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文并非编造的故事——至少不是我编造的故事。它只是对一份古老的日本文献——或者说是一系列文献——的翻译。其中有很多签名和印章,可以追溯到本世纪[4]初。不同的作者似乎都利用过这些文件,特别是名为《佛教百科全书》的奇异佛教故事集的编纂者,他们为该作品中的第二十六段叙述提供了素材。然而,本译本是根据在东京一家私人图书馆发现的手稿副本翻译的。除附加在文中的一些注释外,其他所叙本人概不负责。
虽然开头部分的阅读可能会显得枯燥乏味,但我还是建议从头到尾仔细阅读整个译本,因为除了记忆前世的可能性,它还暗示了许多事情。我们会发现它反映了已逝去的日本封建时代的一些情况,也反映了旧时的信仰——不是高深的佛教,而是任何西方人都难以理解的东西:人们关于前生和转世的共通观念。鉴于这一事实,官方调查的精确性和所接受证据的可信度,必然会成为次要的问题。
二
去年十一月的某一天,胜五郎和他的姐姐阿穗在稻田里玩耍,胜五郎突然问姐姐:“姐,你在生到我们家以前,是在哪里呀?”
阿穗回答他说:
“出生前的事,我怎么会知道呢?”
胜五郎显得很讶异,惊叹道:
“姐姐对出生前的任何事都不记得了?”
“难道你记得吗?”阿穗问。
“我确实记得啊。”胜五郎答道,“我曾经是程洼村久兵卫的儿子,当时我的名字是藤藏。姐姐都不知道吗?”
“啊!”阿穗说,“我会把这事告诉爹和娘的。”
胜五郎顿时大哭起来,说道:
“请不要告诉他们!不能让爹和娘知道。”
阿穗考虑了一会儿,回答道:
“好吧,这次我先不说。但下次你要是做了淘气的事,我就会说出来。”
从那以后,每当两人吵架时,姐姐就会威胁弟弟说:“好吧,那我就把那件事告诉爹和娘。”一听这话,男孩便立刻向姐姐屈服了。这种情况发生了很多次。某天,父母无意中听到了阿穗的威胁。他们认为胜五郎一定是做了什么坏事,就想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阿穗被父母责问后只好说出了真相。父亲源藏和妻子,以及胜五郎的祖母津野,都认为此事极其不可思议。为此,他们唤来胜五郎,连哄带骗,软硬兼施,想让孩子说清楚那些话的意思。
犹豫一阵后,胜五郎终于说道:“我就告诉你们吧。我前世是程洼村久兵卫的儿子,母亲叫志津。在我五岁时,久兵卫去世了,一个名叫伴四郎的人成了我的继父,他非常疼爱我。但在第二年,当我六岁的时候,不幸感染天花而死。在那之后的第三年,我投胎到现在这位母亲的肚子里,获得了重生。”
男孩的父母和祖母听完后,都大感震惊。他们决定尽一切力量去打听程洼村伴四郎这个人。但是,由于他们每天都要为生计奔波辛劳,抽不出时间去做其他事,所以并没有立即着手进行调查。
胜五郎现在的母亲濑井每晚都要给四岁的小女儿阿常哺乳,因此,胜五郎和他的祖母津野睡在一起。他们挤在**,经常聊天。一天晚上,趁着胜五郎处于倾诉欲强烈的情绪中时,祖母说服了他,让他把死亡时发生的事告诉自己。于是胜五郎说道:“四岁前的所有事情我都清楚记得,但打那时起,我却变得越来越健忘,很多事都忘记了。不过我仍然记得我是死于天花,被装进一个坛子里[5],埋在一座山上。人们在地上挖了一个洞,把坛子扔进那个洞里。坛子掉了下去,发出‘砰’的声响——我清楚地记得那声音。然后我就莫名其妙地回到了旧屋里,在生前的枕头上落了下来。[6]不一会儿,一个看上去很像祖父的老人进来,把我带走了。我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是人是鬼。我跟着他走啊走,感觉轻飘飘的,就像在飞一样。分不清是晚上还是白天,似乎总是黄昏。我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暖,也不觉得饿。我想我们已经走得很远了,可我仍能听到家里人说话的声音,虽然很微弱;还有为我念佛祷告的声音。我还记得,当家里人在家中的神龛前摆上热乎乎的牡丹饼做供品时,我吸入的供品的热气……奶奶,永远不要忘记向尊贵的佛敬献热腾腾的食物,也不要忘记给僧人们布施哦——我相信这都是极好的善行。[7]后来,我就只记得老人带我曲曲折折地走了好些路,经过村外那条小径,来到这个地方。老人指着这所房屋对我说:‘现在你可以投胎了,因为你已经死了三年。你将降生在那屋子里,将要成为你祖母的人非常慈祥,所以出生在那里对你来说是件很幸福的事。’说完这些,老人就走了。我在这屋子门口的柿子树下待了一会儿,正准备进去,就听到里面有说话声。有人说,由于父亲现在挣的钱很少,母亲必须去江户做工。我当时想:‘我才不要投胎到这种人家。’于是我在院子里停留了三天。第三天,家里人决定,母亲不用去江户了。当天晚上,我穿过木拉门的孔隙进入屋里,之后,我又在灶台旁停留了三天,接着就钻进了母亲的肚子里。我还记得出生时没有任何痛苦。——奶奶,你可以把这些告诉爹和娘,但千万不要告诉任何外人。”
祖母将胜五郎对她说的话告诉了源藏和他的妻子。从此以后,男孩再也不避忌和他的父母谈论前世的话题了,而且经常会对他们说:“我想去程洼村,请让我去拜祭一下久兵卫的坟墓。”源藏觉得胜五郎这孩子实在太离奇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死去,因此最好立即去打听打听,在程洼村是不是真的有个叫伴四郎的人。但他不想自己去打听,因为身为男人这样做太过冒失。所以他没有亲自去程洼村,而是拜托母亲津野在这一年的元月二十日,带着孩子一道前去。
津野和胜五郎来到程洼村,当他们进入村子时,祖母指着附近的屋子问男孩:“是哪家呢?这家,还是那家?”“都不是,”胜五郎回答,“是在更远的地方,更远!”他快步走在祖母前面领路。终于,他走到一座屋宅前,嚷道:“就是这家!”也不等一等祖母便立即跑了进去。津野跟在孙子身后,向人打听这屋里的主人叫什么名字,某人回答道:“伴四郎。”津野又问伴四郎的妻子叫什么名字,得到的回答是,“志津。”随后津野又追问是否有一个叫藤藏的孩子出生在这户人家。“是的,”某人回答道,“不过那个男孩在十三年前就死了,当时他才六岁。”
至此,津野才相信胜五郎没有说谎,禁不住流下了眼泪。她向这户人家的主人讲述了胜五郎告诉她的关于对前世回忆的一切。伴四郎夫妻深感惊异,他们抚摩着胜五郎,哭了起来。他们说,现在的胜五郎比六岁时死去的藤藏要俊秀得多。与此同时,胜五郎四处张望,看到伴四郎家对面一家烟草店的屋顶,他手指着说:“以前没有这家店。”接着又说,“那边以前也没有树。”这些话完全正确,所有的怀疑都从伴四郎和他妻子的脑海中散去了。
津野和胜五郎在当天就回到了中野村的谷津。此后,源藏多次让儿子去伴四郎家,并让他去拜祭前世的生父久兵卫的墓。
胜五郎有时会说:“我是喏喏大人[8],因此请一定要善待我。”有时他又会对祖母说:“我活到十六岁大概就会死了[9],但是,正如御岳大人[10]所教导的那样,死亡并不可怕。”他的父母问他:“你不想成为一名僧人吗?”他答道:“我绝不做僧人。”
村里人再也不叫他胜五郎了,他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叫“程洼小僧”。每当有人到家里来看他时,他会立刻变得十分拘谨,躲进内室不出来。所以无法与他进行面对面的交谈。这些内容都是我[11]完全按照他祖母所言而记录的。
我问源藏夫妇和津野,他们中是否有人做过什么善事。源藏和他的妻子说,他们从未做过任何特别的善事,但孩子的祖母津野,一直都有每天早晚祈祷念佛的习惯,而且她对于任何上门的僧人或朝圣者都会布施两文钱。不过除了这些小事,她也没做过什么可算功德的事了。
(胜五郎转世的故事到此结束。)[12]
三
也许现在有人会问我,你相信这个故事吗?仿佛我相信与否,和此事有什么关系似的!我认为,这个问题并不重要。在我看来,一个人能记住前世的可能性,取决于记忆的内容。如果是我们每个人心中无限的全能自我,那么我就可以无条件地相信整本《佛本生故事》[13]的内容。至于“虚妄之我”,仅仅是感觉和欲望交织之物,那么我最好的表达方式就是讲述一个我曾经做过的梦。无论它是黑夜之梦还是白昼之梦,都不需要担心,因为它只是一场梦。
[1] “千鸟”这个词,适用于多种鸟类,在这里指的是海鸥。因为海鸥的叫声,被认为是在表露悲伤与哀戚,所以才有这样的比喻。——作者注
[2] 日本传统服装的长袖,常常在难过时被用来擦拭眼泪并掩饰哀痛的神情。由于衣袖常被泪水浸湿,所以要“拧干衣袖”——这在日本诗歌中是一种常用的抒情方式。——作者注
[3] 胜五郎轮回转生一事,在江户时代末期的日本曾非常有名。1815年,在武藏国多摩郡中野村,确实有个叫胜五郎的孩子,能详细说出前世的情形,引发各方惊异。学者平田笃胤为此写过《胜五郎再生记闻》,后被小泉八云引用,写入随想集《佛田的落穗》中,在西方轰动一时。人们视之为神秘现象,很是认真地研究了好些年头。
[4] 本文发表于1897年,此处的“本世纪”指十九世纪。
[5] 日本自古以来就有把死者装进大坛子里的习俗,通常是红色的陶质容器,称为“瓮棺”。尽管大部分死者被装进与西方形制不同的木质棺材里,但这种大坛子仍然被使用。——作者注
[6] 此处所表达的意思,不是把枕头放在头下躺着,而是灵魂在枕头上盘旋,或像昆虫一样落在上面。没有躯体的灵魂,通常被认为会在家里的屋顶上停息。下一句中提到的老人的幽灵,似乎是神道教的概念,而不是佛教的。——作者注
[7] 这样的建议在日本佛教文献中是非常常见的。这里男孩所说的“佛”不是指佛陀本身,而是指死者的灵魂希望被那些爱他们的人称为“佛”,就像在西方我们有时把死者说成“天使”一样。——作者注
[8] “Nono-San”或“Nono-Sama”,日文里写为“ののさま”,是日本孩子对死者的灵魂、佛陀、神道教神明的称呼,即Kami(神)。“向喏喏大人祈祷”,是向神灵祈祷的儿童用语。根据神道教的思想,祖先的灵魂会成为神明。——作者注
[9] 现实中的胜五郎活到了明治二年(1869)十二月,终年五十五岁。直到二十一世纪,日本一些地方每年都还会举办与胜五郎相关的纪念、研究活动。
[10] 御岳,みたけ,是信浓国一座有名的圣山的名字,是朝圣者参诣的重要场所。在德川幕府时期,一位叫作一心的律宗派佛教徒来到该山朝圣。他回到自己的家乡江户下谷坂下町后,开始宣扬某些新的教义,并凭借据说是在朝拜御岳时获得的力量,为自己赢得了创造奇迹的声誉。——作者注
[11] 此处的“我”指的是当时鸟取藩的支藩藩主松平观山。他因为女儿露姬在六岁时死于天花,十分伤心,因而隐居起来。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死于天花的藤藏转世的故事,精神一振进而心生期待,遂于文政六年(1823)二月某日,专程去到中野村胜五郎家寻访,想探个究竟。胜五郎见到藩主大人吓得说不出话来,一旁的祖母一五一十地将知道的事替孙子说了。当年三月,松平观山整理了胜五郎祖母所说的话,作成文章,送给一些有名的文人和僧侣看,在江户造成了巨大讨论。
[12] 上述内容摘自一本名为《椿说集记》的书籍(“椿说”与“珍说”同义),年代为文政六年四月至天保六年十月。在书的结尾处写着:“文政年间至天保年间,所有者:南仙波、江户、芝、车町。”在这下面又有如下说明:“西之洼。购自大和屋佐久治郎。明治二年廿一日(?)”根据这一点可以看出,这本书似乎是由一个叫南仙波的人从文政六年到天保六年年底的十三年时间里亲耳听到的一个故事,或从他得到的一本书中抄录的。——作者注
[13] 所谓“本生故事”,即佛陀前生的故事。《佛本生故事》是将分散在佛教三藏中的本生故事辑录在一起的故事集,主要讲述佛陀前世的思想言行。按照佛教的说法,释迦牟尼在成佛之前,只是一个菩萨,还逃不出轮回。他必须经历无数次生命轮回,才能最终成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