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末年有两个值得注意的人物,就是文天祥和留梦炎。他们的早期经历很相似,都是自幼熟读孔孟之书,都中过状元,又都做过丞相。可是,在历史上留下的足迹却是那样南辕北辙,引人深思。文天祥的事迹过去写得很多,大家都比较熟悉,这里只勾画一个轮廓。他在民族灾难之际,挺身而出,竭力同蒙古贵族相周旋。最后国破家亡,自己也被元军俘虏。当元军将领张弘范强迫他写信招降张世杰的时候,他在纸上写的却是《过零丁洋》,诗的最后两句就是为后世所传诵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张弘范无可奈何,只好作罢。文天祥被押解到北京以后,又大义凛然地拒绝了高官厚禄的引诱,在3年多的监牢生活里写下了成百篇壮丽的诗章。在《正气歌》中说:“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鼎镬甘如饴,求之不可得。”在《沁园春·题张许双庙》里也有“骂贼睢阳,爱君许远,留得声名万古香”的句子,表现了视死如归的英雄精神。在《言志》篇里又痛斥了那些民族败类:“李陵卫律罪通天,遗臭至今使人吐。”爱憎分明,跃然纸上。元世祖忽必烈为了收揽人才,亲自出马劝降,许他为丞相,也不为所动。由于他矢志不屈,终于被杀害于北京柴市。文天祥牺牲了,他的英名却留在人们心中。就义之后,有人得到他穿过的鞋子,也珍藏起来,作为对这位民族英雄的纪念。宋朝遗老邓光荐写了一首《赞文丞相像》,曰:“目煌煌兮疏星晓寒,气英英兮晴雷殷山。头碎柱兮璧完,血化碧兮心丹。呜呼,孰谓斯人不在世间。”事情正是这样。直到今天,人们提到文天祥时还不免肃然起敬,他的一些发自肺腑的诗句也仍然激励着人们为正义而斗争。

留梦炎走的是一条相反的道路。他看到风向不对,那位一代天骄的子孙势力大。于是摇身一变,拜倒在蒙古贵族脚下,愿效犬马之劳了。当文天祥在囹圄中受难之日,正是他向元朝廷献媚之时。文天祥的被害,他是负有责任的。史书记载,当时曾经有人打算纠集十个在宋朝当过大官的人联名上书,要求释放文天祥。留梦炎不肯答应。说:“天祥出,复号召江南,置吾辈十人于何地?”留梦炎自以为想得很周到,自己既可以长保爵禄,子孙也可以富贵连绵。不料百年之后,全国闹起了红巾军,随之建立的是明朝。在明朝存在的近300年时间里,留梦炎的后代始终抬不起头来。政府规定,凡是姓留的人赴考,都要先写个具结“并非留梦炎子孙”,才准参加考试。这在科举取士的时代等于绝了做官的路。不但此也,由于名声太坏,还处处触霉头。明末清初人贺子翼说他父亲担任留梦炎老家的知县时,有个姓刘的人来告状,诉说祖墓被别人侵占。审讯一开始,被告首先揭发对方的老底,说:“他本来姓留,现在说姓刘是假冒的。”县太爷一听发了脾气,问原告为什么要撒谎。这人磕头痛哭,说了下面一段话:“公文丞相乡人也(按:文天祥是江西吉水人,贺子翼是江西永新人),某何敢姓留。昔万历初吾族皆以祖墓事诉于太守张公。张公讯于留氏宗祠,见堂上有画像,衣朱围玉,簪笏俨然。问:此为何人?对曰:先大祖曾为宋状元丞相者。张公叱曰:得非老贼留梦炎乎?此贼负宋,欲杀吾文丞相,吾恨不得掘尔坟,燔汝骨,尚敢见吾乎?手撤像铺于宗子臀尻,杖之五十。宗子血肉淋漓。张公怒犹未已,自举火燔其像。遂迁怒断先人墓与仇家。设公又如张公理及文丞相旧事,先人遗骸且燔矣。某何敢姓留?”说完又哭起来。这位贺知县比万历年间的张知府明白事理,笑了笑说:“你的祖宗留梦炎有罪,子孙后代有什么罪呢?”就事论事地把这个争讼案子做了了结。

读了这个故事,颇有感触。觉得万历初年那位衢州张知府由于痛恨留梦炎,竟迁怒于留家子孙,不分是非曲直乱判一通,未免有点过分。但是,就留梦炎来说,生前倒行逆施,无非为了保住自身和后世能永享荣华富贵,结果,不但传下个万世骂名,弄得子孙也不敢姓留,算是咎由自取。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孰谓不然。

(原载于《蒲公英》杂志,1979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