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明望着那并不算坚挺的背影,心中满是痛苦不堪的疑惑。

他无法说服自己,这只是一个巧合。

因为沈复生腿上那块胎记,和陈铮腿上那块真的分毫不差。

就算二十年的时间过去,那块胎记的梭形依然如故,还是像一颗小小的子弹。

如果不是因为这块胎记像一颗子弹,儿子小的时候就不会总是追着他问“爸爸,我这颗小子弹装进你的手枪里能发射吗?”

这段父子间的亲昵往事,入骨入髓,深深镌刻在陈文明的生命里。

所以,他怎么可能出现错觉呢?

沈复生或许就是自己失散二十年的亲生儿子,这震颤击穿了陈文明的心。

他看着通往浴区的长长走廊,那里像隔着一层目光无法穿透的迷雾,让他既欣喜若狂又茫然无措。

可是,无论心中如何悲辛交集,陈文明都默默感谢着上苍垂怜。

却不知,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上苍不会垂怜众生,静静俯视人间。

夜幕如常落下,沈复生回到家,卸下假肢,没开灯。

他靠坐在松软舒适的沙发里,借着窗外暗淡的光线看着自己那条残肢。

它是如此丑陋,令人厌恶。

这厌恶中又夹杂着他对自己的怜悯。

每次看到自己的残肢,沈复生的目光都不会久留。

他移开目光,拿过茶几上的水晶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一饮而尽。

酒精催化着脑海中的画面起伏,其中就有在洗浴会所中的场景。

他感到一阵躁怒,又连喝了两杯酒,头仰在沙发靠背上,慢慢闭起眼睛。

不知不觉中,沈复生好像睡了过去,又好像卡在半梦半醒之间。

他眼前像蒙着一层黑色的薄纱,看着二十年前那个哭闹的自己。

那孩子只有四五岁的样子,弱小无助,在惊恐中哭喊着要找爸爸。

他企图吓退想给他灌药的女人,便哭着喊“我爸爸是警察!你敢欺负我,他会抓你的!”

可是那女人根本不怕,不仅扇他耳光,还转身从抽屉里翻出缝衣针,把他小小的身躯夹在腋下,紧接着,钢针刺进幼嫩的皮肤,锐利的疼痛由点迅疾连成片,在他腿上开始扩散。

梦魇中的画面倏忽一转,沈复生又看到那只满身脏污的黑狗了。

他的手在狗食盆里,正抓着一把湿乎乎的馊饭,黑狗盯着他,龇着牙,锋利得像两把骨刀。

他被那只黑狗咬过不止一次,仇结得极深。

但是这次在梦里,沈复生告诉自己,让它一次吧,其实它和你一样可怜。

他想从梦里抽身撤退,可是才一转身想跑,却直接狠狠摔在地上。

他对自己说“完了,又梦到腿被砍断这一天。”

这一幕在梦魇中重复多年,每一次的鲜血淋漓和钻心剧痛却只增不减。

沈复生迷迷糊糊听到自己哭着哀求“别砍我的腿呀。”

有个男人回答他“已经快烂掉了,不如早点锯下来。”

他清楚地记得,那男人在锯断他的半截溃烂小腿之后说“等伤口长好你就去步行街乞讨,甭想多在我这吃一天闲饭。”

南方大都市的冬季步行街,总是阴雨绵绵。

那雨水,也总是带着寒入骨髓的冰冷渗进长满冻疮的手背。

漫长的梦魇囚禁着沈复生,整整二十年。

没错,这个饱经摧残的年轻男人,正是陈文明日思夜想的儿子陈铮。

陈铮之所以杀了那么多人,其实就是**裸的报复!

月色东升,沈复生在沙发上动了动,太阳穴传来的痛感越来越强烈。

“又来了……”他双手捂住头两侧,从沙发靠背往下滑,疼得弓起身体。

这难以忍受的疼痛,无数次将他从梦魇中救起,也无数次在他疼醒之后百般折磨。

渐渐地,他感觉疼的意识有些模糊,想爬起来去找止疼药,试了两次没撑起来。

这时,门开了,泻入一道暖黄色的灯光。

“复生,怎么不开灯?”余梦进来,打开落地灯,一看他双手捂着头,立即跑到沙发跟前,“又头疼了是吗?你别急,我马上去拿药。”

由于沈复生长期受头疼困扰,他的药就放在墙边柜抽屉里,以备不时之需。

余梦很快喂他吃下止疼药,抱着他躺在自己腿上,轻轻按摩他两侧太阳穴,不敢出声打扰他。

直到近半小时后,药效压制住难忍的疼痛,沈复生轻轻握住她的手,疲倦地说:“好了,手都揉酸了。”

余梦温柔地搂着他,摩挲他扎手的寸头,轻声说:“何必这么折磨自己呢,复生,听我一句劝吧,只有忘记过去的一切,这种痛苦才能结束呀。”

“忘记?没用的。”沈复生苦笑一声,眼神空洞地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凉淡地接了一句,“能让我结束痛苦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看着某些人痛不欲生。”

余梦想再劝几句,却欲言又止。

终究只是低下头,在他皱纹深刻的额前轻轻一吻。

灯火辉煌璀璨的夜色只属于市中心,陈文明回到光线灰暗的城中村,深一脚浅一脚往租住的小院走。

离开洗浴会所之后,他在路边找个家常菜馆,放纵地喝了一顿酒。

他想用烧喉的烈酒,洗尽蒙在心头二十年的厚重积尘。

他东倒西歪回到出租屋,一头栽到窄窄的单人**,闭上眼睛,享受酩酊大醉带来的强烈眩晕感。

天旋地转中,那些错过儿子成长的漫长时光,像被吸入一个黑洞,尽头有一丝微光明灭不定。

陈文明想抓住那一丝光亮,此刻在他心里,沈复生就是道光。

“小铮啊,爸终于可以补偿你了……”他在黑夜中满怀喜悦地喃喃低语,琐碎地嘟囔了很多醉话,都是关于如何补偿儿子的迫切愿望。

他几乎认定,沈复生就是儿子陈铮,苦熬二十载思念剥蚀心头的日子终于要过去了。

他幻想着一家团圆之后的场景,和妻子复婚,时常给陈铮做些好吃的送过去。

等儿子过两年结婚成家了,他就和老伴儿一起照顾小孙子。

不知不觉,这位年近花甲的父亲,在儿子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中越陷越深,对未来的憧憬简直让人思之如狂。

然而令他措手不及的是,喜悦的深处是诚惶诚恐。

不知怎么,陈文明突然想到“红丝巾案”。

他吓得醉酒醒了大半,一下子从**坐起来:“不对!沈复生也许……”

他不敢脱口而出,只能在心里惶惑地思索。

沈复生也许是系列杀人案的幕后真凶,而他正在追查线索。

一旦有证据佐证他的怀疑,沈复生将难逃法律的制裁,涉及五条无辜人命的大案,审判结果必然是难逃一死。

陈文明痛苦地弓着背,双手抱住脑袋。

心中的喜悦和不安苦苦搅缠,如同疯狂滋长的藤蔓一般将他的身心越捆越紧。

他忽然明白,二十年骨肉分离之苦,想从中解脱谈何容易。

陈文明在举棋不定中,胃里一阵阵翻江倒海。

最终实在忍不住了,他急忙跑到了垃圾桶前,狂呕了起来。

一阵阵痛苦的呕吐声,吸引来了房东赵怀礼。

咚咚咚。

赵怀礼轻轻地敲着房门,询问道:“老陈,老陈?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陈文明吐完之后,转身打开了房门,只见赵怀礼一脸关切地站在门口。

赵怀礼打量着脸色煞白的陈文明,皱眉问:“喝酒了?还没少喝?”

陈文明点了点头:“一斤牛栏山。”

“一斤啊,我的天。”赵怀礼愕然,因为他和陈文明喝酒时,陈文明从来没喝过这么多。

从陈文明的表情观察,赵怀礼觉得对方可能是遇到烦心事了。

“咋的了这是,谁又惹你了?”赵怀礼拿出香烟,递给了陈文明一根。

陈文明接过香烟,点燃后吸了一口:“我找到我儿子了。”

“啊?真的啊,那太好了!”赵怀礼一听,也非常激动,毕竟老陈之前和自己念叨过丢儿子的事。

现在老陈的儿子找到了,作为房东的他也跟着高兴。

“是的,不过……”陈文明点了点头,但是却高兴不起来。

赵怀礼打量着陈文明,不解地问:“咋的了这是?这不挺好的吗?二十年了,可算父子团聚了。”

“可是,他不认我。”陈文明一声叹息。

赵怀礼一脸同情,也跟着长叹了口气:“哎呀,竟然不认自己亲爹,看来他是怨你呢。你是咋找到他的?现在是干啥的?”

随后,陈文明将自己跟踪沈复生到洗浴会所,发现对方身上的胎记的过程告诉了赵怀礼。

赵怀礼听闻后,对陈文明进行了一番开导,毕竟二十年过去了,得慢慢来。

这夜,心烦意乱的陈文明,一眼未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