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陈文明顾不上吃早饭,蹬上自行车去了前妻的住处。

商品住宅小区都有门禁,陈文明骑车大老远从城中村过来,却被拦在小区外进不去。

他掏出手机要给徐丽打电话,一抬头,看到她拎着一布兜新买的果蔬正往这边走。

徐丽住在市区比较好的地段,虽说也是独居,但生活质量和他流浪汉似的日子大相径庭。

“去早市啦?”陈文明打声招呼,把自行车往小区旁边推了推,“耽误几分钟,有大事跟你说。”

徐丽在大门口停步,没往他跟前走:“啥事?就这说吧,我还得上班去。”

陈文明看着她那张冷了二十年的脸,从容颜姣好到此刻的皱纹满布,感慨地叹息道:“小丽,儿子他还活着,有可能要回来了。”

徐丽的手臂忽地一垂,布兜脱手掉在地上,瞬间红了眼眶。

陈文明支稳自行车走上前,把掉在地上的苹果捡回布兜,一手拎着布兜一手牵住她衣角走到旁边没人的地方。

“撒开我!”徐丽一把扯开陈文明的手,眼睛一翻,“陈文明,这样的谎话,你已经说了二十年了,我每次都信你的。可是,现在我不信了。”

“小丽,你不信我,我理解。”陈文明一脸认真,注视着徐丽的双眼,“但是,这次是真的,我看见他了!”

徐丽打量着陈文明,半信半疑起来:“真的?在哪儿看见的?”

他在心里组织了一下语言,然后解释道,“嗯,在蓝山湾洗浴会所。不过,我现在还不能百分之百确定那个年轻人是咱家小铮,但是直觉告诉我,他就是儿子。”

徐丽擦了一把眼泪,几乎是破涕为笑,眼中跃动着喜悦的光:“是个啥样的年轻人?有多高啊?是胖是瘦?你瞅瞅,他日子过得好不好?”

这是一位母亲对儿子的全部挂念,陈文明了然。

“他叫沈复生,开公司的,日子过得差不了。”他简单回答一句,又把这个年轻人的其他情况对前妻描述一遍。

以及,那块至关重要的胎记。

徐丽听完这些话,激动得差点当场哭出声来,捂住嘴蹲坐在花坛边,肩膀微微颤抖着。

陈文明在她身边坐下,安抚地拍着她的背:“你先别激动,我还有几个疑点没想明白,眼下也不敢找孩子正式相认。”

徐丽抬头看他,等他往下说。

“冬天死了好几个人那案子,我怀疑幕后真凶就是沈复生。”他艰难地说,“也是因为查这个案子,我才意外看到他腿上的胎记,当时的直觉告诉我那就是咱儿子小铮,可是昨晚我想了半宿,又感觉不太敢确定了。反正我现在也懵圈了,这不,只好一大早就跑来找你商量。”

徐丽沉默地重新低下头,手臂拢住膝头,陷入纠结地思索。

“红丝巾系列杀人案”在隆冬时轰动整座绥城,徐丽当然知道,这个案子的凶手归案即死刑,法律面前不会有任何转圜余地。

等了半辈子,好不容易赶在人生散场前等来儿子的消息,她却无法为此释放欣喜。

因为那个叫沈复生的年轻人,不仅有可能是她的儿子,也有可能杀人凶手。

她身陷痛苦不堪的两难之中,但是没像前夫那样脑子发懵。

沉默一阵,她抬起头,对陈文明低声说:“我宁愿一辈子不和那孩子相认,也不愿意他死。老陈,你别再往下查那案子了行不行?”

“你胡说啥呢!”陈文明非常震惊,对这话有一种身为刑警本能的抗拒,“案子有疑点不往下追查,你知道那叫什么?那叫玩忽职守!”

话说完,他心里马上后悔了,一位失去儿子二十年的母亲说出这番话,实在是情有可原,所以他没有立场对人家发火。

徐丽眼中含泪,瞪着他:“陈文明,首先,我是一名救死扶伤的医生,不是胡搅蛮缠的家庭妇女!其次,如果你说的那个沈复生真是我儿子小铮,我不愿意看他挨枪子儿不行吗!再说了,你欠我们娘俩的二十年,你能拿啥还!”

她气极了,嘴唇都在哆嗦,“二十年前你把儿子丢了,二十年后还要亲手把他送上刑场是吗!”

陈文明说不出话,这些质问他没有一个能反驳。

一对年过半百的离散夫妻,看着彼此,在沉默中对峙。

许久,陈文明低叹一声,语气沉重地说:“陈铮不是你一个人的儿子,那也是我儿子啊。咱俩先别争那些没用的了,我找机会去和沈复生谈一谈,先确定他到底是不是咱儿子,再考虑别的事。”

他起身,五味杂陈地看了看徐丽,“行了,生气伤心脏,回吧。”

他往自行车跟前走,对于这段曾经美满的婚姻,此时也只能留下一声沉重的叹息。

徐丽扭头望着陈文明的背影,五味杂陈。

她回到了楼上,急匆匆把菜放下,然后打开了电脑,开始在网上查询沈复生的信息。

很快,徐丽便在网络上找到了一篇和福星商贸有关的文章,上面有一张沈复生的照片。

场景是开业庆典,沈复生穿着一身西装,拄着一根拐杖,笑容满面地剪彩。

徐丽看着拄着拐杖的沈复生,然后从手机相册中打开了陈铮四岁时的照片,与电脑中成年的沈复生对比起来。

很快,徐丽就已经泪流满面,声音颤抖地嘀咕着:“嘴巴,眉眼,像,太像了……我的铮儿真的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随后她轻抚着电脑上沈复生的网络照片,就像是看见了长大后的陈铮真人一般。

不知不觉,到了上班的时间。

她将网络上的那张图片下载了到了手机相册中,连早饭都顾不得吃,便去医院上班了。

这一路上,她满脑子都是沈复生的剪彩照片。

由于心不在焉,她还下错了车站,导致上班都迟到了十多分钟。

与此同时,陈文明从徐丽家小区出来,推着自行车漫无目的走了很久很久。

大约一个小时后,他最终停在一处十字路口。

往东走是去财富大厦的方向,往南走,是他回家的方向。

他想直接去公司找沈复生唠唠,又怕像昨晚在洗浴会所那样被礼貌地拒之千里。

他倚着自行车茫然地看着往来穿梭的早高峰车流,想了很久,最终决定还是不要急于求成,这事得慢慢来。

直到下午,陈文明坐立不安等了一天,总算到了快下班的时间,可以给沈复生打电话了。

他没有沈复生手机号,这通电话打到办公室。

电话接通,他自报家门后,手机里却没传来回应的话音,只有浅浅的呼吸声,平顺,冷淡。

良久,陈文明问:“沈老板,我想找你见个面,你看方便吗?”

又是一阵短暂的静默,沈复生温和有礼地回答:“真是不好意思,我最近生意应酬特别多,时间安排满了,不方便。”

陈文明不死心,又追问道:“那过几天也行,等你预约的应酬都忙完,我……”

“陈警官,我还是直说吧。”沈复生的声音仍带着淡淡笑意,“我明白你因为那个误会心里刺激很大,但那只是个巧合的误会,我不是你的儿子,无论你怎么思念儿子,那是你的私事,我没有义务为你的私事耗费时间,我是商人,不是情感顾问,没办法为素不相识的老人排遣苦闷,抱歉,希望你能理解。”

陈文明不说话了,心里绵密的刺痛清晰可辨:“我要下班离开办公室了,陈警官,以后如果有生意想找我谈,欢迎你随时打电话,如果是别的杂事就不要打了,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