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宝良[16]

大凡江南人,沈万三的大名妇孺皆知,无人不晓。记得儿时在老家绍兴,每个家庭的父母,喜欢告诫自己的子弟,要勤做“生活”,学会精打细算地过日子;不要游手好闲,大手大脚地花钱。若是子弟撒漫使钱,浪费钱财,无不骂道:“败家子,我家又不是沈万三家!”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沈万三的大名及其家族的名头,知晓他家藏有聚宝盆,可以钱生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此外,凡是一个人眼高手低,高低不就,不成器,故乡是绍兴的老人就称他们为:“郎不郎,秀不秀。”这句谚语的背后,其实也与沈万三存有一定的关系。众所周知,自元末以来,按照江南民间的习俗,若是富家、大家生子,则称其子为“秀”;反之,若是清贫或平民家庭生子则称其子为“郎”。沈万三的大名,就是“沈秀”;相对应的例子,则有《水浒传》小说中的“武大郎”“武二郎”之例。

自负笈京师、进入大学学习之后,接触了更多的关于沈万三传闻乃至记载,其中最有名的一句谚语,则出自小说《金瓶梅》第72回,云:“南京沈万三,北京枯柳树,人的名儿,树的影儿。”相同的谚语,也见诸小说第33回,只是语字稍有不同:“南京沈万三,北京枯树弯,人的名儿,树的影儿。”这两句谚语,若是放到今天来看,则是典型的歇后语。这句谚语,我很早就加以关注,在撰写《飘摇的传统:明代城市生活长卷》一书时(湖南出版社1996年版),在全书的“楔子”中就刻意加以引用。

一个人及其家族成为富翁乃至富家的表征,除了沈万三及其家族之外,确乎不能再举出第二个例子。然名人成为地域文化的代言人,或者说成为当地人话语的口实即话柄,则渊源有自。犹忆在阅读明代史料时发现,在晚明的松江府,无论男女老少,针对顽嚣或纨绔破落子弟,全怒斥其为“活邢敖”!这个邢敖曾因犯强盗之罪而被砍头,应该说是一个反面典型,却亦成为当地妇孺骂人的口实。至于民间流传下来的诸多关于唐伯虎与徐文长的故事,显然已经成为苏州、绍兴地域文化的表征。

沈万三如此闻名,但流传下来的关于他的诸多记载,则无不以讹传讹。尤其是沈万三生活的真实年代以及他家族的基本事迹,大多已成阙文,或者仅以传闻流播一时。这我深有体会。尽管我关注沈万三有年,且在前面提到的一书中引用关于沈万三的谚语,但在后面的解读中,却不加考订,上了诸多野史笔记的当,还是认为沈万三死于明初,并为朱元璋所杀。这无疑是一大误会。有心且治学严谨的史家,从史实出发,关注民间久已流传的人物,且对传讹加以订正,其必要性毋庸置疑。其实,关于沈万三的诸多传闻乃至谚语,多有出典,只是在后来流传的过程中,开始慢慢失真。以《金瓶梅》中引用的有关沈万三的谚语为例,根据清初史家谈迁在《北游录》中的记载,所谓的“枯柳树”,其实也是有出典的,是生长在北直隶交河县的一棵大柳树,甚至当时就有“南京沈万三,北京大柳树”的谣谚。

至于先师顾诚教授为何关注沈万三的故事,并尽力做出考订,现在的读者不难从《沈万三及其家族事迹考》一文略知一二。重温此文,让我想起了与先师相处及纵论剧谈明清史事的诸多日子。

先师治史,长于史料考订。我在《师门问学记》一文中(《博览群书》2011年第9期,在刊发时,编辑将题目改为《顾诚门下问学记》,非我本意),曾称先师治学的路数,远溯乾嘉,近承援庵。概括地说,这一断言并没有错。若是再细加追溯,先师史学考订的功夫,显然从明代史家王世贞那儿获益匪浅。过去一直认为,从学术源头上说,清代乾嘉考据学,仅仅是继承清初顾炎武、黄宗羲等人的学问而来。这显然是一个误会性的偏见。早在20世纪80年代,我在求学期间,在广泛阅读钱谦益的作品时,就发现这一说法存在一些问题。其实,清代乾嘉考据学,是继承晚明考据学而来。以经学考据来说,明代有杨慎、焦竑、陈第等诸大家;以史学考据来说,王世贞、钱谦益等人,显然也已开了史学考据的先河。好在后来学界逐渐关注这一学术脉络,出版或刊发了以台湾学者林庆彰为代表的诸多研究成果,已经足以纠正过去的偏见。这一点用不着我再过多置喙。这里需要强调的一点,就是在很早的时候,先师对王世贞的史学已经做了较为系统的考察,并撰写了《王世贞的史学》一文。此文尽管发表很晚,但成文很早,属于先师较早的作品。记得他在开设“明史”与“明末农民战争史”两门选修课时,对王世贞的史学,尤其是《弇州史料》与《弇山堂别集》中的“史乘考误”,更是三致意焉。在随后的研究中,尽管先师在行文之中对王世贞不无批评之语,但凤洲考史之作,对他多有影响,应无疑义。

先师的文史札记,大抵体现了他治学的两大特点:一是实事求是,通过考证之法,求得史事真相;二是文、史相合,疑问萌生于文学作品,却以平直的史学考订结束,即使是史学考订之作,亦是文采斐然。

无论是过去众多的史学论文,还是收入这本文集中的文章,无不显示先师的史学考订,其内容主要集中于以下三个方面,分别为:元末明初史事,明末起义军大顺军、大西军史事与明末清初史事。先师考史,实事求是,求得史事真相,固然是其目的,然若深究之,则其目的远不止此。这就是说,很多史事的考订,并非局限于为考据而考据,而是抱有以下两大目的:就其大者而言,则是通过史事考证,探幽析微,借此说明隐藏在史实背后的重大事件及其关系。《靖难之役与耿炳文、沐晟家族》一文,可谓典型一例。在此文中,先师通过对耿炳文史事的考订,以及耿炳文与沐晟家族关系的梳理,说明婚姻关系在传统政治运作中的意义。就其小者而言,则是为了在真实史事的基础上,对历史人物重新加以论定。这在论定于谦、张献忠、严嵩诸篇文章中,同样也可以得到证实。

明季野史,多达千家。记载歧出,舛讹甚多。若是一概抱着拿来主义的态度,不加考订,必然会以讹传讹,贻患后世。基于多年沉潜史海之功,先师考史,固多名篇佳作,然亦并非一概自负,而是勇于承认并及时纠正考史过程中的错讹。如本书所收《明末史事杂考》一文,对过去在《李岩质疑》一文中所下的断言,即“李双喜和李过都是李锦的别名”,及时加以更正,指出李双喜并非李过;进而认为,说李过是李锦的别名,亦有语病。为此,先师列出了正确的说法:“李过后来改名为李锦,联明抗清后,隆武帝‘赐名’李赤心。”这是认真或实事求是治学态度的典范。《李岩质疑》是先师的成名之作,在我们师生之间的交谈中,先师亦时常透露出如下信息,即他自己还是相当看重这篇成名作的。即便如此,在后来治学的过程中,一旦发现其中稍有错讹,先师不是刻意掩饰,而是勇于纠正。

考史之学,重在证据,全是靠证据说话的学问。换言之,考史之作,虽不敢说一字一句皆有出处,但所有观点,则无不建立在牢固的史实基础之上,否则即成凿空之学。当《沈万三及其家族事迹考》一文刊发后,在与我的交谈中,先师第一时间透露出小小的遗憾。导致这一遗憾者,倒不是他对自己的考证尚存怀疑,而是对杂志编辑不问理由,擅自删节作者文字的行为感到无奈。事情的经过如下:在这篇文章中的最后,论及“南京沈万三,北京枯柳树”这句谚语中的大柳树时,说并非是在北京城内或城郊,而是在北直隶管辖的交河县境内。这一论断之后,随之引用《交河县志》所收王化昭撰写的《巨柳说》一文,借此证明这棵大柳树,直至清道光二年才被砍去。这样一来,使得认定大柳树在交河县内的说法,显得较为牵强,立论亦无依据。其实,这段文字之间,尚有下面一段文字:“清初谈迁途经交河县尹家圈,舟人曰:‘地名大柳树,有南京沈万三,北京大柳树之谣。’”下有一注,注云:“见谈迁《北游录·后纪程》。”当时以为先师只是说说而已,不料这次阅读该文文末的一则附识,发现他已经将其中缘故说得一清二楚,而且是刚刚收到杂志后的不久,即1999年3月8日。先师治学,小心、认真,可见一斑。

在本书中,尚收录了先师撰写的几篇清代人物传记,包括张怡、白文选、刘文秀、高一功、李过、李来亨、刘体纯、郝摇旗、朱常淓、王兴。这几篇传记,记述平直,看似平淡,却付出了相当艰辛的史料梳理与考订功夫。先师曾与我谈及,在所出几本《清初人物传稿》中,他负责撰写的几位人物,均因缺乏完整的史料记载而难度不小。传记撰写,若是传主见于正史记载,或有碑传志状留存于世,写起来应该不难。若是正史不载,私家记载亦雪泥鸿爪,那么撰写这样的传记,需要网罗散佚,其中付出的艰辛,完全不难想象。这就是说,一篇文字简约甚至只有两三千字的传记,与洋洋洒洒的论文相较,毫不逊色。就此而论,若是有人继续研究上述几位清初人物,先师所写传记,当为必备的参考文献。房兆楹(C.Y.Fang)等人所编《明人传记辞典》(Dictionary of Ming Biography),能够成为明代人物研究的主要参考书,其原因也是如此。

在《师门问学记》中,我曾谈及先师生前有一愿望,就是退休之后,专写文史札记。可见,尽管先师学有专攻,但又兴趣广泛,治史之余,尤为关注明清通俗小说。这显然来源于他从小养成的文学兴趣。在此,我不妨当一回文抄公,抄录一下自己当时对先师的描述:

(先师)年值七龄,识字不多,即抱“武松会打虎,我会绕过拦路虎”的信念,开始阅读家中所藏残本《水浒传》。自后,又分别从同学处借阅了《三国演义》《封神榜》《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说唐》《乾隆游江南》《施公案》《彭公案》《江湖奇侠传》等。有此经历,实已为日后治史厚植文字根柢。每阅史籍,除了摘录供治史的史料之外,诸如奇闻异谈之类,他亦多加注意,生前曾在《光明日报》发表《谈我国史籍中有关熊猫的记载》一文,即为其证。

其实,上面所论,多有不足,尚须补充以下两点:一是先师对文学作品的喜爱,并非仅仅限于为治史厚植文字根柢,而是成为他很多考史札记的起始;二是虽说专写文史札记之想,终究成了先师的遗愿,但从这次收录于这本书中的文章来看,他生前撰写的文史札记作品,已经不少。

在本书所收《从李自成的诗谈起》这篇文章中,先师曾经明明白白地说下这样一段话:“我是个对文学颇有爱好的人,同时又有点考据癖,遇事喜欢盘根究底。”看先师的文史札记作品,唯有读懂了这段话,才能真正看出底蕴。这就牵涉到文史关系。古人早已经说过,文史不分家。这样的说法,或许只有对那些文史大家才适用。他们无论治文学,还是治史学,到了极致,自然就会融会贯通。至于对于初学者而言,所谓的文史不分家,则是一种奢望,更是一种要求。对于先师来说,显然已将文学爱好与史学考据熔于一炉。他的很多史学考据文章,其疑点很多发现于文学作品的阅读。即以《李岩质疑》一文为例,懒道人所撰的《剿闯小史》这部小说,其中所杜撰的李岩这一人物,就给先师的考证提供了足够的兴趣。而在《从李自成的诗谈起》一文中,先师更是通过考据,证明所谓李自成撰写的《商洛杂忆》诗,实在是子虚乌有的事情,它的出典,还是在小说《李自成》中,是作者姚雪垠凿空撰写的,反而被后世误认为李自成的作品。还有李自成的夫人高氏,其中的“桂英”之名,也不是高氏的真名,而是姚雪垠代为所取。说这些,就是为了证明,文学的虚构与史学的真实,两者差别甚大。在为《李自成演义》一书所写的序文中,先师尽管肯定作者所写小说,参阅了诸多的史料,但同时又指出,此书毕竟是一部小说,不免多有“虚构”,不能误认为“信史”。

就此而论,尽管先师有将古今串于一线的愿望,并秉此精神而撰写一些文史札记,但观其所留文字,终究还是难逃考据的癖好,文字偏于史学札记的一面相,与赵翼《廿二史札记》颇多相近之处。谓予不信,读者诸君不妨自己体会,用不着我在此饶舌了。

2012年8月31日

识于缙云山下嘉陵江畔之螺壳室

(原载于顾诚:《明朝没有沈万三:顾诚文史札记》,光明日报出版社2012年版,第273—278页)