个套路:他故事里的那些恶贯满盈的坏人厌倦了作恶,于是就“失联”了。不过,库库什金常常“安排”他们去修道院,就像把垃圾倒进“垃圾场”。
他时常冒出些稀奇古怪的想法,猛地眉头一皱,宣布:
“我们战胜了鞑靼人又怎样?鞑靼人可比我们强着呢!”
可是,这时没人提到鞑靼人,大家都在谈组建果园主联合会的事呢。
罗马斯正谈着西伯利亚,谈着那里的富农,库库什金若有所思地喃喃说道:
“要是过个两三年不捕鲱鱼,那它就会繁殖得让海水从海岸上冒出来,变成洪水淹没人类。这是一种繁殖力超强的鱼!”
全村都认为库库什金没个正经,他的那些故事和离奇念头常常惹恼农民们,招来他们的呵斥、奚落和嘲笑,不过,他们总是饶有兴趣地、聚精会神地听他讲,仿佛期待在他的这些杜撰的故事中发现真相似的。
那些有身份的人都叫他“空话大王”,只有那个好打扮的潘科夫意味深长地说:
“斯捷潘·库库什金真是个谜一样的人啊……”
库库什金是把干活儿的好手,他是桶匠、修炉匠,懂养蜂,教女人们饲养家禽,做得一手好木匠活。他干活儿慢吞吞地,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但样样事情总能搞定。他喜欢猫,他住的澡堂里,养着十来只这种吃撑得圆滚滚的小动物,他喂它们乌鸦肉、寒鸦肉,教猫吃鸟儿,这招来了负面的评价:他的猫常常咬死小鸡和母鸡,女主人们就去抓库库什金的猫,抓住就往死里打。库库什金的澡堂附近,经常能听到伤心欲绝的女主人愤怒的尖叫,但库库什金对此并不在意:
“一群蠢婆娘,猫嘛,本来就是用来猎捕动物的,它比狗灵活。瞧我教它们捕鸟,等我繁殖出成百上千的猫出来,我们卖掉它们,你们就有了收入,蠢婆娘们!”
他本来识字,可是,忘完了,也不想重新捡起来。他天性聪明,总是先于别人抓住霍霍尔讲话的要点。
“对,对啊,”他说道,皱起眉头,就像一个小孩吞了苦药似的,“这么说来,伊万雷帝对小老百姓没什么伤害……”
他、伊佐特和潘科夫常常傍晚到我们铺子上来,经常一坐就到半夜,听霍霍尔讲世界的构成,讲外国人的生活,讲各国人民的革命暴动。潘科夫喜欢听法国大革命。
“瞧,这才叫真正的天翻地覆啊。”他赞叹道。
两年前,他跟父亲—一个有双可怕的暴眼、得了“大脖子”病的富农分开过了,靠“自由恋爱”娶了伊佐特的侄女—一个孤女为妻。他对她严加管束,但把她打扮得像个城里人。他父亲咒骂他任性固执,每次路过他的新房子,总要毫不留情地朝它吐唾沫。潘科夫把房子租给了罗马斯,在旁边开了家小铺子,这惹恼了全村的富农,他们因此对他怀恨在心。他表面上满不在乎,但一说起他们,就是一脸的不屑,跟他们相处总带着粗鲁和嘲弄。乡村生活让他感到很郁闷:
“我要是有门手艺,就住在城里了……”
他身材匀称,总是穿得清清爽爽、一尘不染,又体面又自尊;他为人谨慎,多疑。
“你干这事是发自内心,还是出于自身利益?”他常常问罗马斯这个问题。
“那,您看是出于什么呢?”
“不,你自己说。”
“照您看,哪种好些?”
“不知道!那照你看呢?”
霍霍尔很执着,最后总算让这个农民开了口:
“我觉得呢,当然最好是出于理智!没有理智的话,是很难生活的。哪里有理智,哪里就有实实在在的事业。凡事听从内心,会误入歧途的。我要是发自内心去干事,那会倒霉的!我心里还想一把火烧了神父,好叫他少管闲事呢!”
村里有个神父,是个又凶又恶的小老头儿,有一副鼹鼠嘴脸,曾经介入潘科夫父子的争吵,因此深深伤到了潘科夫。
起初,潘科夫对我态度并不好,几乎是敌视,甚至拿出主人的架势对我呼来唤去,但很快,这一切都消失了,尽管我觉得他还是隐隐存着对我的疑心。其实,我也不大喜欢潘科夫。
最令我难忘的是那些在一间圆木墙壁的清爽小屋子里度过的夜晚。窗户被窗板关得严严实实的,角落一个桌子上点着一盏灯,灯前,一位圆额头、脑袋剃得溜光的大胡子男人正在说话:
“生活的实质,就是让人离畜生越来越远……”
有三个农民正在聚精会神地听他讲,他们都生得眉目清秀,有一张聪明的脸。伊佐特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在倾听一种只有他一个人才听得到的远方传来的声音。库库什金在不停转动,像是有蚊子在叮他。潘科夫捻着淡黄色的小胡子,暗自思忖着说:
“这样说来,还是有必要把人民分成几个阶级啊。”
我很欣赏潘科夫对自己的雇工库库什金从不说一句粗话,而且还聚精会神地听这个幻想家杜撰的各种搞笑故事。
谈话一结束,我就回到阁楼上自己的屋子里,坐在打开的窗户前,望着沉睡的村庄,望着死一般寂静的田野。星光穿过了夜雾,星星离地面越近,看起来就离我越远。寂静紧紧挤压着我的心,思绪却扩散至无边无际的旷野,我仿佛看见成千上万的村庄也像我们这个村庄这样,紧紧贴在平坦的大地上。一动不动,悄无声息。
一大团朦胧的夜雾温暖地拥抱了我,仿佛有成千上万条看不见的水蛭在吮吸着我的心灵。渐渐地,我感到一阵倦意袭来,一种莫名的恐惧令我感到不安。在这大地上,我简直太微不足道了……
乡村生活让我觉得很不愉快。我很多次听人说,在书里也读到过,说住在乡村里的人们比城里人过得更健康、更称心。可我看到的农民终日劳作,有干不完的苦活累活,其中许多人并不健康,在劳动中落下一身伤病,而且这里几乎完全没有什么过得快活的人。城里的作坊工匠和工人活儿干得不比农民少,但是比农民快乐,不像这里的人那么苦闷,不像这些整天愁眉苦脸的人那样爱抱怨生活。我觉得农民的生活并不容易,这种生活要求他们特别专注地照管土地,还要不厌其烦地跟人打交道、耍心眼儿。这种缺乏理性的生活没法让人称心。很显然,村子里的所有人都在摸索着过日子,就跟盲人一样,全都在担惊受怕,彼此不信任,相互猜疑,似乎有些狼性。
城里人的优点我看得很清楚,城里人渴望幸福,大胆地尝试理**,人生的目的和使命也各种各样。在这样的夜里,我总是想起两个城里人:
弗·卡卢金和兹·涅别伊
钟表技师,承接修理各种仪器、外科手术工具、缝纫机、音乐唱机等。
这块招牌挂在一间小钟表铺子的窄门上方,门两边是灰扑扑的窗户,其中一个窗户旁坐着弗·卡卢金,秃头,脑门上长着个肉瘤子,一只眼睛戴着放大镜;他长得敦敦实实,一张圆脸老是挂着微笑,他用细细的小镊子拨弄着钟表里的机械结构,或者鼓起藏在灰白小胡子下的圆嘴巴,放声唱起什么来。另一个窗户旁坐着兹·涅别伊,他有一头鬈发,黑皮肤,长着一个大大的鹰钩鼻子,有一双大得像李子似的眼睛和一撮尖尖的山羊胡子。他身形干瘦,像个魔鬼。他也在拆装着一些精密的小零件,偶尔,猛地用男低音吼叫起来:
“特拉—达—达姆,达姆!”
他们的身后,各种唱机、机器、各种轮子、八音盒和地球仪堆得乱七八糟,货架上到处都是各种样式的金属玩意儿;几面墙上,许多挂钟的钟摆在来回摆动。我真愿意拿一整天时间来看他们两人如何工作。可我那高大的身材遮住了光线,他们朝我虎起脸,挥动着双手,要赶我走。我边走边想:
“什么都会做,可真幸福啊!”
我佩服这样的人,相信他们搞懂了各种机器、各种工具、仪器的窍门,会修理世上的任何东西,这个才叫作响当当的人啊!
但是乡村我就不大喜欢了,那些农民总是难以理喻。那些农妇特别爱向人抱怨病痛,像什么“胸口闷得慌”“胸口有东西压着”啊,最常见的是“肚子绞痛”,每到节假日,她们就坐在自家木房子前或者伏尔加河边哼哼呀呀个不停,这些是她们最喜欢、最常谈到的话题。她们都很容易被激怒,脾气一上来就相互对骂。就为打破了一个价值十二戈比的黏土瓦罐,三家人提着棍棒打起来,把一个老太婆的手打断了,把一个小伙子的头打破了。这样的斗殴几乎每个星期都有。
有些小伙子公开调戏小姑娘,猥亵她们—他们在田野里抓住几个小姑娘,把裙子撩起来,然后用椴树皮[ 用水泡过的椴树皮,很有韧性,可以用来捆东西。]把裙摆绑到头上,这叫作“让处女开花”。这些腰部以下都**出来的小姑娘尖声叫着,怒骂着,但是,好像她们还挺喜欢这样的游戏,很明显,她们慢吞吞地解开自己的裙子,似乎在故意拖延时间。在教堂里做彻夜祷告时,小伙子们就趁机揪姑娘们的屁股,似乎他们就是为这个才去教堂的。礼拜天,神父在讲道台上说:
“乌克兰人在宗教方面似乎比这里的人更有诗意一些。”罗马斯说,“而这里,打着信仰上帝的旗号,我看到的只有最原始的恐惧和贪欲本能。您是知道的,像那种对上帝虔诚的爱,对上帝的美和力量的钦佩,这里的人是没有的。这样也许还好,人们更容易从宗教里解脱出来。我可提醒您,宗教其实是最有害的偏见!”
这里的小伙子都喜欢说大话、吹牛皮,但都是些胆小鬼。有那么三次,他们夜里在街上撞见我,就想揍我,但是没得手,只有一次,他们用棍子打中了我的一只腿。当然,我不会把这样的小冲突告诉罗马斯,不过,他发现我走路有点儿跛,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啊哈,总算收到一份礼物了吧?我可是早跟您说过!”
虽然他劝过我不要夜里出去溜达,但我有时还是会穿过菜园子来到伏尔加河边,坐在那里的白柳树下,穿过透明的夜幕往下望去,望着河对岸的草地。伏尔加河缓慢地、庄重地流淌着,暗淡的月亮反映着已经沉下去了的落日余晖,把河面镀得一片金黄。我不喜欢月亮,觉得它那上面有某种不吉利的东西,总是激起我无尽的哀伤,就像一只看见月亮的狗,总想悲伤地哀号。后来,当我知道月亮本身不发光,是个死一般寂静的星球,上面没有也不可能有生命时,我才变得异常高兴起来。这之前,我想象那上面住了很多小铜人,他们的身体都是由三角铁[ 三角形的打击乐器。]组成的,走起路来像圆规,趾高气扬,发出像大斋期教堂钟声那么洪亮的响声。月亮上面所有东西都是铜的,植物、动物全都不断地发出嗡嗡的叫声,向地球示威,寻思着对地球干点儿坏事。得知月亮上什么都没有,我很高兴,不过,还是希望狠狠地落个流星上去,力量大到撞得月亮猛地发出火光,让它闪耀着自己的光芒,照亮地球。
伏尔加河的潺潺水流像一条摇动着的锦缎般的光带,从黑暗中什么地方漂出来,消失在坡岸黑黢黢的影子里,此时此刻,我觉得自己的思维变得敏感和活跃起来。很容易就冒出某个言语无法表达的、跟白天经历的完全不同的想法。伏尔加河庞大的水体近乎无声地流动着。沿着这条黑黢黢的、宽广的“大道”,一艘轮船像一只长满火焰般羽毛的怪鸟,滑行着。船尾留下飒飒的声音,像是抖动着沉重的翅膀。长满青草的河岸下面,是一片浮动的灯火,沿着水面延伸出刺眼的红光—这是渔夫在用光来捕鱼,也可以这样想,这是天上无数孤独星星中的一颗掉到了河里,像一朵盛开的火花漂浮在水面上。
过去在书里读到的内容渐渐变成一些奇特的幻想,想象力不知疲倦地编织着一幅幅无与伦比的美丽图画,我仿佛在缠绵的夜空中跟着河水漂流。
“你又在这里啊?”他问道,挨着我坐下来,一声不吭地沉思着,一边望着河水和天空,一边抚摸着细如蚕丝的金黄色的大胡子。
然后,他就开始幻想了:
“我将来学出来了,书读够了,我就要走遍所有的江河,然后懂得所有的道理!我要去教育别人!嗯,老弟,去跟别人交流心得是件很好的事啊!甚至有些乡下娘们儿,只要能跟她们推心置腹地谈话,她们也是会明白的。不久以前,有个娘们儿坐在我的小船上,问我:‘我们死后会怎么样呢?我可不信地狱,也不信有天堂。’看到了吧?老弟,她们也这样……”
没找到合适的词语,他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补了一句:
“都是些鲜活的灵魂啊……”
伊佐特喜欢夜里活动,他有很好的审美能力,像个喜欢幻想的小孩子,善于轻言细语地谈论美妙的事物。他信上帝,但不害怕他,虽然依照教堂的风格,他把上帝想象成一个高大的慈眉善目的老头儿,一个善良、聪明的救世主,上帝之所以没有除恶务尽,是因为他“实在忙不过来,世上的人太能生了,太多了。不过,其实也没什么,他会铲除恶势力的,你就等着瞧吧!那个耶稣基督我可是怎么也搞不明白!他对我没什么用。有上帝,也就够了。结果,冒出来一个耶稣基督!说是他的儿子。这没关系,不就一个儿子吗?要知道上帝可是不会死的啊……”
不过,大多数时候,伊佐特老是坐着,一声不吭,在想什么心事,只是偶尔叹口气,说:
“嗯,原来如此啊……”
“什么啊?”
“我在说我自己……”
然后,又叹口气,望着朦胧的远方。
“这生活,多好啊!”
我附和道:
“是啊,真好!”
伏尔加河那黑色的河水像一条黑丝绒,浩浩****地流淌着,河水上方,一道弯弯的银河横空而过,几颗大星星如同金云雀般闪着光芒,心儿悄悄地唱着生活的奥秘,唱着生活那荒诞的思绪。
远远的草地上方,从粉红色云层中射出些阳光,那是太阳在空中孔雀开屏呢。
“这太阳,简直令人惊叹!”伊佐特喃喃地说道,露出幸福的微笑。
苹果树开花了,整个村庄都花团锦簇的,苦涩的香味四处飘散,抵消了焦油和粪肥的味道。成百上千的开了花的果树,喜气洋洋地穿着花瓣做的粉红色的锦缎,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从村子直到田野。每到月夜,伴着轻风,花枝摇曳,隐约传来一阵飒飒声,仿佛整个村庄淹没在金蓝色的大浪里。夜莺不知疲倦地忘情歌唱,而在大白天,椋鸟则疯狂地嬉戏打闹,躲在云层的云雀不断地向大地撒下自己嘹亮的啼啭。
“你就闭嘴吧。这有什么法子呢?”
接着又开心地说道:
“啊,生活是多么甜蜜啊!要知道这日子可以过得多么温馨啊,多么甜蜜的话语在温暖心房啊!那些另类的事情,你到死也不会忘,你一复活,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些事情!”
“您可得当心,那些女人们的丈夫会打死您的。”霍霍尔亲切地笑着提醒他。
“嗯,这个理所当然。”伊佐特附和道。
几乎每个夜晚,伴着夜莺的歌唱,果园里、田野里、河岸上,都飘**着米贡那高亢嘹亮的歌声,他能把那些好歌唱得惊人地漂亮,就为这,农民们甚至原谅了他许多的不是。
每个星期六晚上,我们店铺门口就会聚集一些人,这种场合,苏斯洛夫老头儿、巴里诺夫、铁匠克罗托夫、米贡都是必到的。他们坐在一起,若有所思地说着话。他们一走,另一拨人又来了,这样差不多要到半夜。有时会有醉汉闹场子,打头的是退伍兵科斯金,他是个“独眼龙”,左手上少了两个指头。他卷起袖子,挥舞着双拳,像个好斗的公鸡,一个箭步冲到铺子面前,拉开架势,嘶哑着嗓子吼道:
“霍霍尔,你这个信土耳其宗教的人!你倒是说说,为什么不去教堂,啊?邪教徒!捣蛋鬼!快说,你究竟是什么人?”
大家就逗他:
“米什卡[ 米什卡是科斯金的名字,米哈伊尔的昵称。],你干吗开枪打掉自己的手指头?被土耳其当兵的吓坏了?”
他冲上来要打架,人们笑着抓住他,喊叫着把他往山沟里推,他一个倒栽葱沿着山坡滚下去,绝望地尖叫着:
“卫兵啊,这里杀人啦……”
然后,他爬了出来,一身的尘土,请求霍霍尔给他一杯伏特加。
“凭什么呢?”
“就凭我给你们取乐呗。”科斯金答道。农民们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
一个节日的早晨,厨娘点燃了炉子里的劈柴,然后走到院子里,我正在店里,这时厨房里一声巨响,铺子抖了一下,装糖果的铁盒子从货架上噼里啪啦掉下来,震破了的玻璃稀里哗啦地响起来,有东西嘭嘭地掉在地板上。我向厨房冲去,从厨房门里蹿出一股股黑烟,黑烟后有东西在咝咝地、噼噼啪啪地响,霍霍尔抓住我的肩膀:
“站住……”
“哎,蠢娘们儿……”
罗马斯已经钻进了黑烟里,有什么东西轰的一声倒下来,他狠狠骂了一句,叫起来:
“别哭啦!水!”
厨房的地板上,好几块木柴在冒烟,一根细长的木片还在燃烧,倒塌了几块炉砖,黑黢黢的炉膛里空****的,像是被打扫干净了。黑烟中,我摸到了水桶,把地板上的火浇灭,然后把劈柴木块扔回炉膛。
“千万得小心啊!”霍霍尔一边说着,一边拽着厨娘的手,把她推到房间里。他下了命令:
“把店门关了!小心一点,马克西莫维奇,可能还有爆炸……”然后,他蹲下来,仔细察看那些圆圆的松木块,接着,把我扔进炉膛的劈柴都拖了出来。
“您这是干吗?”
“嗯,瞧啊!”
他伸手递给我一块被炸得奇形怪状的圆木头,我看到圆木里面被手摇钻钻过洞,已经奇怪地熏黑了。
“明白了吧?这帮鬼东西,往木柴里塞了炸药。哼,一俄磅炸药能做什么呢?”
他把那块木柴放到一边,边洗手,边说:
“幸好厨娘阿克西尼娅出门了,不然的话,会伤到她的……”
带有酸味的黑烟已经消散,这才看清楚,货架上的杯盘碗盏都已经打碎,窗框上的玻璃都震碎了,炉口的砖头也震塌了好几块。
这个时候,霍霍尔的镇定就不讨我喜欢了,好像这种愚蠢的行为一点儿也没让他感到气愤。街上,孩子们跑来跑去,扯着嗓门喊着:
“霍霍尔家起火啦!我们村子燃起来啦!”
一个女人边骂边哭,从屋里传来阿克西尼娅的惊叫:
“他们闯进铺子里来啦,米哈伊尔·安东内奇!”
“嗯,嗯,别叫!”他一边用毛巾擦着胡须,一边说。
从房间打开的窗户,看到许多被恐惧和气愤扭曲了的毛茸茸的脸,被烟尘熏痛的眼睛眯缝着,有个人激动地尖叫起来:
“把他们赶出村子!他们捅的乱子够多了!这是些什么玩意儿啊?”
一个矮个头、棕红头发的庄稼汉,在胸前画着十字,嘴唇嚅动着,试图爬进窗户,却没法爬上去;他右手握着斧头,左手哆嗦着去抓窗台,但没抓住,掉了下去。
罗马斯手里握着那块劈柴,问他:
“您要上哪里?”
“老兄,我来救火啊……”
“这里都没起火啊……”
这个农民吓得张大嘴巴,溜了。罗马斯走到店铺门口台阶上,把那块劈柴给众人看,说道:
“你们中有人给这块圆木头装填了火药,然后把它塞进我们的柴火堆里。但是火药放少了,也就没什么破坏效力……”
我站在霍霍尔身后,看着众人,听到那个带斧头的农民胆战心惊地说:
“他干吗老往我这边摇晃那块劈柴啊?……”
“把他赶走,这个邪教徒!送到法院去……”
可是大部分人默不作声,都紧紧盯着罗马斯,将信将疑地听他说话:
“要炸毁这座木房子,得用不少炸药啊,大概得一普特吧!嗯,大家各自回家吧……”
有人问:
“村长在哪里?”
“应该找村警[ 村警是旧俄时期协助村长维护村庄治安的人员。]啊!”
人们不紧不慢地、不大情愿地,像是没得到满足似的渐渐散去。
我们坐下来喝茶,阿克西尼娅给每个人斟茶倒水,显得前所未有的殷勤和亲热。她同情地看着罗马斯,说:
“您不去告发他们,他们才这么放肆。”
“这事您不生气吗?”我问。
“我可没工夫对每件蠢事都来气。”
我心想:“要是所有人都这样淡定地、心平气和地做自己的事情该多好啊!”
他说过他很快要去喀山一趟,问我要带些什么书回来。
有时候,我觉得这个人内心有个类似钟表里的机械装置,上一次发条,就能运转一辈子。我喜欢霍霍尔,十分敬佩他,不过,我真希望他能冲我或是别的什么人发一次火,跺着脚大声嚷嚷。可是他不能,也不想生气。每当他被愚蠢或是下流卑鄙的行径激怒时,他只是嘲笑地眯缝起那双灰色的眼睛,冷冰冰地简短地说些平淡无奇而毫不留情的话语就算了。
比如,他这样问苏斯洛夫:
“您都一把年纪了,干吗还这么昧着良心呢?”
苏斯洛夫老头子的黄脸颊和脑门慢慢变成了紫红色,好像他那斑白的大胡子也一下子红到了发际。
“要知道,这对您没一点儿好处,您还会因此丢掉威信。”
苏斯洛夫低下头,赞同道:
“确实,没什么好处!”
后来,苏斯洛夫对伊佐特说:
“这是个心灵导师!要是能把这样的人选去当官就好了……”
罗马斯简明扼要地教导我,他不在的时候该做些什么和如何做,我觉得他已经完全忘了这次爆炸恐吓,就像忘掉一只苍蝇的叮咬。
潘科夫走过来,仔细看了看炉子,皱起眉头问:
“没吓坏吧?”
“嗯,有什么好怕的?”
“这可是在打仗啊!”
“坐下喝茶吧。”
“老婆在家里等着呢。”
“到哪里去了?”
“去捕鱼了。跟伊佐特一道。”
他走了,经过厨房时又说了一遍:
“打仗啊。”
他跟霍霍尔说话总是三言两语就了事,好像老早就把所有重要复杂的事情谈妥了似的。记得有一次,听完罗马斯讲的关于伊凡雷帝[ 伊凡雷帝(1530—1584),莫斯科和全俄罗斯大公(1533—1584),俄国沙皇(1547—1584)。]统治的故事,伊佐特说:
“而且是个刽子手。”库库什金补了一句,而潘科夫则坚决明确地表示意见说:
“他身上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聪明的地方。嗯,他是杀了王公贵族,提拔一些小贵族地主来取代他们的位置。甚至还引来了外人,引来了外国人,这招就不聪明了。小地主比大地主还要麻烦。苍蝇不是狼,用枪是打不死的,比狼还讨厌。”
库库什金提着一桶和好的稀泥走过来,一边把炉砖往炉子上砌,一边说:
“这帮魔鬼净想好事!他们连自个儿的虱子都没法捡完,但是杀起人来,呵呵!你呀,安东内奇,不要一次采办很多货回来,最好每次少些,多跑几次。否则的话,你看着吧,又会来烧你的。现在啊,你在办这件事情的时候,得当心飞来横祸,祸不单行啊!”
“这件事情”指的是果园主联合会,这事让富农们很不满。霍霍尔在潘科夫、苏斯洛夫和另外几个识时务的农民的帮助下,已经几乎快搞定了。大多数农户开始对罗马斯有了好感,铺子的顾客也明显多了起来,甚至像巴里诺夫、米贡这样“一无是处”的农民也来想尽办法、力所能及地帮助霍霍尔了。
我挺喜欢米贡,喜欢听他那美妙忧伤的歌曲。他唱歌的时候,老是闭上双眼,那张饱经沧桑的苦脸也不再抽搐了。他常常在黑灯瞎火的夜里,没有月亮或是天空被云层遮得严严实实的时候出来歌唱。一到晚上,他就轻声呼唤我:
“走,去伏尔加河边。”
在那里,他高高地坐在自家独木舟的船尾上,一双罗圈腿放到黑黢黢的河水里,正在调整用来捕鲟鱼的违禁渔具。他轻声说:
“地主老爷折磨我,好吧,我还能忍受,那个浑蛋,他有头有脸,比我知道的事情多。可是,自家农民兄弟也来挤对我,这我怎么受得了?我们之间有区别吗?他算的是卢布,我算的是戈比,就这点不同罢了!”
米贡的脸痛苦地抽搐起来,眉毛跳动着,手指头飞快地穿梭着,拆开渔网,用锉子打磨着渔网上的小钩子。他气愤地轻声说:
“都当我是小偷,确实,我是有罪!但是要知道大家都在趁火打劫啊,都在黑吃黑啊。是的,上帝不爱我们,我们有魔鬼宠着!”
黑色的河水在我们身边淌过,河面上,黑漆漆的乌云飘动着,那片绿油油的长满青草的河岸在黑暗里看不见了。波浪小心翼翼地拍打着岸边的河沙,冲刷着我的双脚,像是要引诱我跟着波浪去那无边无际的浮动着的暗处。
“应该活下去,对吧?”米贡叹着气问。
在高处,一个山上,有一只狗在悲哀地嗥叫。像在梦里,我想:
“干吗要以你这种方式活下去呢?”
河面上很静,很黑,也很可怕。这种暖暖的黑暗真是无穷无尽。
妈妈是多么爱我啊,
她跟我说啊:
“哎呀,雅沙,哎,我的心肝啊,
你要平平静静地活在世上啊……”
他闭上眼睛,嗓音越来越有力,越来越悲伤,正拆着网绳的手指头渐渐慢了下来:
我没听妈妈的话啊,
哎呀呀,没听她的话……
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大地被这黑黢黢的庞大水体冲走了一部分,在水里翻滚着,而我也随之滑下去,从地上滑向黑暗深处,滑向那个太阳永远沉没的地方。
米贡的歌声戛然而止,他默默地把独木舟推到水中,坐上去,几乎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暗里。我看着他的背影,心想:
“这样的人是为什么而活呢?”
我的朋友中还有个巴里诺夫,这是个没定性、不靠谱的家伙,喜欢说大话、吹牛皮、搬弄是非,是个又懒又坐不住的流浪汉,先前在莫斯科待过,一说起莫斯科,就直吐唾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