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拐卖那年,余梦还刚满三岁,对妈妈和家的记忆虽然很牢固,却只是脑海中一团牢固的虚影,朦朦胧胧没有具体细节。

可是对妈妈的思念,像是她心里不可撼动的执念,从来没有淡漠过。

如果说,在被拐卖多年以后重新回到绥城,是为寻找原来的家,不如说就是为了找到妈妈。

此时,余梦看着车水马龙的冬夜街道,在心里一遍一遍地悲念,我的妈妈离开这个世界快二十年了,我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这个不可逆转的结局,带给她前所未有的打击,可惜无人能倾诉。

她猜沈复生现在大概像恨那些曾经的仇人一样恨她,不然怎么会对她的痛苦视若无睹,又置若罔闻。

以他细心的程度,不可能没考虑到亲生母亲多年前去世的消息,是何等的重创。

越是深想这些,余梦越觉得伤心。

她的委屈眼看要累积到极致,变成一种无处宣泄的怨恨。

最终,她把这股怨恨倾注到父亲林振海身上。

想到只见过一面的爸爸,余梦忽然眼中带泪地无声一笑。

一股凄清袭上心头,她切实感受着沈复生说的那两个字——寒心。

亲生父亲宁愿把半生精力用来报复其他完整的家庭,用扭曲的方式实现所谓自我救赎,也没有不顾一切去寻找被拐卖的女儿。

余梦觉得这说辞很滑稽,她不觉得自己在爸爸心里有那么重要,还扯上什么荒诞的救赎了。

如果她在爸爸感情里真的占有足够重的分量,那他为什么没几年就再度娶妻生女,一家人过得其乐融融呢?

车在别墅门口停下时,余梦想通了这个悲伤的疑问。

因为父亲有了宠爱小女儿的机会,情感的空白得以弥补,所以忘了被拐卖多年的大女儿,是应该的。

想通这个问题,好像心结瞬间解开了,她逐渐冷静下来,看沈复生推门下车的沉默样子。

她忽然推己及人地想,最亲爱之人的背叛杀伤力有多大。

余梦跟着下了车,看着面前那个男人一瘸一拐的背影,终于意识到自己一时冲动的行为给他造成多么深的伤害。

这无异于最亲爱之人的背叛,她明白。

对沈复生来说,这世上唯一让他不设防去相信的人,到头来也和他处处地方的外人一样欺骗他,确实寒了他本就不够暖热的心。

“复生,我知道错了,你别生气了好不好?”余梦追了上去,挽住沈复生的臂弯,想主动示好打破僵局。

沈复生沉默地拂开她的手,走上台阶先进屋了。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求和的余梦,感觉心“呼”地一沉。

她知道,一场单方面的冷战开始了。

这场冷战持续了两天,余梦始终不敢再冒然示好,怕刺激沈复生敏感而脆弱的神经,等着他慢慢消气。

到第三天的时候,早晨出门前,沈复生忽然说:“从今天开始我就不回来住了,等你搬回学校宿舍,我再回来。”

这是委婉的分手通知,没有说得过于直白是他最后的体贴。

余梦慌了,拉住沈复生忍住眼泪,笑着说:“今晚还是回来吧,在一起这么久我都没给你做过一顿饭呢,今晚尝尝我的手艺呗?就当这是……散、散伙饭。”

沈复生犹豫一阵,最后还是点了点头才走出家门。

他去上班之后,余梦打电话给导员请了一天病假,躲在被窝里哭了一上午。

即将分手带来的情感冲击,让她哭得伤心欲绝,因为哭得太久竟然把自己累得睡着了。

余梦再睁开眼睛时窗外的天都快黑了,她赶忙跑出家门打车前往市区的大型超市采购食材。

冬天车速慢,余梦这一去一回,到家时沈复生早已经回来了。

看着她拎着大包小包进门,沈复生坐在沙发上没动,也没吭声,匆匆瞥一眼转头继续看电视。

余梦自知理亏,没有抱怨,脱掉大衣拎着东西进了厨房,开始忙活起来。

开放式的厨房,从客厅看过去一目了然。

沈复生时不时下意识往厨房瞟一眼,看到余梦笨手笨脚自学做饭的样子,表面上冷着脸不为所动,心里其实更加难受了。

他暗自揣度,这难受的感觉为什么有些不一样?

思忖片刻,他终于想明白,准确来说这不是难受那么简单,而是两难。

沈复生对待自己不信任的人会干脆利落地远离,对背叛他的人会毫不犹豫进行报复。

这两样对余梦却都不能做,好几年的情感依恋不可能一朝尽断。

他看着余梦笨拙地示好,那样子楚楚可怜,说不心疼是在自欺欺人而已。

但是,此时此刻,他已经不敢再心无旁骛地信赖这个女孩儿了,就像被砸碎的镜子,难以复原。

沈复生一想到这些,就孤独得浑身发冷。

对他来说,最孤独的事,莫过于这世界有几十亿人,偏偏没有一个人能让他不用防备交出自己的心。

他感觉自己失去了相信的能力,这比失去所拥有的身份地位更让他痛苦不堪。

一阵小心翼翼的脚步声靠近,打断了他的沉思。

余梦端着切好的一小盘水果走到沙发旁边,递给他:“先垫垫肚子吧,我第一次做饭,太慢了。”

“放茶几上吧,等一下吃。”沈复生没接,好像在故意撒气,其实心里正如针刺般隐痛。

余梦乖巧地放下果盘,转身回了厨房。

他看着那纤弱的背影,发现自己其实舍不得离开她。

可是他最痛恨的就是欺瞒与背叛,所以,不离开她又能怎么做呢……

正当沈复生在骑虎难下的思绪中纠缠时,厨房传来一声惊呼。

他应声看过去,余梦举着左手大哭起来,堆坐在橱柜边,雪白的卫衣袖子已经被血染红。

沈复生顾不上去抓拐杖,一瘸一拐跑到厨房,一把抓住她的左手,出了这么多血她食指上的伤口依然能看到白骨。

“别怕!”

他急着安抚一声,立即起身翻找橱柜上的医药箱,这短短的一会儿工夫,额头上满是密汗。

“叮叮当当”一通翻找,他拿出一卷绷带迅速缠住余梦手指上的伤口:“起来,马上去医院!这么深的口子得缝针!”

说着,他把人从地上扶起来就往外走,顺手拽过羽绒大衣裹住余梦,搂着她出家门上车。

一路风驰电掣,沈复生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医院。

到医院下车时,他本能地想抱起余梦往急诊室跑,无奈那条瘸腿承担不了这份压力。

他只能拉着余梦,跛着脚一路小跑,那姿势难看又滑稽,但是此时他顾不上这些了。

一进急诊室,医生立即为余梦的伤口清创。

伤口很深,但是这种外伤看着吓人并不会有什么危险,只不过对于一个娇滴滴的女孩子来说会很疼。

尤其在缝针的时候,余梦一直把脸埋在沈复生怀里,呜呜地哭着,可怜巴巴地让人心疼。

沈复生却没有抬手抱住她,虽然急得满脸是汗,他的心已经冷静下来。

余梦手指的伤很快处理完毕,打了破伤风针,医生又给开了一些消炎止痛的口服药就让他们走了。

车开到半路,余梦扭头看一眼始终沉默不语的沈复生,犹豫半天最终还是没忍住委屈埋怨。

“你的心咋这么狠呢,就算要分开了,我缝针的时候那么疼都不能抱一下吗?”她吸着鼻子,眼里泛着泪花看沈复生。

“缝五针而已,眨眼的工夫就完事儿了,没什么可抱的。”沈复生平静而漠然,一直手握方向盘目视前方,“当年我的腿被截掉之前,伤口烂的都爬蛆了,那时候我才十岁出头,疼得全身**只能咬牙硬挺,连续高烧那几个人贩子才给我吃点消炎药,我能活下来全靠命硬,所以让我对你这点小伤产生共鸣是不可能的。”

话一出口,他立即有些后悔,感觉这话似乎说重了,匆匆扫余梦一眼解释道,“这件事儿以前没跟你说过,主要是怕你嫌膈应,你毕竟是女孩子,也不适合听这些。”

余梦的啜泣随他落下的话音止住,百感交集地看他片刻,转头看向窗外。

这一刻,她似乎对沈复生的痛苦和仇恨有了更加直观地认识,也忽然想通了,要求他忘记过去走出黑暗,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是强人所难。

两个人又是各自陷入沉默静思,一路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